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已经临近长阳侯府了。
“罢了……说不动你, 可你就算不为了自己考量,也该好好为长阳侯府和你妹妹想想……”
贺南丰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听信了那些谣言, 说储君之位要易主……才会打起长公主殿下的主意?”
回京前,贺顾分明还是个有理想有抱负、志在四方的热血男儿,贺老侯爷还是不相信他会仅仅因为长公主殿下美貌,就愿意葬送自己今后的前程。
他心道,这小子别不是错了主意, 想要另辟蹊径、打起了做未来皇帝小舅子的心思吧?
毕竟大越朝自开国以来, 虽然看似一直在严防外戚干政, 但许多政令其实都没有做到令行禁止, 喊喊口号的不在少数,便是现在,在朝中得任实职的外戚也不是没有——
比如先皇后和继皇后的哥哥,吏部尚书陈元甫陈大人。
贺顾问:“什么谣言?”
贺老侯爷道:“前些日子,宫中的确传出消息,说太子殿下犯错触怒君父, 又被禁足在东宫, 虽不知殿下究竟犯了什么错, 但既然圣上只是将他禁足, 可见还是对太子殿下心存期许、希望他改过自新的。”
“陛下虽和皇后娘娘恩爱非常, 但多年来,也从未流露过一丝一毫东宫易主、变动储位的心思……可见太子殿下简在帝心, 将来继承大统者, 依为父看,十有八九还是太子。”
“先皇后过世多年,这一点太子殿下虽的确不比三殿下, 有个母仪天下的亲娘在,是以这些年京中总有些见识浅薄之人,说陛下早晚会废储再立。”
“但他们也不想想,单是体弱多病受不得北方天寒、自小养在金陵这一点……三殿下不在陛下膝下长大,又多年不见君父,他岂能拼得过陛下自小教养的元后长子呢?”
贺老侯爷摇头晃脑,把他琢磨的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猜测对儿子娓娓道来,越说越觉得自己这番话,简直就是真知灼见,完全没注意到旁边贺顾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了。
贺老侯爷坑儿子还是有一手的,这番话贺顾并不是第一次听了。
上辈子他就是被这么误导……才投入了太子门下。
贺老侯爷还在滔滔不绝,贺顾还没怎么样,他倒是先把自己给说得又忧心了起来。
“……姝儿毕竟只是妇人,她未曾见过事,恐怕听了些传闻便信以为真,才会……”
贺顾听得欲言又止。
贺南丰不会真的以为,万姝儿想让她做驸马,只是想让长阳候府抱上皇后和三皇子这条大腿吧?
他不会真的以为万姝儿是个一心为了贺家好的贤妇吧?
不会吧不会吧?
贺南丰又道:“……似咱们家这种世袭勋贵,怕的不是无功,而是有过,尤其储位之争,更是诡谲难测,一旦站错位置,将来新帝登基清算之时,任你往日泼天富贵,也难保住,这样的前车之鉴已有太多了。”
贺南丰语罢,这才发现贺顾一直没说话。
贺小侯爷唇角微微勾起,看着亲爹的眼神有点古怪,他笑容略略带着点讥讽的意味。
“便是不站错队,难道爹以为就能保住富贵了?”
