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苍出门没多久, 天空就被一朵巨大的云彩所遮盖。太阳缩进了乌云,投下一片阴影。
她叫了辆出租车,报下名字之后, 闭目靠在座椅上等待。
范淮事件的案发地点, 位于市区边缘附近的一个商业区。经过多年发展,周围已经有比较成熟的商业街区, 加上附近有几所高校,人流量还算比较稳定。但在十多年前,这个地方只是一个新兴的经济发开区,并没有如今这么受欢迎。至今仍有不少老式建筑存在, 可以看出当年的冷清。
在繁华街道的背面,就是各种年久失修、道路交错的老楼房。
穹苍付了车费, 顺便在街边的一家小花店里买了几支白菊花,随后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巷走进去。
手机定位面对这种复杂细致的地形也失了功效,穹苍看着毫无规律的分岔路口, 有点分不清方向。
这一块老城区的规划不是非常合理。许多房子前面没贴门牌号, 或者明明是临近的房屋,因为一个拐角,门牌就出现了大幅变动。
她在小区里逛了半个小时, 加上地图的提示,才终于熟悉了几个关键地点,及其互相间的路线。
——孙老太太家开的相机店、马成功的老宅、穿着与范淮相似服装的男子的出现地点, 以及受害记者的死亡现场。这几个位置, 奇异的,并不在同一个方位上。
穹苍在脑海中规划出这片小区的空间图,各种长短不一的线条开始交织在她眼前,最终拼接成一副比地图软件更为直观的平面图。
穹苍用伞尖在半空虚无的地图上连接几个地点, 并导向主街区的出口,她看着最终曲折交叉的几条线条,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边上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一直看着她莫名其妙地驻足、远望、挥雨伞、怪笑,内心升起一股对傻子的同情。
怪可怜的。年纪轻轻。
她见穹苍还要继续往里面走,出声叫住了她:“小姑娘,你要去哪里啊?”
穹苍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朝前一指,说:“前面。”
“前面有人家在装修,路被沙子堵掉了,不能从这里过。”老太太摇着手,带着浓郁的乡音提醒道,“再里面以前死过人的,又凶又荒,路早就封掉了,你是不是想去那里啊?要从边上绕。那个路喏,那里去。”
穹苍朝她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没有马上过去,而是伞尖点地,走近与她闲聊道:“阿婆,您在这里住很久了?”
“是啊。”老太太点点头,反应有点迟钝,过了一会儿才接受到她的讯息,回道,“几十年都在这个老地方,能搬哪里去?搬不动了的。”
穹苍半蹲下身,好方便她看着自己,问道:“那当初这里死人的时候,您也在?”
“在啊。没见着。”她嘴唇翕动,嘴里发出几个意义不明的闷哼,吭哧吭哧地说,“听说死得很不好……我也没看……太瘆人了。”
这一片住着的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人早就奔往更光鲜的地方去了。他们可能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对这巷子事无巨细一清二楚。
老太太弯腰,从地上拿起簸箕,用干枯的手拨弄了一下上面的豆子。瞥她一眼,说:“你也来打听这件事。”
“还有其他人?”穹苍眼珠一转,了悟道,“记者跟警察吧?最近这件事确实又受到了关注。”
“不一样勒,跟他们不一样。”老太太努努嘴,示意地瞅向穹苍手边的白菊花,“不是来打听,是来送花的。”
穹苍略显错愕,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白色菊花。淡淡的香味在半空浮动,凑近一点就能闻见一缕清香。
受害人家属一般会去坟前进行祭拜,没有多少人会选择回遇害地点进行悼念。太过惨痛的过去,只怕要触景伤情。
会来这种地方的,多半是心有不忍又心怀愧疚的人。她可能无法坦然地去墓碑前进行探望,同时又一次次心存侥幸地回到这个地方,想要找到开始这场悲剧的源头。
穹苍手指紧了紧,捏得花束外的塑料包装纸出现褶皱变形。
她能猜到那个人是谁,不由放轻声音,问道:“她经常过来吗?”
