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溯文明计划”, 整座实验室都十分紧张。
“说出来,大声说出来啊!”
一群研究员握紧拳头,大声为撒尔鼓劲。
毕竟一旦撒尔向伊南表白, 他们这就算是拿到了切切实实的证据, 证明人类在公元前6世纪就已经拥有了“自由意志”。
虽然这个突破口很奇特, 它起源于婚姻与爱情——可这正是人类生活的永恒旋律, 不可或缺。
因此伊南的同事们都很激动。
“一旦这项任务完成, 我们的研究员应该就终于可以回归了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们惊讶不已。
“啊, 怎么伊南就离开了呢?”有人扼腕叹息。
“可要是我我可能也会自我怀疑, 毕竟我们现代人都未必真正拥有什么‘自由的精神’,每天只知道听头儿的话,在实验室搬砖……”
“也是!”
满实验室里顿时都充满了自嘲精神。
与此同时, 伊南离开,撒尔追赶, 两人在夏宫会合。
那是一场浪漫的求婚,在幼发拉底河畔壮美的星空下。空中花园里种植的奇花异草吐着浓郁的芬芳, 流萤在其间飞舞,仿佛将银河从天上搬到了人间。
撒尔单膝跪地,向他心爱的女人说出了此生不渝的誓言。
实验室里的研究员们, 无论男女,无论年纪, 也无论他们平时有多严谨, 此刻都流露出一脸的姨母笑。
“多么美好的爱情……唉,可惜伊南就要回来了。”
“咦, 等等, 为什么磁场没有反应?”
“重溯文明计划”的磁场被设定为, 一旦最终目标达成, 实验会被立即终止,伊南会实时被传送回来,并且会被马上送到医院去检查,以防止时空穿梭可能对她造成伤害。
但是人人都看到了,撒尔背弃了神明的“声音”,正式向伊南求婚——这应该算是实验目标达成了吧?
但是磁场没有任何变化,实验没有终止,伊南也没有回归。
“这是怎么回事?”
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磁场出现了问题;二是实验目标事实上并未达成。
一个心急的研究员立即跑去找来丹尼尔。
“头儿,你看着……”
正传送着另一个时空实时图景的大屏幕上依旧上演着柔情蜜意。但是实验室里的气氛却变得异常紧张。
丹尼尔却十分镇定,随手检查了一下磁场的各项参数,就得出结论:“实验目标并未达成。我们的研究员还会在古代多待一阵。”
“为什么?”偌大的实验室里响起了遗憾的呼叫。
但也有人觉得侥幸:“伊南多待一阵也好,我还想多拿一些古代建筑的第一手资料,如果有更多关于贸易与战争的就更好了。”
“不为什么。目标并没有达成。伊南和大家都需要继续努力。”丹尼尔淡然地开口,根本不给解释——这也是他的一向风格。
但事实上,丹尼尔无法向同事们解释。
早先确实曾经出现了目标达成的“临界点”。磁场已经无限接近关闭,伊南马上就能回归。
但是伊南突然震惊地离开,改变了一切。
撒尔从伊南的背影中获得了以前的“他”的全部记忆,自然明白了她自始至终都是他心中的那位爱人。神明的意志与他自己的渴望合二为一,“自由意志”的目标自然谈不上达成。
但是关于“记忆传递”的事,实验室的其他同事们都还不知道。
丹尼尔更加没法儿向他们透露,他自己也受到磁场的影响,能够接受到属于“前人”的记忆。
否则他也不可能一下子体会到撒尔的心情,从而了解实验目标未能达成的真是原因。
浪漫的情节却依旧在幼发拉底河畔上演。丹尼尔却面无表情地站在大屏幕跟前观看。
这时有些同事回忆起丹尼尔曾经提过的“隐私”一事,觉得实在是不方便继续观看,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始从大实验室开溜。
丹尼尔却始终站着没动,直到某一刻,大实验室的屏幕突然黑了,系统投映出一行字:“跨时空数据传输已暂停。”
大家都是成年人,余下的几个研究员都心知肚明伊南那边发生了什么——情到深处,你侬我侬,本就是人之常情。
他们都面带同情,望着丹尼尔。
丹尼尔虽然是个冷酷无情的“科研狂魔”,但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对伊南的看重大家都看在眼里。以至于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对丹尼尔十分同情。
“别难过……”
有个研究员开口安慰,想了半天觉得措辞不对,改口说,“别泄气……”
丹尼尔依旧定定地站着,望着屏幕上那一行字发呆。
大家相互使个眼色,也不敢打招呼了,都偷偷摸摸地溜出了实验室。留丹尼尔一个人在原地。
