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侯爷是真的喝大了。
虽说也稍微清醒了那么一会, 可清醒的却十分有限,搁在平常,他就是用脚想也不至于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可今日他不但想了, 竟然还说了。
姐夫带着小舅子去逛男风馆……
只要是个正常人, 用他正常的脑瓜子稍微琢磨琢磨, 都会觉得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只可惜贺顾喝大了,脑袋一会清明一会一团浆糊, 就算真是一直一团浆糊,也好过如今这样——
至少裴昭珩能看得出他说这话时,到底是不是认真的,偏偏是这样看似清明, 实则脑袋一团浆糊的状态, 分明嘴里是在说胡话,看上去倒还挺正经,像那么回事,似乎是真的打定主意要带裴昭珩去逛男风馆了。
裴昭珩目色晦暗,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贺顾现在脑袋都不灵清, 更别说去关注三殿下此刻细微神色变化了,他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不对劲,不仅如此,裴昭珩答了一句甚好, 贺顾也没从这短短的“甚好”两个字里,觉出任何异常来,还十分心大且乐观的想:
还好还好……既然殿下愿意去逛男风馆,那说明他还是没钻牛角尖的,天涯何处无芳草, 三殿下这样清秀的一头牛,想啃什么草啃不到?
如今他和裴昭珩,一个是姐夫一个是小舅子,贺顾虽然看着年纪比裴昭珩小,但他自觉自己毕竟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是个活了两辈子的人,可三殿下却真的只有十八岁,殿下年少气盛、情窦初开,加之之前在金陵,他可能也没遇上过什么可心的人儿,乍然回京,这些时日他们相谈甚欢,又同居一府,殿下才会一时错将知己情谊,当成了情爱,想的岔了,错了主意,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只不过,理解归理解,可他们毕竟是郎舅俩,注定是不可以搅和在一起的,既有违伦常,而且……
而且他心里还有瑜儿姐姐呢。
贺顾的一颗心,早已全挂在了瑜儿姐姐身上,便是见了三殿下,三殿下的才学品貌皆是人中佼佼,没一处不好,可感情这种事……
倒也不是说,要讲究什么先来后到,可他贺顾是个死脑筋,心里只有那么一小块地方,最热乎……也最柔软,一旦让一个人走了进去,那便再也没可能,腾出来给另一个人了。
无论这个后头来的人有多好。
也许贺小侯爷,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潜意识里这些想法,可是眼下喝醉了酒,虽说是半醉不醉,行为举止间泄露的情绪也比平常要直白,明显的多,尤其是落在此刻的裴昭珩眼里——
贺顾看三殿下的眼神,和看长公主的眼神,是截然不同的。
这件事很微妙,只有裴昭珩自己知道,贺顾从头到尾,看的都只有他一个人,可又不是他一个人。
无论是望着他的“瑜儿姐姐”时,那样直白热烈从来不加掩饰的迷恋爱慕,和望着三殿下时,那样简单纯粹不掺一点杂念的爽朗亲近,都是在看他……
可却也不是在看他。
贺顾的爱慕只给了他的“瑜儿姐姐。
他不像时下京中一些风流多情的王孙公子、只要是有几分才情和姿色的女子,歌姬也好、舞娘也罢、乃至于真正和他们谈婚论嫁的千金小姐,这些人好像总能雨露均沾的把爱意匀给五六个、甚至七八个不同的灵魂,可贺顾的爱意,却好像很少很少,它们就像是装在琉璃盏里的琼浆,只有那么一杯,倒进了“瑜儿姐姐”这个杯子里,恰好能装的满满的,至于剩下来能分给别人的——
那就一点也没有了。
大多数时候的贺顾,在裴昭珩眼里是纯真而直率的,可是这一刻,他却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贺顾的残忍。
……或许说是残忍,并不很贴切,称其为无情……倒更合适。
他的无情,针对于所有没来得及,进入他心里那一片地方的人。
裴昭珩沉默了一会,声音有些低哑:“我说……我心慕于你,子环的回答,便是要带我去男风馆吗?”
贺顾:“……”
三殿下这么一说,他虽然醉着,也终于觉出了几分古怪来,抬头看着夜空中璀璨的繁星深思了一会,半晌复又低下头来,看着裴昭珩道:“呃……也不一定要去男风馆,我的意思只是,世上许多好儿郎,天涯何处无芳草,殿下何必非得钻牛角尖呢?”