他冷不丁来这么一句,贺南丰愣了愣,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马车已经停在了侯府门前,贺顾弓着腰准备下去,他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还没回过神的贺老侯爷,悠悠补了句:“……如今大越海晏河清,圣上龙体康泰、正值盛年,爹还是别想太多了。”
有些事,贺顾活了一遭,心里门儿清,但他却不好直接告诉贺老侯爷。
比如,没了他贺顾,未来新帝屁股底下那张龙椅,还保不保得住,那可难说。
这话可不是贺顾自大,上一世二皇子裴昭临和太子斗了十多年,可惜最后还是棋差一着。
裴昭临被围剿于凌江江畔时,新皇已然登基为帝,他心知新皇肯定容不下自己,若是被俘回去,不仅难逃一死,估计还要被安上一个逆王的名头,被万人唾骂。
愿赌服输,成王败寇,二皇子自刎于凌江江畔,临死前只哑着嗓子叹了一句:“大哥胜我,无非有二。其一他为元后长子,大义所向,我为妃妾所生,君父不喜;其二便是……大哥得了贺子环你。”
那时贺顾奉了君命,带裴昭临回京,若带不回活人,也要带项上人头回去。
贺顾听裴昭临这么说,也只不过付之一笑。
他替新皇料理了二皇子,又抄了三皇子的恪王府。
那段日子,京里无论是昔日里趾高气扬的勋贵们,还是曾经自命不凡的清流们,只要是掺和过夺嫡之争的,但凡听了贺顾这个名字,就没有不悚然变色的。
贺侯爷是新皇沾满了鲜血的刀——
虽然污秽,却锋利。
后来贺顾被问罪,有一条原因,便是滥杀皇室宗亲。
贺顾后来才明白,站错队固然要命,然而不管他追随了谁,见不得人的刀,总是要在江山定平后被收起来的。
重生后他想的越来越明白,贺顾不那么怪太子了,但同样,他也会离太子远远的。
这辈子,贺顾不想再做任何人的刀,他只想做个普通人,和自己喜欢的女子成亲生子,活的轻松点,什么从龙之功,谁爱要谁要吧。
至于长公主厌男这码子事——
贺顾相信水滴石穿,只要他们成亲了,他好好表现,长公主总会被他打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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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五,宫中为长公主裴昭瑜挑选驸马,择出京畿家世清白的官家子弟十余人,一一进宫参与内廷考察。
不管贺南丰如何横眉竖眼,贺小侯爷还是把自己打扮的帅气逼人,施施然的出门了。
这些天征野也多少看出了点不对来,世子爷的反应实在不像是心仪于宫外哪家官家贵女,相反他自那日从宫里回来以后,打听其他几位被宫中纳入驸马待选名单的官家子弟,倒是很勤快。
……就差让征野去把人家家里八辈祖宗都查出来了。
贺顾虽然打了两辈子光棍,不知道怎么追姑娘,但眼下选驸马却不是追姑娘,竞争对手可要多得多了。
和别人斗他就在行了——
兵法不是白学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在进宫的马车上,贺顾还在拿着来之前,他特意手抄的小纸条复习。
小纸条上的字儿密密麻麻,征野凑头过去瞥了两眼,只见纸条上全是贺小侯爷列举的竞争对手和假想敌们的各项资料与情报。
“荣远伯府世子,陆归宁。
相貌:中上(然不及我);文才:尚可(然不及我),武艺:马虎(远不及我),对公主心意:不祥。
户部尚书次子,王沐川。
相貌:中上(然不及我);文采:上佳(我不及多矣!);武艺:无,对公主心意:无(远不及我)……"
征野看了几眼,满脑子都是贺顾各种笔迹的“不及我”三个大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那个猜测了,忍不住道:“爷,你认真的啊?”
贺顾不顾马车颠簸,还在聚精会神看那个小纸条,道:“什么?”
征野:“……”
小侯爷的心思不难猜,征野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他会这样只有一个原因——
看来世子爷那天跟他说的心仪女子,十有八九就是长公主了。
征野有点无语:“您这纸条上,全是不及您的,既然如此,还有必要这么认真看吗?”
贺顾抬头看他一眼,道:“谁说的?”
他指了指王沐川名字后面,‘文采:上佳’背后的‘我不及多矣’五个大字,满脸忧心忡忡。
“文章我是肯定写不过王二哥的,他分明无意做驸马,不知怎么也在此次宫中的名单里。”
二人话音刚落,马车似乎是已经到了宫门前,刚一停下,贺顾就听到了马车外一个少年略带嘲讽的声音。
“谁知这传言是不是他贺顾自己传出来的?若是陛下真的看中他,早该为长公主殿下将他定下,岂会还要与我等一同应选?”
“我等俱是应召入宫,陛下可没说咱们分高低贵贱、三六九等,各位哪个不是相貌堂堂文武俱佳的好男儿?只要内廷司的结果没出来,这驸马之位,便谁都有机会!”
贺顾:“……”
怎么还没开始选,他倒好像先成了众矢之的……
曲嬷嬷自问,她也算看着小侯爷从一团软糯的小娃娃,长成如今的翩翩少年郎,现在却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神色。
总觉得这一趟随着老侯爷承河平乱,世子好像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曲嬷嬷还未及细想,贺顾又道:“我有意把娘这份嫁妆拿回来,不知嬷嬷可还留着当年娘陪嫁时的嫁妆底单?”
曲嬷嬷愣了愣,道:“这……太多年过去,小姐陪嫁时的嫁妆底单应该是还留着的,只是恐怕一时半会找不出来。”
贺顾道:“无妨,嬷嬷先找着,倘若找不出来,重新理一份给我也可。”
贺顾话毕,便准备离开望舒斋,谁知他一起身,就被身后一个惊喜的声音叫住了。
“大哥!”
