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渊很冤。
方才远远见岁行舟命悬一线, 赵荞的两名武侍在那俩刺客的攻击下又落了下风,贺渊赶着控场救人, 又惦记着这事万不能被闹大,见赵荞沿路大呼着想闹大动静引周围住户出来,情急之下才拍了她一下——
其实他本意只是想按在她额头上,将她往后推给跟来的两名下属保护起来。
只不过那时他紧盯着前方缠斗的四人, 又是急速跑经她身旁时顺势的一个动作, 力道和准头都没拿捏准确,就变成一巴掌拍她正脸上了。
不管怎么说,这事总归是他失礼冒犯了对方,他是诚心诚意来致歉的, 也知致歉不该板个冷脸。可他真的笑不出来。
心情很烦躁。很闷躁。很暴躁。各种躁。
京中前来随驾观礼的各家都是五日前才陆续进入溯回城的,而贺渊则早在十一月中旬就已带着下属提前赶来。
踩点、熟悉城中环境、清除死角隐患、布暗哨、做预案与演练……
大半个月的时间里, 他有太多事做, 没有哪一天合眼超过两个时辰。他不是铁浇铜铸, 没喊累并非真的不累。
不过他既选了武官这条路, 又是在御前当值,身体上的疲惫甚至伤痛那都是职责所在,倒也没话可说。
偏生苦心准备大半个月,最后却因手下两个年少轻狂的小崽子一时头脑发热捅出个大篓子,真的是神仙也要忍不住光火。
面对眼下乱麻一团的残局,一个头两个大的贺渊实在很想破口大骂,想用全天下最脏最脏的话撒出满心火气。
但他不可以。
就算气得快要原地升天也只能一如既往地冰着冷漠脸。
毕竟他得是内敛沉稳的沣南贺七,毕竟他得是端肃持重的内卫贺大人, 毕竟他得是沉着冷静为下属收拾烂摊子的倒霉催。
说真的,他突然无比羡慕那个小泼皮赵二姑娘。
虽她方才发脾气叉腰骂人的模样活像个冒烟的小茶壶,完全没有一个王府姑娘该有的矜持高贵、端方雅正。
但很痛快。
至少不会将自己憋到内伤。
*****
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处理完后续事宜,又亲自确认四下再无漏网之鱼后,贺渊回到少府为金云内卫准备的落脚小院。
还没走到院门口,一名脸色惨青的小武卒神色忐忑地趋步迎来,觑着他覆了薄薄寒冰的脸低声道:“贺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岁大人伤势如何?”贺渊目视前方,嗓音冷淡。
“背部中一刀,幸未伤及要害,也未伤及筋骨。方才已为他止血上药,脉象趋稳,性命无碍。”
金云内卫的职责就是“刀口舔血”,快速处理外伤是武卒新训里的一桩必修功课,因为这能让他们在关键时刻救治自己的伙伴。
“只是岁大人失血不少,昏睡过去了,这会儿还没醒。”
贺渊颔首,又问:“赵二姑娘和她的两名随侍呢?”
今日的事若闹大,金云内卫上下都讨不着好,所以必须要取得苦主岁行舟和见证者赵荞的谅解,并请求他们答应帮忙保密。
此次被派到溯回这队内卫几乎都是今年才通过考核的新人,其中年岁最小的才不过十四五,又是第一次被带出来历练,上来就捅这么大个娄子,贺渊当然没指望他们能自己收场。
方才他急着去善后,在吩咐下属救治、安顿岁行舟时,也交代让他们先将赵荞一行也“请”来,等他忙完回来再谈。
提到赵荞,小武卒明显打了个冷颤,头若千斤重,低下去就再抬不起来。“赵二姑娘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后院,等您。”
贺渊眉心微蹙,感觉事情不太简单:“等我做什么?”