说完又怕自己话说的重了,连忙补充道:“我不是怪殿下,其实我觉得殿下可能如今还没搞明白,咱们……咱们最多是知己情谊,殿下只是会错了意罢了,以后……以后殿下还会遇着更中意的人的,如今您才十八岁呢。”
心中暗道,等当了皇帝,坐拥天下,到时候要您吊死在一棵树上您怕是还不愿意呢。
裴昭珩沉默了一会,忽然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抬眸看着贺顾道:“……倒叫你为我费心了。”
贺顾忙道:“不费心不费心,我家这桩案子,才是多蒙殿下费心,这个恩我自承得,以后也必不相忘,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肝脑……呃……”
……虽说跟未来主君表忠心不嫌多,但是现在就说肝脑涂地似乎也有点太早太夸张了。
想了想,又道:“总之只要不是这种事儿,殿下若有什么用的上我的,就尽管招呼,我定然拼尽全力相助。”
这么说虽然隐晦了些,但是三殿下如此聪慧,应该能意会吧?
只要一想到这一茬,贺顾便又更加清醒了三分,他可始终惦记着夺储这回事,毕竟太子一日还在,对瑜儿姐姐、皇后娘娘、三殿下就是个威胁,总得这事儿告一段落了,他这辈子才好安心吃软饭,该吃吃该睡睡。
他正想及此处,却听三殿下忽然冷不丁问了一句:“子环……倘若皇姐她一辈子,都不回来了,你待如何?”
贺顾奇道:“那怎么可能?”
三殿下却沉下了脸,道:“倘若就是会呢?”
贺顾想了想道:“我去找她便是了。”
“……若是永远都找不到呢?”
贺顾愣住了,道:“永远都找不到……”
三殿下在开什么玩笑呢?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永远都找不到?
贺顾道:“我不信我找不到。”
顿了顿,又道:“若是找不到,我就找一辈子。”
裴昭珩盯着他,问:“要是一辈子也找不到呢?”
一辈子也找不到……
这次贺顾沉思了一会,神情看起来有些愣怔,裴昭珩的心也随着慢慢提了起来。
良久,贺顾才转过头来,看着裴昭珩嘿嘿一笑,道:“那就百年之后,我再去地府问阎王爷,阎王爷有生死簿,总不可能漏了姐姐吧?到时候定能找到姐姐,我再问问她上哪儿去了,怎么非要躲起来,让我找不到干着急?”
他这句明显是开玩笑的俏皮话,可听在裴昭珩耳里,却几乎叫他冷了心肺。
他闭了闭眼,低声道:“是么,便是她不在人间了,你也不娶别人,不爱慕……不爱慕别的女子?”
贺顾摸了摸鼻子,想都不想便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我和姐姐,可是结发夫妻,三书六礼,三媒六……咳……”
呃……虽说聘礼似乎是他家受的,但是这也不影响什么吧?
还是道:“总之我这辈子心中都只有她,再没别人了,她在哪都一样。”
贺顾说完,就发现三殿下正在定定的看着他——
他的神情有些奇怪。
三殿下与长公主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可这张脸却十分神奇,放在长公主身上高华冷淡、美艳凌厉;放在三殿下身上却又俊美温华、矜贵如玉,不带一丝女气,贺顾一直觉得三殿下与长公主是截然不同的,可是此刻三殿下脸上这副神情,却莫名叫贺顾看出了一点长公主的影子。
他面色淡漠,无悲无喜,只是那样远远地、静静的看着他。
贺顾叫他看的微微心虚,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裴昭珩没答话。
良久,良久。
他才勾了勾唇角,看着像是在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淡淡道:“没错,子环……很好。”
贺顾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后脑勺因饮酒之故开始微微发昏了,伸手扶了扶游廊门柱,道:“那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殿下也好好休息吧。”
没再提男风馆的事儿。
他也看出了几分,殿下似乎对哪儿不怎么感兴趣来。
毕竟他是裴家人,是凤子龙孙,他不愿意去贺顾也不可能绑着他去……
随他吧,只要殿下别再钻牛角尖就是了。
贺顾正要回自己院子休息,刚转过身,却又被裴昭珩叫住了。
“……子环。”
贺顾脚步顿了顿,回头道:“我脑袋昏得紧,要回去睡觉了,殿下还有什么事儿么?”
