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日赵荞一直处在五感迟钝、浑浑噩噩的状态, 靠着王府家医的安神汤药与兄嫂及弟弟妹妹们的耐心陪伴、宽慰疏导,今早起看上去才好些。
但她知道自己心绪不稳, 看起来精神大好,实则脆弱得像颗立不稳的鸡蛋。若此时贺渊又将旧事重演,她无法预料、甚至可能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
踌躇许久,她才慢妥妥拖着步子进了贺渊寝房, 与韩灵及两名小竹僮一道站在榻前。
这时贺渊已幽幽幽幽醒转, 在中庆的搀扶下坐起身靠在床头,单手扶额怔了好半晌,似在醒神。
韩灵很激动地询问他“有无不适、是否想起之前遗忘的事”,他也不答, 只是目不斜视望着薄薄锦衾上的银线纹绣出神。
赵荞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 目光紧紧攫住他的侧脸。
良久后, 当贺渊薄唇轻翕, 在众人紧张静谧中沙哑低沉地问道:“今日初几?”
赵荞目光不离他须臾, 脚下却倏地戒慎后退半步。
冬日里贺渊在邻水恶战后重伤醒来那回,似乎也是这样。
——二姑娘这是……受信王殿下之托,前来探望在下?
——承蒙关切,二姑娘多礼了。
——二姑娘慎言,我们不熟。
想起他当初醒来见到自己时说过的话,赵荞心中掠过疲惫与忐忑,整个人愈发惶惶然不知所措。
窗外有蝉鸣阵阵,熔金般的阳光透窗, 沿着贺渊英朗的面部线条镶上华丽金边。
他星眸无波地将榻前众人一一环视,当目光从韩灵移至赵荞时,他明显地愣怔了一下。
赵荞心跳加剧,掌心开始冒汗,两耳嗡嗡响。
四目相接,贺渊眉心微微蹙拢,缓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许是才醒,他沙哑的话尾里尚带着点中气不足般的慵懒余韵,叫人一时辨别不出个中情绪。
正因如此,他这句话落在赵荞耳中,其威力堪比城门楼上的红衣火炮,让她顿觉耳畔仿佛“轰”地一声巨响,脑中白茫茫一片。
霎时间,她什么也想不了,周身被失落、难堪与疲惫层层包裹,整个人木木的,嘴角牵起僵硬笑弧,仿佛先说先赢一般脱口而出——
“是我大哥让我来探望你。我空手来的,一点都不多礼,贺大人不必道谢。既你醒了我就不多打扰了……”
韩灵与中庆等人闻言讶异回头,看着极力想保持站姿挺拔,实则整个人隐隐打颤的赵荞。
贺渊更是被雷劈中般猛地弹身下榻,大步冲上去抱住了她,沙哑嗓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心慌:“阿荞?”
*****
在经历一阵手忙脚乱后,木木然的赵荞被安置在了主院客房,而韩灵则若有所思地将阮结香请来问了情形。
向来稳重知进退的阮结香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红着眼眶看了看那个乖乖坐在雕花小圆桌旁、眼神木然的赵荞,轻声哽咽:“前两日就是这样,魂没了似的,听人说话也总要想一会儿才能明白,时常不言不语,旁人让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今早原本好些了……”
她眼中泛泪,狠狠瞪向在坐在赵荞对面手足无措的贺渊。
对于赵荞这种情形,信王府家医判断是受了惊吓所致,倒非他们医术庸碌,实在是他们遇到这种实例太少。
虽韩灵是在内城供职的太医,但他也熟读许多军医医案,所以他大致将事情牵引后果捋一遍,就知是怎么回事了。
“贺大人,赵二姑娘这种情形,您应该也不陌生。”
武官、武将、武卒们都是经过严苛训练后,才会正式与敌遭逢。对于杀人这件事,他们心中是有准备的。
但即便是经过训练,心中有所准备,偶尔也会有些年轻人在初次动手后会许久缓不过劲来,反反复复陷入不知所措的浑噩期。
“亲手杀敌十一人”,这种事若发生在武官、武将或老练武卒们的身上,那都是值得自豪的功勋与光荣,无形的尾巴能翘到天上去。
但赵荞只是个王府姑娘,还是个不习武的王府姑娘。
虽平日里自称“江湖儿女”,胆子也大,可杀人这种事离她还是太过遥远,更遑论一气儿亲手干掉了十一个。
前面她经过两日缓冲,今早看起来像是醒过神来,但其实心绪是很脆弱的,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然她心绪大纵不宁。
被韩灵这一提醒,贺渊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严肃地点点头。
他俩明白了,阮结香却半点不明白:“韩太医,我们二姑娘这样……”
韩灵安抚地笑笑:“别担心,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就是心里没真正缓过劲来。我这就给她开个方子,静养几日就好的,我保证。”
有了韩灵的保证,阮结香总算放心了些。
贺渊唤来中庆:“你让人去禀信王殿下,赵二姑娘暂且就留在这里。”
“贺大人此言不妥,殿下想来也不会同意的,”阮结香大胆反驳贺渊的安排,“既韩太医说不严重,那他开了方子后,我带二姑娘回府照料就是。”