丹尼尔却似乎完全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他就像一尊雕像一般,在原地立着。
良久,他闭上了眼。
如果这时实验室里有人,就会留意到这尊雕像有些异样。他苍白的脸色会突然转为潮红,紧接着会再转为苍白,他紧闭着的眼上长长的睫毛会微微颤抖。
他再度睁眼时,眼里闪耀着一种奇异的,令人迷醉的温柔。
如果这时有人撞见他,一定认不出这是丹尼尔。
他眼里仿佛有整道银河。
等到跨时空数据传输再次恢复的时候,巴比伦这里已经是白天。
整座城市,整个王国,都迅速地为王的大婚典礼忙碌起来。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地区都在为这一场盛事而欢庆。
不止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王与米底公主成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地中海沿岸,无论是人口密集的都市,还是地广人稀的乡村,消息甚至沿着波斯湾传向南亚次大陆。
祝福与贺礼从四面八方一道,潮水般涌至。上至邻国国君,下至贩夫走卒,都想为这场婚礼有所表示。
伊南甚至收到了很多来自各地的工匠们赠送与她的土产、手工制品和小玩意,令她开心不已。
甚至连一向与巴比伦敌对的埃及,这回都遣人奉上厚礼,不敢怠慢这敌国国君的婚事。
唯一表现拉胯的,是“米底公主”的亲哥哥,米底国王阿斯提阿格斯。
他派往巴比伦的使节被撒尔扣押期间,不断地送信回米底王国,乞求国王发发慈悲,为了使团的安全着想,多少表示表示,送一些贺礼到巴比伦。
但是迷信的米底国王还是拒绝了。
他还偷偷地去神庙里祈愿,希望妹妹和妹夫没有孩子。只要他们没有孩子,他的王国就不会受到威胁。
至于使团的安全,米底国王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谁知,巴比伦新国王大婚的典礼结束之后,米底王国的使团麻溜回来了。
派去巴比伦的使臣在米底王庭中大谈特谈婚礼有多么气派,四方来宾多么友善,巴比伦的人民是如何衷心拥戴他们的王与王后……
米底国王冷着脸,越听越郁闷;反倒是米底王后和王室女眷们听说了这种排场后十分激动,拉着使臣问长问短。
使臣一时又说起米底公主有多么贤明,多受百姓爱戴。米底国王更加拉长了脸,连王后都忍不住埋怨起来:天下就没有这样不待见亲妹的国君。
米底使臣却还沉浸在自豪之中不自知,只管一口气说下去:“说到底还是咱们米底出身的公主最能干。听说公主殿下将咱们米底的种植方式传给了巴比伦人,巴比伦人对她感激得不得了。”
米底国王顿时黑了脸:这样一来,如果有朝一日米底切断了对巴比伦的粮食供应,巴比伦就依旧能自给自足了?
但是王后和女官们都相互看看:“种植?公主怎么会知道这些?”
是呀!——国王突然反应过来:他的亲妹妹一向不谙农事,怎么可能懂得种植之术?
使臣还在继续说:“听说公主能说好几种语言,不止咱们米底的语言,巴比伦语、犹地亚语、希腊语……她都会说。来自任何地方的使臣她都能接见。”
“这个……”米底国王和王后都吃惊了。夫妻俩相互看看,做丈夫的终于冒出一句:“这,不可能啊……”
米底公主既没有语言上的天赋,也不喜学习。当年为了联姻,曾经让女官押着她学习,这都没能学会两句巴比伦语。
虽然说现在距离公主离开巴比伦已经有三年,但要这位不学无术的公主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握这么多,着实是不可能的事。
终于,米底国王问了一句:“你有幸看见公主的相貌了吗?”
使臣由衷地赞叹道:“那真是美若天仙,小臣平生从未见过那等绝色。陛下,就因为这个,小臣在巴比伦时一直被各国前来观礼的使节召唤相询,想知道您还有没有姐妹,膝下还有没有公主待字闺中……”
使臣说得自豪。米底国王却与王后相视一眼。
两人都知道,真正的米底公主姿容都属中上,但要真有使臣说得那样绝色,倒真的还够不上。
国王很快就想到了他的妹妹当年可是在米底国内有个“相好”的,曾经拒绝与巴比伦王子完婚。后来硬是被送去了巴比伦。
想必是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公主跑了,女官们找了“冒牌货”来凑数。但是这个“冒牌货”非常厉害,不仅赢得了撒尔王子的心,还赢得了整个巴比伦王国,甚至是周边地区的人心。
但这样一来,巴比伦王后实际上就不是米底公主了。
米底国王陡然间心花怒放,举起手边的酒杯,扬起说:“这太好了!让我们为巴比伦王与王后的健康干杯!”