“她太猴精了,又油滑得很,大约猜到点什么,就半哄半诓地套话。以往只听京中人说她是脑袋空空的小纨绔,大家就都没太过分防备她。加上大伟他们几个本也愧疚心虚着,没多会儿就被她诈出了实话。”
小武卒飞快掀起眼皮偷瞄贺渊一眼,又迅速垂眸,头皮绷得死紧,声如蚊蝇。
“她说,等您回来后,就自己到她面前站稳,她要‘大开骂戒’。”
*****
冬神祭典将近,溯回城各处城门除了有城门卫检查出入人员的路引名牒、随身物品外,还有贺渊事先安排好的暗哨们从旁观察有无可疑之处。
那一男一女两名刺客是从北门进的。
当时那男子怀抱了一个被襁褓包裹的婴儿。城门卫检查了他们的路引名牒和小行李,但没有动那个婴儿襁褓。
毕竟人心肉长,这天寒地冻的,城门卫见他俩路引名牒及行李都无可疑之处,就没再铁石心肠去扒开小婴儿襁褓检查。
但金云内卫不同于寻常武卒,他们担负着圣驾安危,接受训练之严苛远超各军,与溯回的城门卫比起来可谓火眼金睛。
负责在北门蹲暗哨的大伟等人一眼就看出那俩夫妇是练家子装柔弱,那男子抱婴儿的手势也不像寻常为人父的模样。
这样重大的典仪,圣驾又即将到达,内卫的正常行事流程就该是但凡察觉异样就立刻将人拦下重新检查确认。
但大伟他们几人年少轻狂,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便假装不察,让那对夫妇混进了城,然后匿迹尾随,想看看他们在城中有无内应接头。
若能顺藤摸瓜将内应也一锅端了,这队初次历练大场面的年轻武卒可就扬眉吐气了。
哪知这对夫妇真不是省油的灯,到了城中主街人多处,竟就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凭空不见。
而故意放人进来又跟丢的后果,就是导致岁行舟这位以私人身份前来观礼的鸿胪寺宾赞身中一刀。
岁行舟再是以私人身份前来,那也是堂堂六等京官。因为他们的轻率鲁莽险些无辜丧命,还被信王府二姑娘赵荞撞个正着,这就十分棘手了。
事情可大可小,端看苦主岁行舟与证人赵荞愿不愿放金云内卫一马。
*****
把柄在人手上,贺渊除了依着赵荞的要求在她面前站稳挨骂之外,别无选择。
赵荞从来就是个得理不让人的。既知事情起于内卫武卒轻狂莽撞,刻意引狼入室,再加上岁行舟到这会儿都没醒,她的气性可以想见。
真真儿是半点面子也没给,当着满院子内卫的面,指着鼻子将贺渊骂了个满头包。
可怜贺渊堂堂名门公子,又年少有为、仕途平顺,活了将近二十年,还是头回认识到:世间骂人的话竟能如此丰富。
骂了半个时辰没重样,关键还条理分明,话糙理不糙,字字骂在点上,将本就理亏的人心全扎成筛子。
捅了娄子却连累上官受过的那几个小武卒在旁边简直要痛哭流涕了。
趁着赵荞喝茶歇气的当口,闯祸人之一的大伟含泪冲上去:“赵二姑娘,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们几个狂妄轻率才出的这事,贺大人事前并不知情,您还是骂我们吧!”
“一边儿去!我若只是骂你们几个,你们会发自肺腑反省自己的错处才怪!等岁行舟一醒,你们心里那点愧疚管不了三天就会烟消云散!”赵荞放下茶盏,自己拍着心口顺气,余怒未消的颊边浮着两抹火烧红云。
“就得将你们顶头上官吊起来辱骂,你们才会一辈子记得自己这回错得多离谱。我这叫 ‘擒贼先擒王,骂人先骂娘’!”
哦,原来这顿骂还是有策略有计谋的。
贺渊长指抵住眉心揉了揉,两耳嗡嗡响:“那,赵二姑娘可消气了?能听我们解释两句吗?”
这姑娘骂人仿佛有毒。
他被骂了半个时辰后,已经快要深信自己就是她口中那个“治下无方、徒有虚名、不干人事的混账王八蛋壳子渣渣”了。
没错,在她口中,堂堂金云内卫左卫总旗贺渊大人,已经连“王八蛋”都不算,只配是个“蛋壳子渣渣”了。
“解释个屁。我消不消气有什么要紧?真正苦主可是躺在里头的岁行舟!”赵荞气冲冲站起来,“你们可别仗着朝野间‘重文轻武’,他又出身寒门没人撑腰,就想着半哄半吓摁了他的头要他和解。”
她和岁行舟谈不上多深厚的交情,但岁行舟的妹妹岁行云却是与她情谊甚笃的朋友。
岁家寒门小户,又只剩这兄妹二人,本就势单力薄。
眼下岁行云从军去北境戍守边关,岁行舟孤身一人在京中,又是不大不小的六等文官,遇事真的很容易被人拿捏。
赵荞之所以气势汹汹拎着贺渊骂这半晌,为的也是先打压一下对方气焰,不让内卫这帮人以为岁行舟是软柿子。
“我管你们是打算搬出‘内卫执行公务秘而不宣’的条条,还是让你们哪位大人出门斡旋,谁的面子也不管用!这事能不能和解必须依着岁行舟的意思。若他不愿放你们这马,除非你们敢将我杀人灭口,否则我定会替他将这事捅破天!”