裴昭珩看着他,忽然定定道:“你经营京中产业,打理公主府私产,不止是为了皇姐吧?”
贺顾微微一怔。
这些日子他天天在京中铺子里打转,看来三殿下也是看在眼里了,他果然是瑜儿姐姐的亲弟弟,聪慧非常,便是那日在京郊庄子里,他推说是为了姐姐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殿下如今也看出不对劲儿来了。
贺顾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了破绽,叫他看出了不对,但他倒也不惊慌,毕竟叫三殿下知道……自己有意帮他,这是迟早的事。
贺顾扶着廊柱,转过头回眸看了裴昭珩一眼,这次酒是彻底清醒了,只是微微一笑,道:“殿下聪明绝顶,何必再问我?”
裴昭珩道:“……你为何要帮我?”
贺顾十分坦诚的大喇喇道:“殿下是我亲小舅子,我不帮殿下帮谁?”
裴昭珩:“……”
裴昭珩:“只这一个原因?”
贺顾想了想,这次他脑海里不知为何走马灯一样浮现起了许多前世的事。
有太子登基后,为了封口,将他麾下的玄机十二卫中,专司秘报的螣蛇一卫,三百多人,尽皆诛杀,不留一个活口,他从京外得知此事,虽然是快马加鞭,跑死了四五匹良驹奔回京来,最后却连兄弟们的尸骨都没见到一点痕迹……
有江洛水灾,太子和国舅在二地的门人幕僚,借赈灾之名敛财,最后东窗事发,被江庆知州上书急奏朝廷,却一封书信也没发回京城,那知州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却要被推出来顶缸,被不知情的皇帝一纸震怒的圣旨问责、抄家时的绝望神情……
太多了……他甚至想不过来。
贺顾沉默了一会,低声道:“许是我也盼着殿下……可堪为帝吧。”
前世他帮着太子做了太多亏心事,奸臣也杀、忠臣也杀、纯臣也杀、佞臣也杀。
若是他重生前的那个世界,百年之后,国朝江山不再稳固如昔,那少说也有他五分罪责。
他这句话说的声音极低,可裴昭珩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遥遥看着贺顾,再没说话。
贺顾也不愿想那些糟心事了,只摸了摸鼻子笑笑,道:“酒喝多了,都是胡说八道,我头有点昏,回去睡了,殿下也早歇息。”
语罢便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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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不知不觉,便这么过了一半。
有了皇帝圣旨,长阳侯府这桩案子也算圆满画了个句号,贺南丰被夺爵软禁在府中闭门思过,贺顾承袭侯府爵位,成了整个汴京城中年纪最轻,又有宗册和天子认证、货真价实的侯爷。
不过其间也有御史言官弹劾,说他已是驸马,不该再承袭长阳侯府的爵位,如此对外戚恩遇太过,不是好事,虽说本朝并无不允许驸马再加其他爵位的旧例,但也不妨碍言官们天天拿这事儿给皇帝的耳朵搔痒痒。
只是天子明显是没听进去这些人的牢骚的,连搭理都没搭理,一个眼神都欠奉。
不过贺顾并没有在言官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个宝座上待太久,原因无他,他小舅子三殿下围魏救赵来了。
皇帝有意命三皇子裴昭珩为江洛宣抚使,替他前往江庆、洛陵二地,督办灾后河堤重修、赈灾钱粮拨付等事务。
圣上一露了这个意思,朝野争议不休,简直是瞬间炸了锅,一时无论是言官还是远在江洛的芝麻小吏,都是纷纷上奏纳谏,劝皇帝三思的奏折几乎是雪片儿一般,朝揽政殿的御案上飞来。
群臣意见很统一,三皇子病居金陵多年,又无理政经验,乍然分拨这等重要差事给他,怕他不能胜任,届时不仅误了赈灾的差事,还怕累及三殿下的身体。
又纷纷推举出了更合适、更能胜任的人选——
闲了大半年、且有多年观政崇文殿经验的太子,裴昭元。
谁知,大事上一向很听劝的皇帝,这次却似乎十分一意孤行,不仅对这些反对的奏折视若无睹,还把带头那几个跳的最凶的,统统给拎出来好好收拾了一顿——
御史台赵秉直,儿子出入于花街柳巷,为了几个妓子和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赵秉直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他已因着这事被弹劾了多次,只是皇帝一直隐而不发,直到如今他做了反对三皇子出任江洛宣抚使的急先锋,却叫皇帝在这时候,翻出了过往七八个参他不教子女,私德不休的折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黑着脸摔在了崇文殿前,叫他自己捡起来看。
皇帝沉着脸道:“怎么?卿教出了这样的儿子,却还想着要替朕,来管教起朕的儿子来了吗?”