米底王后和使臣却都因为这位国王陡然间态度的大转弯而噎住了。
巴比伦的王与王后成婚之后,第一件事,竟然是出巡。
按照王室女官传出的说法:这叫做“蜜月”——新婚夫妇刚刚完婚,需要出门走走,看看各地风貌,陶冶一下身心。
但这对巴比伦的国王撒尔来说,就是出巡,借此机会,视察各地民情。至于时间,倒也不必局限在一个月内。
撒尔问过伊南的意见,知道她对两河流域的中下游比较熟悉,上游最远只去过阿摩利一带。于是撒尔做了决定,要带伊南去他的国土西面的大海去看一看。
一行人行行走走,抵达地中海沿岸行省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
伊南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时代的地中海。撒尔站在她身旁,两人一道吹着海风,望着海面上来回穿梭的小船。
“这原来是腓尼基人的地盘,后来成了亚述的行省。到先王的手上,成为了巴比伦的行省。”撒尔向伊南讲述当地的历史。
伊南笑着点点头。
撒尔顿时无奈地说:“你肯定知道这里,我应该早就猜到的。”
伊南抿嘴,笑得更加欢然。
“腓尼基”在闪族人的语言里是“紫色”的意思。这个名称源自于腓尼基人从贝壳里提取的一种紫色染料——公元前5500年,牧人王杜木兹的时代,乌鲁克的权力由“巫”把持。当时的巫每年都会从腓尼基大量进口这种紫色染料。
所以,腓尼基人,算是老朋友了。
撒尔对新婚妻子百依百顺,两人一道乘坐平底的腓尼基小船到沿岸的岛上去,度过一个无人打扰的下午和晚上之后,第二天清晨再返回陆地。
已经升职成为枢密大臣的古尔温非常体恤地帮助撒尔拦下了任何打扰:
“王这是新婚!你们懂,你们懂的!”
旁人再不懂,看到国王夫妇回到陆地时的模样就懂了:王后容颜愈发娇艳,而国王本人则一直傻呵呵的望着王后傻笑。
以古尔温为首的随行大臣们都感觉:被强行塞了一把狗粮——这一趟出差出得太艰难了。
抵达此地之后,伊南提出,想要再向南走一段看看,她想去看看这一区域著名的几座城市,比如锡安。
撒尔有些犹豫。
他们越往南行,就距离巴比伦与埃及的边界越近。虽然埃及人对伊南这位巴比伦的新王后表现得颇为礼遇,并且许下了六个月的停战。可是在撒尔心中,埃及人又怎么可能守信?
伊南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可是你带我到此,不也曾想过要借这机会去视察边境的吗?”
撒尔被妻子说中了心事,十分尴尬地挠头,半天才憋出一句:“可是……陪着你,就不想去了。”
伊南“嗤”的一声笑出来了,隔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地说:“既然我们都想往边境那里走走看看,就去吧!”
于是,王的“蜜月”之旅正式宣告结束,变成了“视察”兵营和边界的旅行。
驻守在边境的巴比伦大军,哪里能想到,新婚燕尔的王,竟然会带着他的王后,跑到兵营里来探视他们,一个个都既紧张又激动。
王和王后给大军带来了崭新的变化:
暂无战事时期,一部分士兵由战斗人员转为后勤人员,分出了“炊事”和“垦田”这两个特殊兵种。
从此驻扎在边境的大军终于能吃到质量上乘的食物了。甚至每天需要在各处边境村落巡视的士兵都能分得一个用树叶包着的“夹心面包”,带着充当干粮。
单只这一个小变化,就足以让士兵们干劲十足。除了铆足劲儿练兵之外,负责“垦田”的队伍也极其热情地帮助当地居民重新开垦耕地、补种作物,重建家园。
在此期间,伊南与撒尔去访问过不止一个被埃及大军焚毁的村落。
虽然当地军民在非常积极地重建,但还是可以看出刀兵之祸给当地人带来了多么可怕的影响。
两人去过一个偏远的村落之后,伊南始终默不作声,将撒尔“晾”了好一会儿,两人才重新开始交谈。
按照撒尔的意思,他打算从现在起,厉兵秣马,在两年之内打到埃及去,把法老“请到”巴比伦去作客,然后把供奉阿蒙神的神庙全部改成供奉金星女神的圣殿。
男人嘛,都是有征服欲的。
伊南望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实在是有些忍俊不禁。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问:“然后呢?然后怎么办?您打算把埃及作为您最新的一个行省吗?”