贺顾回头就看见贺容身后跟着一个慌慌忙忙的小丫鬟,她脑袋上发髻只梳了一半,另一半头发还在小丫鬟手里拉着,弄得那小丫鬟跟着她一阵小跑,生怕拽疼了她。
曲嬷嬷连忙上前接过了小丫鬟手里贺容那一把细软的头发,无奈得给她挽起来,转头对贺顾笑道:“世子爷难得来一次,小姐看来是想哥哥了,不若留下一起用个早饭吧。”
贺顾有些无奈,摸摸鼻子只得应了。
今日天好,望舒斋的下人们索性把小方桌抬到了廊下,贺顾贺容兄妹俩在廊下用早饭,热腾腾的白面馒头手感软糯,配上几个颜色鲜亮的小菜,虽然清淡却很爽口。
贺容一边啃馒头一边好奇的打量了大哥两眼,突然冷不丁问了一句:“大哥昨晚没睡好么?”
旁边的曲嬷嬷一边给贺容的小碗里盛粥,一边看着贺顾忧心忡忡的问了一句:“世子爷可是刚从承河回京,水土不服了?”
贺顾拿过桌上的茶杯低头一看,果然倒影里的自己眼下两片乌青,还挺明显。
这事说来有些尴尬……
昨日去花月楼抓言定野,路遇从西山返京的长公主仪驾,虽只得惊鸿一瞥,贺顾却结结实实被惊艳了一番。
也许是因着出身将门,也可能是因为后娘万姝儿带给他的心里阴影,从小贺顾就不喜欢那些太过柔弱的女子,偏偏如今的大越朝,女子皆以柔弱为美,让他看了就觉得索然无味。
贺顾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女子,在本朝,好男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先帝的曾祖父高祖皇帝,当年还曾经立过一个男后,虽然当时闹得物议沸腾,但高祖皇帝愣是力排众议,和言官打了几十年口头机锋也未曾废后,二人相携终老,成就一段佳话。
不仅如此,传闻甚至还说,高祖皇帝和那位男后还育有一子,虽然具体是哪位王爷,谁也不知道,但至高祖后,男风在大越朝便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了。
贺顾虽然觉得高祖和男后生孩子什么的纯属后人瞎扯淡,男人怎么可能能下崽呢?
但这不妨碍上辈子的贺顾怀疑自己的性向,既然不喜欢女人,那就只可能是喜欢男人了。
但他寻了最好的男风馆,看着小倌们一个个咿咿呀呀的唱曲儿,衣衫半褪媚眼如丝的扭来扭去,他没生出什么兴致,倒只生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简直是落荒而逃。
上辈子的贺顾便是这么打着光棍,直到三十也没成家。
但贺顾毕竟是个正常男子,憋的久了自然也要出问题,长街上惊鸿一瞥后,贺顾虽觉惊艳,倒也没想太多。
可他的身体显然诚实的多——
昨晚上贺小侯爷做了一整夜的春|梦,几乎没得睡一个囫囵觉,直到夜半,他实在忍耐不住了,才一个人爬起身来,在昏暗的床帐里闭着眼自行解决了一番。
他如今这幅少年体格,经不得什么刺激,分外敏|感,偏偏贺顾一闭上眼,脑海里全是白天长街上长公主那双带着寒意的桃花眼,贺顾情|动的简直无法自抑。
这一折腾,竟足足折腾到了快天明。
了事以后再睡去,拢共不得一个时辰,现在当然黑眼圈了。
只是真话是万万不能跟曲嬷嬷明说的,更不可能告诉贺容,他只得干咳了一声,道:“呃……或许是有些水土不服吧。”
曲嬷嬷十分心疼的念念叨叨,直说要给他熬点鸡汤,晚些时候让他带回去喝,贺顾也没听进去。
用完早饭,贺顾和妹妹贺容告别,带着征野离开了望舒斋,他走在路上又开始心不在焉。
说实话,想着别人的模样自|渎,还做了那种梦,这种事对贺顾也算得上是两辈子以来头一遭,贺顾既觉得自己对长公主殿下实在是大不敬,又忍不住一遍一遍的回味那个梦……
该死……难道他是真的憋坏了吗?