只吓得那赵秉直两股战战,面有菜色,再也不敢蹦跶了。
紧接其后,另外几个跳的凶的也被皇帝挨个儿收拾了一番,这位从来慈眉善目,上了朝就是“善”“善”“善”,“准”“准”“准”,“可”“可”“可”的仁和之君,似乎突然就变得没那么好拿捏了,百官一时都有些瑟缩,不敢再轻举妄动,生怕触了霉头。
天子的脾气再好,那也是天子。
何况皇帝这次看起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其实百官如此反对,倒也不完全是因为真的怕三殿下无法胜任,毕竟江洛水患、最要紧的关头已经过了,说白了如今遣谁去主持赈灾、重建河堤,区别不大,所以八月初皇帝没有遣太子前往,而是叫了王庭和王老大人去,他们反应也不曾如此剧烈。
可若是这宣抚使的位置,要在两个皇子里挑一个,那就不得不叫人多想了。
百官自然是不愿意皇帝轻易动储的。
如今的储君仁和贤德,并无什么不是,若是只因皇帝一人好恶,轻言废立,届时国本动荡,站了队的自然害怕,没站队的也怕整个朝局重新洗牌,自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只是……吏部尚书陈元甫大人,太子殿下的亲舅舅,却始终不曾表态。
至于太子殿下那边,自然更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至少在百官看来是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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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三皇子回京以来,每逢初一十五,裴昭珩便要回宫给皇后请安,半个月一趟,也不频繁,贺顾便陪着他一起进宫,毕竟如今长公主不在,他是女婿,代她进宫请安也是该当的。
十五这天,二人便又一道进了宫来,在芷阳宫陪着陈皇后说了会话,坐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又磕了个头出来了。
贺顾和裴昭珩并肩行在御苑花园中,离宫的那条小路上。
自从在言府,贺顾宿醉那一夜过后,二人就都很默契的没有再提过那个晚上的事,相处一如从前,就仿佛他们之间仍然寻常是亲戚,普普通通郎舅俩,从来没有过小舅子给姐夫表白,也从来没有过姐夫提议带着小舅子逛男风馆这种尴尬事一样。
贺顾本是出于避嫌之心,和裴昭珩保持距离,谁知他避嫌,三殿下却比他更避嫌——
贺顾明显感觉到,三殿下的态度疏远了许多。
或许并不能称之为疏远,而是回到了一个正常的小舅子对姐夫的态度,礼貌、恰到好处的亲切和关怀,除此以外再无之前那些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暧昧举动了。
贺顾既在心中庆幸,还好三殿下愿意走回正途上,虽说他并不歧视龙阳之癖,且这一世三殿下也不一定就真能坐上那个位置,但搞男风搞得绝后这种事,对一个未来有可能成为君王的皇子来说,总归不是什么好事的。
只是裴昭珩的态度疏远了,他心中也难免有些打起鼓来。
别不是他那夜拒绝的太伤人,叫三殿下生了芥蒂了吧?
二人并肩行在御苑小路上,贺顾终究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了一句,道:“殿……殿下,那日……”
话到嘴边,又有点说不出来了。
毕竟提到那一个晚上,就无可避免的要提到三殿下跟他表白被他拒绝这回事,好容易才不用纠结这件尴尬事了,现在又要重提,实在叫人头疼……
可不提却也不行,上一世贺顾得到的最沉痛的教训,就是为人臣子,一定要注意和主君沟通,一旦被误会了,便是埋了刺了,一天两天还好,万一某一日东窗事发,秋后算账,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只得硬着头皮道:“呃……殿下没生我的气吧?”