撒尔挺胸,露出一副“那不然呢”的表情。
伊南盯着他,越笑越欢畅,最后几乎是捧腹笑个不停,滚到撒尔怀中,差点儿没笑岔气。
“王是觉得最新的几个行省都已经老实了,不会再叛乱了吗?”
撒尔伸手挠挠头。
当然不!——他还是王子的时候曾经征服过的小国,现在的“行省”,都不是省油的灯。平日里还好,一旦出现荒年,当地就会再起响起反叛的呼声,人们拒不服从巴比伦官员的管理,拒绝纳税,甚至拿起武器,反对巴比伦对当地的统治。
如果把这些“小国”,替换成“埃及”——撒尔凭空想象,也觉得要将这个国度作为一个行省管理,实在不太现实。
“那么我在当地扶植一个傀儡登上王位,由埃及人自己统治自己,但是作为巴比伦王国的附庸——这个主意怎么样?”
伊南眼里蕴含着笑意,不说话。
撒尔叹息一声:先例就摆在眼前。犹地亚就是一个绝好的例子。
巴比伦大军第一次攻下犹地亚的时候,掠走了犹地亚的王,将其投入巴比伦的监狱,另立了王的叔叔作为傀儡王执政——
可后来又怎么样?傀儡王还不是又勾结埃及人重新反叛了?
这才有了撒尔领兵第二次攻陷锡安,将锡安的男女老幼全都作为俘虏,押到巴比伦来。
伊南的意思是:埃及是一个独立于巴比伦的文化,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它已经很难被巴比伦人所同化。因此即便是扶植傀儡,这个傀儡依旧隶属于埃及的文化体系之内,依旧属于埃及——最终只会引发再次的叛乱。
撒尔想了半天,竟然没法儿反驳妻子。
他只觉得满腔的渴望无处可发泄,突然伸出拳头往自己的腿面上重重一敲,说:“那就攻陷开罗,将那里的奇珍异宝一抢而空,然后打道回府。”
以前曾经在两河流域所向披靡的赫梯、亚述人,大多都是这样,四处劫掠,完全不考虑留人在当地进行治理,完全没把这些领土当成是自己的一部分。
伊南只能无奈地摇摇手:“那么这样你和普通强盗又有什么区别?”
撒尔顿时又被伊南堵了回去。他至此完全无话可说。
“再说,今天我们见到了被埃及人烧毁的村落。你再想想,巴比伦的大军,是否也曾经纵火焚烧、摧毁,那些手无寸铁的埃及平民所居住的村庄,剥夺他们的生计,伤害他们的生命……你们男人的征服欲,真的只能这样体现吗?”
撒尔默不作声。
“我亲爱的王啊,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费心去打这场没有指望的无聊战争呢?”
他思考了很长时间,终于问伊南:“难道你有什么能够牵制埃及,令他们永远不向巴比伦的边界发动进攻的法子?”
谁知伊南就在等他这句话。她骨碌一下从撒尔怀里坐了起来,笑着说:“我当然有!”
撒尔望着她那对充满笑意的眸子,拍了一下后脑。
他的妻子是什么人,是无所不能的伊南啊!世界上最接近于神的人,如果伊南不认,就再没有第二个人敢认。
“你给我一年的时间,我帮你解决埃及这个问题。”
“一年?”
撒尔想想,埃及人的停战承诺,将在两三个月之后到期。他刚刚开始主政,巴比伦王国的政事多半还需要他自己亲自过问。
与其将时间耗费在这场“没有指望的无聊战争”上,倒不如将事情交给伊南,让她放手一试,就算不成功,也可以由他来为她兜底。
于是撒尔点了头:“好!”
伊南马上离开了撒尔,走到门边,轻声软语地吩咐她的女官。
她的贴身女官还是多丽。只听这个米底女官脚步匆匆离开。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跟随多丽,来到王与王后跟前,郑重下拜。
这位是昔年中间商阿布的后人,受托代伊南打理着她名下的所有财产。
撒尔却不认得。
伊南抿嘴笑着说:“事实上,他可能打理着整个巴比伦王国,最大的一笔财产。”
撒尔睁圆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很富,但是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富。
“亲爱的,难道你打算……买下埃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