电光火石间,贺顾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不对啊,万姝儿把他八字递进了宫中,皇后娘娘又在给长公主选驸马,上辈子这事儿若不是后来太子帮他搅和黄|了,他和长公主的婚事本来十有八九就成了。
但上一世他没有去花月楼捉言定野,自然也未得长街上这惊鸿一瞥,所以才会找太子帮他推了这门婚事。
重生后他本来就不打算再次投靠太子,对这门婚事也只是无可无不可,可现在他见过了长公主,回家以后还在梦里把公主这样那样……
他这不就是……看上人家长公主了么?
贺小侯爷无意识的咽了口唾沫。
贺顾两辈子也从没喜欢过谁,不知道真心喜爱一个女子是什么样的。
但是以他上一世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看着兄弟们一个个成家立业的经验来看,淳朴的感情观告诉贺小侯爷:你都想和长公主做那种事了,这不就是喜欢吗?
难道他的爱情隔了两辈子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来了?
征野在边上跟了一路,见贺顾从早饭时就一副神游天外心不在焉的模样,本来就有点担心,眼下又发现他脸上突然飞起两片十分不正常的潮红,忍不住问了一句。
“爷,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怎么脸这么红?”
贺顾缓缓回过头看他,他眼神看的征野心里突然一毛,连忙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谁知贺顾竟缓缓问了一句:“……征野,你有心仪的女子吗?”
征野一愣,不知道他没头没脑的突然来这么一问是什么意思,挠了挠头:“还没呢,我……我还没那种想法。”
贺顾道:“心仪的女子又不会等你有了想法就会来,万一你还没想,她便来了,怎么办?”
征野茫然:“啊……可是我还没准备好成亲啊……”
贺顾:“……”
他无语了一会,憋出一句:“算了。”
征野见他一副很失望的样子,连忙道:“不过我虽然没有娶亲,我家中堂哥和堂嫂已经成亲两年了,十分恩爱。爷是有了喜欢的女子么?若有什么想问的,我……我虽没成过亲,或许也知道呢?”
“……”贺顾满脸纠结,他踹了一脚路上的鹅卵石,忽然扭头看征野,“你堂哥堂嫂喜欢彼此什么?”
征野沉思了一会,道:“我堂哥生的高大,有一把子好力气,人稳重,又老实,孝顺父母,家里有十多亩水田、三头牛、还有……”
贺顾:“……”
“那你堂嫂呢?你堂哥喜欢你堂嫂什么?”
“堂嫂和堂哥是自小的娃娃亲,堂哥从小就喜欢堂嫂,堂嫂她贤惠,手艺好,女红也好,做饭也特别好吃,孝顺公婆,长得也好看……”
贺顾眼睛一亮,忙道:“长得好看?”
征野点头,有点好奇:“怎么了?”
贺顾道:“如果只因为一个女子生得好看……就喜欢她,这算喜欢吗?”
征野沉默了一会。
贺顾见他不说话,不免有些着急:“你怎么不说话?”
征野问:“只有长得好看这一点么?爷就没有什么想和她看月亮,想和她一起逛花灯会……之类的想法吗?”
贺顾神色有点古怪,他沉默了半天。
……直接说想和人家睡觉也太下流了……还容易显得自己像个会始乱终弃的渣男,贺顾琢磨来琢磨去改了个说法,开口小声问了句:“……那想让她给我生孩子算吗?”
征野:“……”
吴德怀心知贺顾武试夺魁,定然是在陛下与长公主的意料之外的,果不其然皇帝面色沉沉,看着刚从魏世恒背上跳起来的贺顾,目色幽深,若有所思。
一直一语未发的长公主却突然开口道:“赵默,武试你也看完了,可有不公平之处?”
