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上辈子贺顾始终未娶, 许多姑娘惦记着他,便硬生生从待字闺中,一路惦记到了嫁入夫家, 等孩子都满地跑了,贺侯爷的婚事,却还是始终没有着落。
他愣是从汴京城万千少女的梦,熬成了汴京城万千少妇随风飘散、不堪回首的青春。
所以皇后娘娘会喜欢他,贺顾倒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只是不知道长公主殿下又是怎么看他的……
他们只有短短一面之缘, 之前皇后娘娘又问过他为何会出入于花月楼的事, 这么看, 长公主殿下必然也知晓了, 她会不会以为他是个轻浮孟浪之徒啊?
贺顾越想越焦心,越想越害怕,只恨后面几人的对答怎么还不结束,好叫文试赶紧开始。
大概只有等他得了魁首,陛下亲自赐婚,他才能安心吧。
正想着, 最后那个对答的洛河魏氏宗族子总算出来了, 吴内官跟在他身后。
他一出现, 殿门前等待的少年郎们俱是精神一震。
不知是不是贺顾错觉, 吴内官脸上虽在笑, 看着他们的那双浑浊的眸子,却好像带了点看什么小猫儿、小狗儿一样怜悯的神色。
贺顾为自己突然产生的这个古怪想法愣了愣。
吴内官道:“各位公子爷, 随咱家进殿吧, 文试这便开始。”
进了殿,贺顾按照排号坐在了自己的书案前,案上笔墨纸砚已经备好, 镇纸压着试题,贺顾挪开镇纸,展开来一看,不由得愣了愣。
四书择句,经义释论各一道,每题需答百字以上,五经选试一道,可自择,做诏、判、表、诰其中一道。
这题目……未免也有些太难了。
题目形制,与本朝乡试类同,然而择出的经义题难度,却远在乡试之上,许多年前,王大公子王沐泽春闱应考,曾经跟他们几个弟弟,用拉家常的语气,猜测今年会试大概考什么,那时他还颇为震惊,王大哥竟然对这些艰深聱牙的经义,能那么如数家珍。
今日一看这选驸马的题目,竟和王大哥那时候叨叨的,差不多是一个难度了。
王公公刚才已然告诉他们,文试只有短短半个时辰,时间不等人,贺顾只得赶紧拿起笔开始答题。
还好他今日来前,已在府中恶补了几日的四书五经,本来还觉得不一定能用上,只为了万无一失,不想此刻竟真的用上了。
贺顾虽然答的稍觉吃力,好在少年人记性好,靠着临时抱佛脚,他好歹也能一一答上,不至于交白卷。
至于其他人,那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这些公子哥大多都是学问稀松平常、自知科举没什么出路,文不成武不就,才会打起做驸马得的那点赏赐的主意来,眼下万万没想到选个驸马竟还要考经义策论,都是猝不及防。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抓耳挠腮的抓耳挠腮,咬笔杆的咬笔杆。
皇帝在御座上一一打量,场下只有寥寥几人还算的上从容。
王二公子自然是最为气定神闲的那个,皇帝瞅着他看试卷那不屑的眼神,甚至开始怀疑,难道这题目还是简单了?
那位所谓的洛河魏家宗族子,则早早知道了答案,只要默背往卷上誊写就好,自然也是面不改色。
再余下的,长阳候府贺顾,荣远伯府陆归宁,虽然眉头轻蹙,额有薄汗,这二人却好歹也还算在奋笔疾书。
时辰一到,吴德怀收上各人的答卷,恭敬的奉到了皇帝跟前的御案上。
皇帝开口道:“此前朕答应过长公主,今日文试出题和阅卷,都以她的主意为准,不必拿给朕看,奉给公主便是了。”
吴德怀恭敬的低头答了声“是”,果然将一摞试卷呈到了珠帘后的长公主案前。
贺顾却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天了个老爷……这难到变态的题目,竟然是殿下亲自出的。
虽然此前,贺顾早就听闻,长公主殿下自小聪慧非常,又得陛下爱重,养的和皇子无异,甚至与太子、二皇子一同开蒙读书,他还只当是旁人吹牛。
眼下才发现竟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贺小侯爷又忍不住抬头去看那道珠帘了,他眼睛亮闪闪的,心道,不愧是他喜欢的女子。
旁边的王沐川却冷不丁伸手拧了他屁股一把,贺顾猝不及防,差点被拧的嗷一嗓子叫出声来,他转头怒视王二公子,嗓子里没敢发出声音,嘴型却能看得出,是在控诉王二哥。
“你作甚!”
王沐川的死鱼眼淡淡扫了他一眼,并不言语,只又转过眸子低下了头。
贺顾这才反映过来,大约是他胆大包天,竟敢直视长公主,这等孟浪行为在王二公子眼里,当然是有失体统的。
王二哥真是好烦,管天管地,还管他看不看喜欢的姑娘,贺顾心中气呼呼的想,等他做了驸马,不仅要看……
还要亲!亲好多下!
气死王二这个死鱼眼!