“什么叫经……”老太太说着假牙险些滑出来,她赶紧用手推了一下,摆放好位置,才继续道,“就每年会抽空过来几次,拿束花放上去,或者帮忙清理一下。那边很乱很脏的,她每次来都要忙活半天。我也不知道她是谁,看她难过的样子,肯定是那个女孩子的家里人……唉,不过她也很久没过来咯。今年我就没见过她。”
穹苍发现自己对江凌其实也不是很了解。不知道那个看起来单薄的女人一直在做着什么事,试图承担着什么责任。她总是用一种好像能包容所有事的笑容去面对别人,而将最苛刻乃至血淋淋的一面留给自己。
她留给穹苍很多,可惜那个时候穹苍不懂,和许多人一样,不懂她关怀跟温柔的背后是什么,所以没能为她做些事。
直到后来,笨拙如她才开始被越来越猛烈的愧怍所包围——“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穹苍喉头干涩,半晌才低沉地说了句:“她以后都来不了了。”
老太太怅然一个轻叹,可惜地摇了摇头:“还那么年轻。”
她想起什么,又说:“刚才一对小年轻也进去了,穿得神神秘秘的,你们认识吗?”
穹苍愣了下,偏头看向小巷深处,抿紧唇角,随后含糊地应了一句:“应该是吧。我去看看。”
穹苍单手拎着花束,转向朝老太太所指的位置走去,经过几个拐弯,顺利抵达案发现场。
记者死亡的地点,如今已经鲜有人至。它离后方的大马路其实不远,当时死者应该是从对面的街道跑进来避雨,结果遭遇不幸。她遇难后,整条小路都因为勘查而被暂封,附近的居民也因为克服不了心理障碍,纷纷搬迁。这条路就这么彻底荒废。
因为无人清理,左右斑驳的高墙上长满了绿色的青苔,空气里透着一股令人作恶的污水味道。地表坑坑洼洼,还有居民将废弃的家具丢到这里,清理不干净,留下几块发霉了的木板。
穹苍站在那个小凉亭,或者应该叫雨棚更为贴切,她站在台阶的前面,无法复原出这个破败建筑十几年前的模样。
经过那么久,现场不大可能还有线索残留。
她把花轻轻放到地上,在四周看了一圈,在地上找到了行人的足迹,便顺着脚印行走的方向,跟了过去。
穹苍走得并不快,默默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她不着急,如果范淮想见她的话,一定会在前面等她。
她用雨伞在地上发出一声声有节奏的敲击,在路过一个拐角的时候,不出意外的看见了一双黑色的鞋子。
穹苍视线一寸寸往上抬,最后定格在范淮戴着口罩的脸上。
上次见面,穹苍根本没机会好好打量,这次才有机会看清楚。
范淮的头发比失踪前的时候要长了一些,略微挡住眼睛。身形也消瘦不少,以致于眼部轮廓变得更加深邃。站姿板正,流畅的肌肉线条以及身上无法卸去的戒备,让他看上去像一匹时刻等待迎击的孤狼。
穹苍站在他的对面,静静与他对视,却无法从他的眼里读出他的思绪。
他的眼睛里好像藏着很多东西,又好像已经什么都没有。黑得如同一个漩涡,叫人无法再窥探。
穹苍偏过视线,望向他的身后。一个穿着低调的女生,站在不远处,戴着宽檐帽,躲在阴影下,时不时朝他们这边张望。
范淮能够避开警方搜查,在a市完全躲藏起来,说没有人帮助是绝对不可能的。但穹苍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小姑娘。
穹苍笑了下,自己也觉得意外,再见范淮时,她的第一句话会是:“每次见面你身边都带着一个女生,看来你的异性缘不错啊。”
“一个朋友。”范淮沉声说,“您还是一样地爱开玩笑。”
他的声音在穹苍听来已经有点陌生了,以致于穹苍在调侃完这一句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她不知道接下去应该要说什么,所有寒暄可以用到的话在他们身上都不成立。
——“过得好吗?”
不可能好的。
——“最近怎么样?”
不是很乐观。
——“未来有什么打算?”
报仇翻案。
一个个都不合适。
穹苍决定发挥贺夫人的精神,问道:“缺钱吗?”