阮结香这会儿瞧着贺渊多少有点不顺眼,心中拼命腹诽:哪有在别人家静养的道理?又没跟你成亲。
“放心,信王殿下会同意的,”韩灵笑着帮腔,“我奉圣谕来为贺大人诊治,若赵二姑娘回府,我也不方便时常过去为她看诊。况且之前圣谕命赵二姑娘在泉山禁足,还是信王殿下亲自选定由贺大人近前监管。至今这道圣谕并无更改或中止。”
贺渊忽然觉得韩灵这个人平白好看了几分。
“最重要的是,赵二姑娘这种情形,除了静养与汤药外,还得有人在旁哄着为佳,”韩灵接着道,“我听中庆说过,之前在泉山时,贺大人在赵二姑娘面前特别‘狗’,这对眼下……”
“韩灵,你带结香出去开药煎药,”贺渊板起微红的脸,从牙缝里迸出沉沉冷声,“中庆,待会儿自己出去挨打。”
个吃里扒外大嘴巴的刁仆!我狗不狗,自己不知道吗?要你到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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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这么一番,贺渊肩上的裹伤布毫无疑问渗出了新的血迹。
倍感头疼的韩灵从诊箱里取来新的伤布与药膏瓶,打算替他拆掉这条旧伤布,重新敷上止血生肌的药膏再裹一遍。
贺渊却不理他,一径握着赵荞的指尖:“阿荞,我将他们都赶出去,你帮我好不好?韩灵是个庸医,上药可疼了。”
少言寡语的冷冰冰?不存在的。此刻这个贺七爷,眼神、语气都温柔得能拧出水来,身后仿佛有无形的毛茸茸大尾巴顺着那声音甩过去,轻轻将小姑娘温暖裹覆。
眼睁睁看着这个人无耻地污蔑自己,韩灵差点就抓起一把银针当场戳死他。好在中庆及时制止了他罪恶的行为。
就像阮结香先前说的那样,赵荞任由贺渊握着自己两手指尖,不动,也没躲,却并不看人,低垂的眼睫像两排小扇子似地轻扑几下,似乎在思考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渊没催她,耐心等待着,指腹在她指尖温柔摩挲,像给猫儿顺毛似的。
半晌,赵荞总算稍稍抬了眼,有些迟滞地看看韩灵,又看看中庆。
她的神情茫然困惑,好像在说,就算韩灵是庸医,那你还可以叫中庆帮你。
“赵二姑娘见谅,我手瘸。”已被记了一顿打的中庆很自觉背起黑锅。
贺渊防患于未然地指了指在场另两位小竹僮:“他们和中庆一样,都手瘸。”
赵荞瞥着贺渊肩头伤布上新渗出的血迹,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机灵的中庆已麻利将上药所需的物什都准备齐全,规规整整放在雕花小圆桌上,并顺手将连同韩灵在内的所有人都请了出去,只留贺渊与赵荞独处。
出门后,两名小竹僮总算从震撼中回过神,纷纷伸手托住自己被惊到险些脱臼的下巴。
中庆哥这顿打挨的冤,七爷在赵二姑娘面前,果然很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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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房中只剩贺渊与赵荞。
贺渊将自己面前的小圆凳挪了个方向,与她对膝而坐,并不急着让她做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将长指扣进她的指缝中。
待她缓慢抬眼看来,他才温声解释:“阿荞,我这几日迷迷糊糊昏睡着,不确定睡了多久,所以先时才问‘今日初几’。后来又想着,当日在南郊遇到那样的场面,你虽没受伤,过后心中必定不好受,该在府中好生多歇几日才对,于是又问‘你为什么在这里’。没有忘记什么的。”
赵荞偏着头觑着他,眸心湛了湛。
“那日在南郊,所有人都瞧见了,我的阿荞又聪明又厉害,还很勇敢,”他弯了眉眼,“你说得没错,我们果然很配的。”
良久,她沉默地站起身来,安静而轻柔地替他将那伤布一圈一圈拆下。
贺渊侧头看向她,噙笑的眼底氤氲起缱绻春风:“阿荞,之前忘记的事,我也想起来了。”
他昏睡醒来之前梦中的最后一个场景,便是武德五年冬天的溯回城。
冷清无人的青砖小巷里,十五岁的赵荞气冲冲走在前头,忽地回眸,明丽面庞上满是凶巴巴地挑衅——
既不敢杀人灭口,又要盯着怕我说出去,你烦不烦人?有本事你就一辈子这么跟在我后头!
那天,两侧青砖墙头上有白白积雪,她裹着银红的织金金披风站在这清冷色调中,是天地间最鲜活美好的亮色。
吸引了他全部的心魂。
“还记得那时我怎么答你的吗?”
赵荞手中动作顿下,垂脸怔怔看着他。
他抿笑露出颊边浅浅梨涡,腰身抻直,仰面在她柔软唇上偷了一吻。
“跟就跟。”一辈子就一辈子。
管你是凶巴巴,还是不理人,甚至我不小心忘了你,都这么跟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晚上家里临时出了点事,一天一夜来回飞车几百公里,耽误了更新,实在对不起大家。周一会尽量加更,感谢大家一直耐心等待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