吴德怀虽然低眉敛目站在圣人身边,余光却已经把殿下这些年少气盛的公子哥儿们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在了眼里,他心中暗叹一口气——
没想到圣上竟真由着公主,让她来阅卷,这下子若是公主不愿意,那便是撒个泼,全都说不合格,岂不也是可以的了?
只不过公主若真那么做了,皇后娘娘定然不依,还是得演个戏,才好糊弄过去,让娘娘信守承诺,以后再也不提选驸马的事。
也真不知殿下为何如此不愿意成亲……她是皇家贵女,便是嫁出去了,以后想念父母,回宫探望不也是一句话的事儿么?
何况这次参选的几位公子爷,分明都是挺好的少年郎啊。
吴德怀正想着,却听长公主在珠帘后淡淡开了口。
“合格者,四人。”
贺顾不由得精神一震。
“王沐川,魏世恒,陆归宁……”
三个了,没他的名字,还剩最后一个……
他不会……就这样凉凉了吧??
贺小侯爷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贺顾。”
贺顾长出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吴德怀道:“余下几位没念到名字的公子爷,还请跟咱家来,这边领赏,领过赏,便可出宫了。”
那几人果然都面色略显灰败,其中就有来时在宫门前编排贺顾、和王沐川起了冲突的那个白衣方脸青年。
其他几人正转身要走,那青年却定了脚步,一动不动,众人正纳闷,却见他忽然跪在了殿下,抬头看着皇帝,喊道:“陛下!这不公平!”
吴德怀眼皮一跳,心道这缺心眼的,莫不是落了选,竟在陛下娘娘面前发起疯来了,真是仗着陛下仁厚,无法无天了。
皇帝挑眉道:“噢?哪里不公平了?”
那青年叩了一个头,这才转头看向贺顾,面色忿忿道:“王家二公子,陆世子都是才学出众,又有功名在身之人,这位魏家世兄,一望也知是沉稳好学之人,他们能过文试,臣心服口服。”
“然这贺顾,不过十六岁,乳臭未干,怕是开蒙都没几年,贺顾整日里跟他表弟言定野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能读过几本书?又有几分真才实学?”
“他不过是仗着有副好皮囊,这才引得京中一些不知廉耻、轻浮浪荡的教坊歌姬竞相追捧,这些妓子肤浅无知,将他吹的天上有地下无,谣言传到我家中,竟还带坏了我那年仅十三岁的庶妹,整日说什么若是能得贺郎一顾,便此生无憾了。”
他越说越面色不忿,贺顾却听得一脸茫然。
他什么时候跟着言定野整日鬼混了???
“臣知道,贵人们也是受了小人蛊惑,才会以为他真有什么真才实学,陛下和娘娘看重谁,臣不敢置喙,更不敢心生怨怼。只是,叫臣如此不清不楚的被一个纨绔比下去,臣却咽不下这口气!”
“……”
这人怕不是有病吧?
这得恨他恨到了什么程度,才敢在皇帝面前这么放肆,就不怕惹怒了陛下吗?
贺顾也有点怀疑人生了,上辈子他还没发现,他有这么招人恨吗?
……难怪后来太子那里,有那么多人弹劾他。
正此刻,珠帘后的长公主,语气平淡的问了一句。
“文试合格者是我定下,你既不服,便是不服我阅的卷了?”
那青年愣了愣,他刚才只顾着忿忿不平,眼下才回过神来,他方才说的话,其实已经相当于是在指责长公主评卷不公了。
按理说他此刻该立即跪下请罪,解释是他言语不慎,冲撞了公主,然而这人心中……却还真觉得公主只不过是一介女流,哪能读得懂圣贤书、懂得什么学问?
也许是近些日子在家中受气,路上又和王沐川起了争执,他胸里憋着一团闷火,一时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叩首闷闷揖道:“臣确认为,文试题目,应由陛下或是有学之士审定,若只凭殿下自身好恶评判,不免有失偏颇。”
半晌,长公主才垂眸道:“儿臣岂敢。”
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
“朕不是问你敢不敢,朕是问你……有没有?”
“……”
“……父皇身为九五至尊、天下共主,需要顾及思量之事良多,便是疏忽间力有不逮,亦非您所愿,儿臣明白父皇的难处,并不曾心生怨怼。”
皇帝听了他的话,沉默了良久,最后只道:“你不必安慰朕,当初你皇姐和你母后的事……说到底,是朕太过疏忽……如今她这幅样子……也是因着朕的不是。”
“珩儿……你是朕的孩子里最懂事的,却也是朕最对不住的,当初若不是你急中生智……你母后如今……如今……”
皇帝说到这里,嗓音干涩到几乎难以为继,那张本来只是生了细密皱纹的脸,却像是骤然间老了十多岁。
“当初之事已过去多年,父皇不必如此介怀。”
“朕如何能不介怀?”
皇帝忽然剧烈的咳了两声,他伸手扶住了树干,低声道,“你本是朕的三个儿子里,最聪慧、天资最高、也最懂事的那个,却因朕之过,受了这许多年的委屈,若非有你母后和皇姐之事,你又何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