裴昭珩的脚步顿了顿,侧过头目光淡漠的看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并未。”
贺顾愣了愣。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殿下近日来,神情越来越像瑜儿姐姐了。
贺顾道:“那……那就好……”
裴昭珩顿了顿,道:“方才在母后面前,子环说好男儿胸怀天下,志在四方。”
贺顾一愣。
这话他刚才是说过……但那是陈皇后担心他被瑜儿姐姐一个人甩在京中,心中憋闷,关怀他时,他才说来宽慰陈皇后的,只是意在告诉岳母他并非等不得瑜儿姐姐,他手上也有别的正事在做,叫岳母宽心,别为自己担忧罢了。
只是三殿下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来了?
裴昭珩道:“子环所言,亦是我这些年来在金陵,心中所想。”
贺顾微微一怔。
裴昭珩道:“这几日为了江洛宣抚使一职,朝野上下,争议不休,父皇如今仍是不愿松口,力排众议要我前去。”
贺顾心中一动,道:“陛下……陛下信任三殿下,这是好事。”
裴昭珩“嗯”了一声,道:“若最后父皇定下的人选确然是我,过几日我便需得动身了……约莫要明年年关前后,才能回来。”
顿了顿,又道:“这几日我便是在想此事,并非因你之故。”
三殿下性子坦荡磊落,与太子不同,他不是那种会惺惺作态、口是心非安抚人心的人,他说没有定然就是没有了,贺顾听他不是生自己的气,心中这才微微一宽,点头认真道:“这机会难得,陛下所托,事关重大,若殿下真能前去……必得把握好。”
裴昭珩颔首道:“……我自省得。”
二人正说着,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青年爽朗笑声。
“孤听闻今日三弟进宫来给母后请安,还想去芷阳宫堵你,结果硬生生扑了个空,这才晓得你竟刚走,三弟怎么走的这样快,叫孤一顿好追,咦?驸马也在,这倒正好。”
贺顾听到这个声音,整个躯体都随之微微一僵,喉头发涩,一时竟然没法回过头去,还是裴昭珩反应快,转过身朝来人拱手一礼,道:“见过皇兄,臣弟与驸马正要出宫,皇兄要寻臣弟,叫宫人通传便是,不必如此麻烦。”
太子朗声一笑,道:“孤也是近日新得了父皇赐下的好茶,听说你进宫了,心血来潮,这才起了主意,想叫你去我那儿坐坐,尝口好茶,正好今日驸马也在,不如一同前去?”
裴昭珩顿了顿,道:“皇兄亲自来请,臣弟岂敢推辞,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人这便改换路径,往东宫去了,裴昭珩正抬步要走,却发现身边的贺顾久久未动,他转头一看,就见贺顾脸色有些发白,额角微微有汗。
贺顾神色有异,但并不明显,除非是与他极为亲近之人,外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裴昭珩却一眼看出来了。
他抬头看了看前面太子的背影,微微蹙眉转眸回来看着贺顾低声道:“子环,你怎么了?”
贺顾闭了闭眼,很快又睁开,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我没事,走吧,殿下。”
方才太子已叫了他,眼下他便是见了太子再难受,再害怕,也不能不去,更不能给三殿下拖后腿。
……且去吧。
看看这一次,太子又有什么新花样。
可就算他这么鼓励自己,身体的本能、灵魂深处的畏惧,却是骗不了自己的,只是短短片刻功夫,贺顾掌心便已经全是冷汗了。
身体几乎是克制不住的、不争气的微微发抖。
他在心里唾弃自己。
不就是被裴昭元这个忘恩负义、睚眦必报的小人凌迟了吗,贺子环,你至于怕成这样吗?千军万马、尸山血海都过来了,裴昭元不过是个小人罢了,也值得你怕成这样?你是孬种吗?
贺子环,你就这么孬吗?
他一遍一遍的在心中对自己这样说。
可手心的冷汗却一点没少,反而更多了。
正在此刻,贺顾的右手却忽然被一只温热干燥、骨节修长的大手紧紧握住了。
贺顾微微一怔,转过头抬眸,便望进了裴昭珩那双既幽深又淡漠的桃花眼里。
他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