范淮说:“不缺。”
穹苍:“哦。”
没了。
贫穷得只剩下少量金钱。
良久,穹苍抛掉各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说了一句:“回来吧。”
没有起伏,没有激动,只是最寻常的劝告,却带着叫人安心的力量。
范淮痛苦道:“我回不来了。”
他以为自己会永远行走在黑暗之中,能留下的顶多只是一个模糊的背景。只要他走到阳光下,就会和阴鬼一样被照得烟消云散。
十年牢狱和污名给他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的生活习惯、思维想法,都证明他曾经以犯人的身份生活过。他记忆力越好,越是无法愈合。
范淮低下头,整个人被一片阴影所淹没:“有时候知道太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要清晰地面对自己犯下的错。”
“什么是你的错?”穹苍缓了缓,肯定地告诉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范淮低声呢喃道:“是我的错。”
范淮极度讨厌这个地方,这里昭示着他悲剧的开始。一站在这条街上,他就觉得逼仄而窒息。江凌却一次次地回来,一次次地奢望,又一次次地遗憾离开。她对自己的信任,也许早就消磨在这条街的每一个角落,只有身为母亲的固执还在坚持。所以,她才会选择离开。
全都是因为他。
穹苍用从未有过的保证语气朝他说道:“我会替你翻案的,很多人都在帮你。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范淮眼皮一跳,上前抓住她的一只手臂,敏锐地问道:“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田兆华背后的那个人。”
穹苍用舌尖舔了舔后牙,没有马上回答。
“告诉我。”范淮看出她的犹豫,身上翻涌起一股压制到极限的情绪,“老师,如果你真的想帮我,那就告诉我!”
穹苍感受手臂上一阵刺痛,她冷静地说:“那你先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范淮反问:“你不是说,我可以信任你吗?”
穹苍觉得在范淮面前的每一个问题都难以回答。
范淮没有催促,时间在二人中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渐渐,他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穹苍斟酌了下,说:“你上次跟踪的那个瘾君子……”
范淮中途打断:“我不是说他。”
穹苍喉咙干涩,可她还是不自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最后,她坦白:“目前有少量的证据,指向李凌松。”
“李凌松……”范淮呢喃着这个名字,深思逐渐飘远。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在到达某个频率时,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来。沉寂许久的灵魂开始狂啸,要撕碎那个将他推入深渊的人。
穹苍朝他走近一步,觉出他的不对劲:“范淮?”
“我认识他。”范淮的身体像是在颤抖,可是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暴戾,“他来监狱看过我。跟我妈和安安,一直有在联系。”
何川舟签完字,朝里面瞄了一眼。负责看守的狱警笑了下,示意她直接进去。
作为经常跑动的刑警,何川舟跟他们已经混得熟稔。她脱下修身的外套,挂在手臂上,走进房间。
丁希华歪着脑袋坐在里面,见她出现敷衍地扯了扯嘴角。
他问:“穹苍呢?”
“别忘了,你是我抓到的。”何川舟并没有因为他刻意流露出的不屑而动怒,在他对面坐下,同样讽刺道,“把你的高傲收一收吧,手下败将。”
丁希华抬手摸了把头发。
一般的囚犯不至于要求剪那么短,可他几乎剃成了光头。
在摸到一阵毛刺刺的手感时,丁希华笑了一下,说:“你看,我总是忘记我已经没有了头发。”
何川舟坐姿随意,安慰说:“放心,你失去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
丁希华缺乏共情,某种程度上来说,表现出来的就是脾气很好。他淡淡说了一句:“我只是用来警醒我自己而已,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你的第一个错误还没有得到解决,可不要在监狱里呆得□□逸了。”何川舟摸出一张照片,贴在玻璃窗上,展示给丁希华看。她问:“你是不是去见过李凌松?”
丁希华抬起下巴。
“李凌松?”他视线定在对方的脸上,思忖过后,摇头道,“我觉得不是他。”
何川舟皱眉问:“为什么?”
丁希华不大配合道:“感觉的事情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何川舟按住照片,后靠到椅背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那眼神里带着明确的杀气与烦躁,丁希华被她瞪着反而笑了出来,两手高举投降道:“我明白,我明白。但那真的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什么感觉?我可不认为你是个跟着感觉走的人。”何川舟冷声道,“不要再用感觉应付我第三次。这样的事情毫无意义。”
丁希华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想了想,隔着玻璃指向那张被她翻到背面的照片。
“李凌松作为d大知名教授,确实来找过我,想让我协助他完成一项社会心理学的研究课题。除我之外,还有好几位学生会的同学。但他并没有对我说什么奇怪的话,只是简单地陪我聊了一会儿天……”丁希华说着声音淡去,嗤笑一声,“看来不管是多资深的心理学家,也要跟着程序走。我不喜欢被人做测试的感觉,所以中途叫停了。”
何川舟问:“然后呢?”
“嗯……”丁希华视线飘向别处,回忆道,“他没有放弃,一直试图接洽我。在我父亲出事之前,他几次尝试与我对话,假装在无意中跟我交流了青少年犯罪以及特殊人群应该怎样融入社会的问题……”
何川舟敏锐道:“他知道你以前的事?”