众人这才想起赵秉直那个缺心眼的儿子来,扭头去看,只见他仍被那两个人高马大的内官架着,动弹不得,他脸上神色忽白忽青,之前那股子犯浑的劲儿,此刻却已经散了大半。
赵默嘴唇喏喏,半晌才声如蚊呐的说了一句:“并……并无……”
长公主从帐内长椅上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淡淡道:“见你方才忿忿,看来的确不知,为何文试你会不合格,现下我便告诉你。”
“今日文试之题,其实并不算难,一、三、四题,都是三言两语便可论定的,而你文章,却通篇浮华词赋,乍一看去,骈四俪六,对仗平仄倒是工整,只可惜通篇皆是夸夸其谈,文不对题。究其原因,无非是借此掩盖你经学义理,学得不扎实罢了。”
“令尊供职于御史台,我亦读过赵大人的文章,他是个刚直忠正之人,只可惜你未曾学到你父亲一点务实之风,实在叫人失望。”
她这番话说的淡漠从容,那双清寒的眼睛,却看得赵默莫名羞惭。
他面红耳赤,自觉面上过不去,忍不住低声强词夺理:“殿下……殿下不必科考应制,又怎会懂得做文章的学问……”
长公主却轻笑了一声,闭目摇了摇头。
这是贺顾第一次听到她笑。
他远远看着,带着面纱的长公主,侧脸线条略显锋锐,她眉眼轮廓深邃,纤长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面部弧度并不似其他女子那般柔和婉约,反而因为线条过于凌厉,带着点令人难以忽视的攻击性。
然而这幅眉眼,此刻在贺小侯爷眼里,衬着长公主那身烈焰一般的红衣,却姝艳的惊心动魄。
长公主就像是雪山之巅,冷潭里盛开的红莲。
她寒气逼人,高高在上,却又美丽的让他忍不住心旌摇荡。
长公主每一根头发丝儿,简直都好像长成了贺小侯爷最爱的模样。
她面纱下的脸,又该好看成什么样呢?
贺小侯爷几乎是抓心挠肝的好奇。
可惜那边的长公主,却不知道他的心思,仍看着赵默淡淡道:“……你方才说,我不应以个人好恶阅卷,但今日,本就是父皇母后替我选婿,我若不选我喜欢的,难道还要选赵大公子喜欢的不成?”
赵默脸色发白,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长公主目色一沉,寒声道:“赵默,你御前失仪,可否知罪?”
两个夹着赵默的内官终于松开了手,他这才跪在了御帐前,对皇帝叩首,声音干涩道:“赵默知罪,请陛下降罪。”
皇帝只得道:“今日你冒犯的是长公主,怎么罚你,还是她说了算吧。”
长公主回头看了皇帝一眼,垂眸道:“既然父皇这么说,那便罚你回赵家闭门思过一个月……让赵大人好好管教儿子吧。”
吴德怀眼力见好,听她话音一落,便立刻让两个内官把赵默给带下去了。
贺顾却还在发呆,他在琢磨刚才长公主那句“不选我喜欢的,难道还要选赵大公子喜欢的”,这么说……
长公主殿下还是欣赏他的文章么?
贺顾心中忍不住一喜。
然而再仔细一想,王沐川、魏世恒、陆归宁的文章她也都喜欢,而且自己,还是在四个人里排最后的,贺顾心中,又忍不住有点不是滋味……
长公主出的题目那么难,她自己却说“其实并不算难”,谈论起文章词赋,更是头头是道,她喜欢的,应当也是王二哥那样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吧……
两辈子了,贺小侯爷心里那坛三十多年的老陈醋,头一次猝不及防的被打翻了。
一时只觉满心满肺,都开始泛起酸来。
“贺世子?”
直到长公主连叫了他三声,贺顾才从神游天外回过神来。
他这才发现长公主不知何时,竟然离他只有不过短短两三步距离了……
而且她还在看他,跟他说话。
贺顾舌头骤然打起了结,半天才磕磕巴巴道:“臣……臣在。”
“今日结果,待我与父皇母后商议之后,自会派人通传,世子且先回去吧。”
贺顾却仍然呆呆看着长公主。
他突然发现了一件很要命的事情……
他好像……
没有长公主殿下高。
长公主这个身高在女子里,也未免太过鹤立鸡群了一点,贺顾站在她面前,竟然要微微仰起头,才能对上她的眼睛——
夭寿啊……
殿下会不会因为这个嫌弃他?
“贺世子?”
长公主见他呆呆愣愣,微微蹙眉又叫了一声。
可惜贺小侯爷的脑子,已经被今日这些他从来没经历,也没体验过的复杂情绪,冲击的有点发懵。
他呆呆道:“臣……臣知道了。”
长公主“嗯”了一声,吴德怀立刻遣了内官,带着他和旁边一直等着的王沐川和陆归宁离开了御苑校场。
眼见着武试结果,分明清楚的不能再清楚,可皇帝却始终一言不发,既不给长公主和贺世子赐婚,也不曾言明贺顾胜了,女儿又把刚新鲜出炉的女婿打发走了,皇后终于咂摸出了点不对。
她转头看着皇帝,又看了看回到帐中的长公主,不可置信道:“……我明白了,你们父女两个,合起伙来耍赖是不是?”
