九十九:
天又下起了雪, 白茫茫的一片,程郁看着面前的雪花,突然想到了《芸芸》的最后一幕。
他当时以为自己已经演的很好了, 他已经很能体会景焕的心情, 很符合景焕当时的心境。
可现在,程郁觉得, 如果重新让他再演一次, 他或许会比之前演的更好。
你永远无法真正的体会对方的悲伤与绝望, 除非你经历和他一样的悲伤与绝望。
而现在,他感受到了。
他开了车, 绕路去了林安澜的小区。
他没敢上去,只是把车停在了楼下, 按下了车窗, 看着林安澜家所在的方向。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他会想到自己吗?
会有一分钟是用来想他的吗?
程郁不知道, 他也不敢去问。
林安澜走的那么坚决,拒绝留下,也拒绝了他。他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去找他。
他靠在驾驶座上, 想抽烟, 却只在身上翻出了一盒薄荷糖。
是了,程郁想,他戒烟了, 林安澜不喜欢烟味,所以他就戒烟了。他为了林安澜戒了烟, 然而,却也没能留住他。
程郁吃了一颗薄荷糖,冰凉沁脾。
他把糖含在了嘴里, 把盒子放了回去,却听到了手机铃声。
程郁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接了起来。
“林先生昨天给蒋旭打了一个电话,之后不久,蒋旭去见他了,是在他的房子。”
程郁没有说话,这不在他的希望里,却在他的预料之中。
林安澜发现了他骗他,必然会想知道在他失忆前发生了什么,蒋旭,是最好的人选。
“我知道了。”程郁道,“以后不用再给我说这些了。”
电话那头的人顿了一下,“不用?”
“蒋旭那边继续盯着,如果他去见了程家的人,那你告诉我,可是林安澜这边,就不用了。”
“确定吗,程少?”
“确定。”
“好。”对方应道。
程郁挂了电话,又吃了一颗糖。
他本来想要知道的就只有蒋旭和程家的相关动态,林安澜完全是个意外,他只是害怕失忆的林安澜和蒋旭有所联系,所以才让人顺道盯了盯林安澜的手机和动向。
如果他和蒋旭有联系,或者蒋旭联系他,那就告诉他。
可现在,林安澜已经离开了,真相也已经败露了,那么,就没有必要再侵犯他的隐私了。
他已经侵犯了他的隐私这么久,也是时候该收手了。
程郁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雪景,积雪未消,道路两旁都是被轮胎压过的雪迹,看起来泥泞肮脏。
天上的雪与地上的雪本就不同,当它在天空时,它洁白无瑕,可当它落在了地上,它却只剩下肮脏。
林安澜以为他是天上的雪,温柔干净,可以信赖依靠。
可其实,他根本就是地上的雪,充满了心机与狡诈,肮脏不堪。
他根本就不是林安澜喜欢的类型,也无怪他不会喜欢。
程郁自嘲的笑了一下,靠在了椅背上。
手机适时响起,程郁拿了起来,是华荣的电话。
“出来玩吗?”华荣问他,“正好我有时间。”
“没兴趣。”
“知道你舍不得林安澜,你把他带着总行吧,反正上次见面也说好了,带他一起出来吧。”
程郁沉默了片刻,许久,他才状似平静道,“他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华荣没反应过来。
“知道我骗他。”
华荣震惊,“他怎么会知道的?他恢复记忆了?”
程郁没有心情回答他,“你和徐笙聚吧,我就不去了。”
“别呀,现在林安澜知道了,你这边是个什么情况,你……还好吗?”
“还好。”程郁回复他道,“挂了。”
他把手机扔到了副驾驶上,叹了口气,又吃了一颗薄荷糖。
程郁一直待到晚上天黑,才终于再次发动了车子,往回开去。
他开的很慢,下雪天,路况本就不好,不过程郁也不在乎,反正他家里没有人,没有人等他,也就没有人希望他尽早回家,那么他也就没有尽快回去的必要。
他慢悠悠的开回了家,洗了澡,睡觉。
林安澜还是刷论坛的时候才意识到初十了,程郁的电影上映了。
他蓦的就想起了自己之前和程郁说的,“等到电影上映了,我陪你去看。”
可现在,他却没法去了。
论坛里对这部电影评价很好,社会派推理,故事简单易懂又悲伤,手法不算精妙却胜在经典,许多人都很喜欢,不断的开贴安利着。
林安澜自己其实更喜欢本格推理,不过这年头,社会派远比本格更吃香,因此搬上银幕的也多是社会派。
他对社会派没什么兴趣,自然也对这部电影没兴趣,只是这部片子的主演是程郁,这才让他有了看电影的想法——他曾经答应过程郁,要陪他一起看的。
林安澜思考了很久,还是定了票,选了后天的场次,打算一个人去看。
他放下了手机,又想到了程郁。
温柔的,喜欢他的程郁。
卑微的,挽留他的程郁。
他弯起了眉眼,将阳光聚拢在了他的眼里。
他红着眼眶,洒落一片悲伤。
林安澜从未如此希望自己能现在就恢复记忆,能完整的看到他对程郁的整个感情,而不是割裂的,只知道自己现在的情感。
他在程郁的欺骗中爱上了他,爱是真的,所以不舍也是真的。
可是他失忆前不爱他,不爱是真的,所以他欺骗了他也是真的。
这么多真真假假掺在一起,林安澜几乎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程郁,他需要他之前的记忆,他需要他曾经的感情来帮他补齐缺失的情感。
他想恢复记忆,想看看,他对程郁到底是什么感情。
他该不该原谅程郁?