别看赵荞读书不多,观人心却自有一套。
大伟他们几个先前确实那么想过。虽那想法只是稍纵即逝,但真动过类似念头。
被她说破后,几位个少年人羞惭又惊慌地低下了头,双手绞在身后不敢吭声。
贺渊望着她周身似有火焰高张的背影,抿了抿唇,忽然很羡慕岁行舟。
很羡慕岁行舟能被人这样护着。
*****
岁行舟虽是文官,小时也曾稍稍习过点家传武艺。不过他根骨资质比不上妹妹岁行云,所以还是读书为主,只习几套强身健体的拳脚身法而已。
但也多亏他有那点微薄底子,才在歹人挥刀相向时及时避开致命要害,只是背上挨了一刀。
这刀说深不深,说浅不浅,没伤着筋骨,但血流了不少,被赵荞的人救下后,没多会儿就撑不住昏过去了。
好在内卫的人为他处理及时得当,送到这里安置下来后,又找了大夫来替他诊脉抓药。
一个多时辰后,他总算缓过了那口气,满脸惨白地悠悠转醒。喂了药后又歇了片刻,气息脉搏虽弱些,但明显稳了不少。
见他确实性命无碍,人也清醒了,赵荞的脸色才稍缓了些。
闯祸的几位少年武卒老老实实站在床榻前向他行了大礼,诚恳致歉并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贺渊身为他们的上官,也郑重向他执礼道歉,并言明之后会负责照料他的伤势直到完全好转,将来若有任何后遗症状都会负责。
岁行舟在得知自己这场无妄之灾的来龙去脉后,趴在枕间弱弱扯了扯嘴角,就沉沉合眼,看上去似乎没有想将事情闹大的意思。
此时太阳已快落山,赵荞见状也就暂且收兵,留了紫茗在此照应后,便带着阮结香准备先行离去,打算等明日岁行舟精神好些后再与内卫的人掰扯。
瞥见贺渊竟跟着出了院门,赵荞蹙眉:“贺大人有事?”
“有一事相求,”贺渊清了清嗓子,也不绕弯,“今日之事确是我们理亏,但此事若闹大,后果或许超出赵二姑娘想象。可否请二姑娘,不要向外声张?”
赵荞白了他一眼:“我管你们多大个后果?个人造业个人担着!我说了,这事我只看岁行舟自己是什么意思,你这会儿跟我说什么都是白搭。既他方才没表态,那我暂时也不会挑事。明日典仪结束后我再过来,到时看他怎么说。”
*****
翌日大雪,到典仪结束时都没停。
从典仪台下来后,赵荞随意向兄嫂扯了个谎,说自己要去街上逛逛。家人早已习惯她的贪玩,况且圣驾在,这几日溯回城也安全,兄嫂便都由得她。
今日因宗亲都要在圣驾近前,赵荞出来时未带随侍,独自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内卫那座小院去,略有些狼狈。走着走着就险些一头栽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后拎住了她的后衣领。
她站稳后,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噫?”
贺渊照例一脸冷冰冰:“赵二姑娘安好。”
险些在这人面前出丑,赵荞面子很挂不住。可承了人家施以援手的情,她也不好再摆臭脸。
站稳后自嘲地笑笑,嘀咕道:“你这人真没意思。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喜欢睁眼说瞎话?赵二姑娘险些栽个大马趴,哪里安好了?”
既有把柄在人家手上,凡事顺着她些总是不会错的。
贺渊认命地点点头,松开拎着她衣领的手,站在原地闭上眼,面无表情地淡声重复一遍:“赵二姑娘安好。”
闭上眼睛说瞎话,这样有意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