皇帝干咳了一声,道:“阿蓉这是说的哪里话,贺世子胜的只是武试,魏家孩子和陆世子的文章也是不错的,具体定下谁,朕觉得,再仔细斟酌斟酌也好……”
皇后道:“陛下还要诳我,瑜儿年纪小不懂事,难道陛下竟也不为女儿着想吗?瑜儿是女子,便是身份再尊贵,也总是要嫁人的,否则等本宫百年之后,瑜儿孤身一人,这宫中谁能护她,谁又能照顾她……”
皇后说到这里,那双原本灵动的美目,眼神却忽然呆呆的顿住了,她口里喃喃的,又重复起了刚才的几句话,神色变得有点呆怔:“这宫中……这宫中,有谁能护她,谁能护的住本宫的瑜儿……瑜儿……”
皇帝和长公主见了她这副模样,不约而同的面色一变。
果不其然,下一刻,皇后的脸色已然煞白一片,她双目空洞,一把拉住了身侧一个小宫女,再也不复之前模样,神情状若疯狂,尖声道:“瑜儿呢?本宫的瑜儿呢?!”
“本宫的瑜儿在哪里?!”
“陛下!!阿蓉和你的女儿没了,瑜儿没了!”
皇后发起疯来,衣袖乱拂,案上茶盏亦被拂落在地,瓷器摔碎的脆响听起来让人头皮不由得一耸。
皇帝想上前拉皇后,却被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内官拦住了。
“陛下,保重圣体,长公主殿下在呢。”
长公主果然立即两步上前,蹲在了皇后面前,她一把拉住了皇后不住乱动的手,沉声道:“母后,母后清醒一些,儿臣没事,儿臣在这里,儿臣在母后膝下。”
陈皇后呆了呆,这才低下头目光怔怔的看着她,道:“你……你是本宫的瑜儿……?”
长公主拉过她的手抚在自己面上,轻声道:“是儿臣,儿臣是母后的瑜儿,母后不认得了吗?”
陈皇后的手在他颊畔颤抖着,一点点把长公主的额发拨开,轻轻抚着孩儿的眉眼,半晌她才带着点泣音道:“是……你是本宫的瑜儿,本宫的瑜儿没事,瑜儿还在……本宫的瑜儿还在……”
一边说着,一边又哭又笑的把长公主揽进了怀里。
皇帝看到她这副模样,心中酸涩,鼻头一阵发酸,猛地转过头去仰起了下巴,硬生生把眼眶里温热的液体憋了回去。
他站起身来,道:“朕出去走走,吴德怀。”
吴德怀连忙跪下应道:“老奴在。”
“好好照顾皇后,今日的事朕不要传出去一丝一毫,该怎么做,你心中清楚。”
吴德怀忙道:“老奴知晓。”
皇帝踱步出了御帐,长公主却趁着皇后抱着他不备,在她颈后轻轻一击,皇后这才眼白一翻,软软的倒在了他怀里。
“去芷阳宫请李嬷嬷来。”又侧目对兰疏道,“叫人去太医院请太医。”
兰疏颔首应是,立刻转身去了。
长公主这才把皇后交给了旁边的宫人,沿着刚才皇帝离开的路跟了上去。
皇帝果然没走远,出了校场,是御苑中一处小花园。
皇帝背对着来时的方向,站在一株桃花树下,不知在想什么,王内官垂首跟在他身后,见了跟过来的长公主,轻声唤了一句:“殿下。”
皇帝背影一顿,转过身来看到长公主,却似乎并不意外,他那张布满了细纹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些愧色。
王内官立即很有眼色的退远了。
皇帝嘴唇颤了颤,他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珩儿……”
“朕对不起你母后,也对不起你。”
“你可怨朕么?”
“行了爹,别念经了,省着点力气吧,回京还得面圣呢。”
他掀开马车车帘,完全不管后面气的手指点着他乱抖的老侯爷,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他刚一跳下来,跟着的一个侍从牵着马,立刻很有眼色的凑了过来,贺顾朝他笑笑,拉过缰绳一个干脆利落的纵跃翻上马背。
侍从问他:“我刚听老侯爷气的不轻啊,您也不悠着点。”
贺顾拉着马缰悠哉悠哉的跟着队伍,哼笑道:“气不死他呢。”
“老侯爷跟您提那事儿了吗?”
“没提。”贺顾摸摸爱马的脖子,“他现在没胆儿自己跟我提这事了,肯定得等回了京那个恶婆娘主动牵头,到时候他就知道在边上狐假虎威的刺儿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