“不知道。”丁希华顿了下,“我是说,我不知道。”
何川舟觉得自己太紧张了,放缓神态,点点头说:“你继续。”
丁希华摊手:“我没什么好继续的。”
他不需要李凌松来告诉他,怎样去看待青少年犯罪,更早以前,已经有人与他接触并朝他传递了这类信息。除此之外,他知道一个心理学专家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接近病人,去切入话题。他看着李凌松在自己面前装作第三人的姿态,其实暗暗觉得可笑,也在反向考察着这位行业大牛的表现。
丁希华平静地陈述道:“李凌松,和那个人的体系虽然有点相通,但互相持有的观点并不相同。基于对同一个学科的掌握,有着南辕北辙的理解。他们的观点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李凌松除了心理学上的知识,自我意识更偏向于儒家的思想,有那么点‘克己复礼’的味道。而那个人,不是。”
幕后人会挑唆,会怂恿,会促使他站上危险的刀锋。那个人会告诉他,天才就是天才,与世人不同。将他与社会群体分离,再看着他从高处跌落。
丁希华说着心绪恍惚,再次被拉入那段可笑的过去。他抬起眼皮,对上何川舟清醒的眼睛,才重新敛神,嘲弄地接下去:“不过,这个谁知道呢?现在想想,李凌松出现的时机的确很奇怪。这有可能是他的另外一项实验。忠诚度实验?清醒度实验?确认计划进展?又或者是别的挑选标准。从各种方面上来说,他真是一个完美符合条件的人。何队长,你怎么看呢?”
何川舟不带感情地,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不怎么看。一一验证。一一排除。职责所在。”
丁希华低笑了声:“你们这样的人,其实也挺可怕的。”
何川舟不以为然:“只要他们不犯法,我会是人民的好朋友。”
她拿起挂在椅背上的衣服,起身道:“没什么补充的话,今天我先走了。你好好改造”
“剪刀石头布,一个最简单又最复杂的模型问题。”
何川舟走到门口的时候,后头的男声突然道。
“当对手说,‘接下去,我要出布了。’,出多了一个条件,却让一个原本简单的排列组合问题,变成了数据模糊、概率不定的复杂模型。”
何川舟回过身。
丁希华微低着头,眼底暗芒涌动,他意味深长地道:“希望这一次,你们不要再抓错人了。”
何川舟安静听他说完,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承蒙吉言。不过,我从来把这种只能靠概率的游戏,当做是赌博。公职人员,严禁赌博。这也是你今天会坐在这里的原因。”
房门清脆的关合声,成为二人对话的终结。
穹苍看着范淮。说真的,有时候她能从范淮的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无论是孤苦无依的人生,还是备受偏见的环境,都有那么一些重叠的部分。
所以她无法旁观范淮流离漂泊在外。
穹苍耐心地和他说:“李凌松见过她们,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他是我的一个长辈,且是业内的权威。江凌找他帮忙,很寻常。”
范淮开始抗拒:“我自己会证实。”
穹苍:“你自己的证实?然后你想做什么?”
“代价。”范淮侧过身,咬碎了每一个字,“他应该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就算他的寿命已经没有价值。”
穹苍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范淮,这个社会是有规则的。”
范淮冷厉道:“尊重规则就能活得好吗?”
穹苍:“虽然这样说对你,很残酷,但是……纵观人类社会秩序的发展,都是在痛苦的奠基下产生。”
范淮自嘲地笑出声:“所以为什么是我?选定一部分人牺牲,也是人类发展的秩序?”
“范淮。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改变。”穹苍缓声安抚道,“会变好的,我向你保证。”
范淮眼中闪过一道水光,他很快阖下眼皮,将自己的软弱丢弃出去,摇头道:“保证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我要去找我自己的答案。”
范淮戴上帽子,把整张脸遮起来,背身离开。
穹苍在后面叫道:“范淮。”
远处的女生紧张看着二人。
“范淮!”
范淮走了两步,最后还是变得迟疑,并停了下来。
穹苍快速跟上去,把伞挂在手腕上,从兜里摸出一张名片。
她把边角的卷曲的部分抚平整,递过去说:“……江凌和范安的墓都在这里。有空就去看看。”
范淮跟块石头一样立在当场,似乎这是一个很艰难的举动。一顿漫长的准备,他才将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指尖发颤,接过名片,捏在手心。
“我相信你。”穹苍低声道,“就像你相信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