能不能继续爱他。
他闭着眼睛,心里满是烦乱。
华荣来找程郁的时候,才发现程郁比他想的状态还要差。
距离他们超市相遇那天也没过几天,可是他整个人却看起来似乎没了生气,明明还是那个人,却仿佛换了一个人。
“走,”华荣勾着他的肩膀,“哥哥和你喝两杯。”
“我不想去。”程郁拒绝道。
“你现在这心情不就正适合喝酒吗?走吧,走吧,我请客,叫上徐笙一起。”
程郁无法,只得和他上了车。
徐笙到的比他们晚一些,进了包厢,就看到华荣正在给程郁倒酒。
程郁一副恹恹的表情,华荣倒,他就喝,华荣不倒,他也懒得自己倒酒。
“这是怎么了?”徐笙在身边坐下,“怎么过个年把你过成这样了?你和你爸吵架了?”
“高看他爸了吧。”华荣叼着烟和他道,“他爸和他吵架,那也要他愿意搭理他爸才行,就他,搭理?”
徐笙一想,也是,这么多年,也就小时候程郁渴望父爱的时候会把程峰当回事。
后来他妈去了,他爸继续风流,程郁从那以后,看他爸就和看路边的路人似的,没有想法,没有期待,没有感情,也不会为他有情绪波动。
让他和程峰吵架,那确实是高看程峰了。
“那他这是?”
“林安澜知道真相了,走了。”华荣道。
徐笙惊讶,“什么时候?”
“就前两天。”
“卧槽!”徐笙连忙去看程郁,就见程郁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他想了半天,也只能拍了拍程郁的胳膊,和他道,“节哀。”
程郁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徐笙瞬间就更担心他了。
“怎么回事啊?怎么会突然就发现真相呢?蒋旭告诉他的?还是其他哪里你没注意?”
他问的很真诚,话语里满是不解,“你都瞒了他小半年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被发现呢。”
是啊,程郁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被发现呢?
因为本来就是假的,假的永远是假的,永远都会有暴露的一天。
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
逃不过的,不差什么。
他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沉默的喝着。
“你怎么不说话啊?”徐笙问他。
“没什么可说的。”程郁道。
徐笙郁闷的看了一眼华荣,华荣耸了耸肩,“别看我,我可没办法,我要是能让他愿意说出来,还叫你干什么?”
徐笙只得又把目光落回程郁身上,“阿郁,你倒是说一说啊,你这不说,不是白让我们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程郁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他给华荣和徐笙倒了一杯酒,把酒杯递给了他们,“来,喝酒。”
徐笙看着他,无奈的和他碰了一下杯,一边观察他,一边喝着。
程郁最开始其实并不想喝酒,他不酗酒,也没有买醉的习惯,他能喝,但是不常喝。
可是慢慢的,喝了几瓶后,他也感觉到了酒精的美妙,觉得这时候喝点酒,也是一件好事。
他没有倾诉的习惯,从小到大,他都不是一个擅长倾诉的人。
少年的时候,他无法面对相信他的郁蘅说出我没有你那么强大的内心,我希望有人管着我,我希望有人无时无刻的在意我,就像普通家庭的父母和孩子那样
现在,他也依然无法向自己信任的朋友,说出自己的痛苦,说出他的悲伤与绝望。
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成长,习惯了在内心消化自己的喜怒哀乐。
遇到开心的事情,他可以主动说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
可遇到悲伤的事情,他则喜欢自己一个人承受,一个人悲伤。
程郁不觉得他有什么说出来的必要,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华荣也好,徐笙也罢,都帮不了他。
能帮他的只有林安澜,可是林安澜已经退出了他的世界。
所以,也不需要过多的人来参与这段爱情。
他不需要别人劝他,也不需要别人告诉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什么都清楚,他只是泥足深陷,挣脱不得。
道理谁都懂,可真正能做到的,能有几个呢?
程郁倒了酒,慢慢的喝着。
华荣见此,搭着他的肩膀劝他道,“阿郁啊,哥哥以过来人的身份和你说一句,感情的事情,确实勉强不得。之前你喜欢他,你觉得他不给你机会,你觉得假如你们能好好接触,互相了解,那你们一定可以成为一对,可是现在,你试了,机会给你了,你们甚至都相处小半年了,这还是分了,这就证明,你们或许确实不合适。”
“爱情这种事情,不是说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这就可以成立的。他得是双箭头,不然那么多喜欢你的男生女生,怎么没见你和人家成呢?”
“所以啊,感情这种事情,勉强不得,可能你确实和林安澜有缘无分,你也就别在他这里一直吊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