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身后之人后, 明姝面上涌现惊喜神色:“谢……”
而谢嘉言却阻了她的话头,沉声同那大婶道:“家妹顽劣,不慎叨扰了婶子, 还请见谅。”
“小事小事……”那大婶乍一看见谢嘉言, 眼神都直了。
她看看谢嘉言, 又看看明姝,赞叹道:“你们兄妹两个可真是俊啊!可都有婚……”
谢嘉言从摊子上选了两枚珠花:“这两个怎么卖的?”
在他冷淡目光下, 大婶原本要说的话竟有些说不下去,讪笑着道:“小东西小东西,算我送给姑娘的。”
谢嘉言却仍是丢下了一串铜钱:“不必了。”
说着,便拿起那珠花,拉着明姝离开了摊子。
他走得很快,穿过街巷,一直到了处人少的位置,才停下来。
初停下来, 明姝还有些喘气,两人四目相对,眼中情绪都很是复杂。
谁能想到,两人才互道了好梦没多久, 就又在这古怪地方相遇了呢?
明姝憋了半天,吐出来一句话:“你身上怎么会有银钱的呀?”
说着,她下意识也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惊讶地从中摸出了一把碎银:“我也有?”
她眼睛瞪得圆圆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嘉言面色平静,淡定地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明姝:?
那你为什么能那么淡定?
谢嘉言却并不在意她的表情变化, 而是伸出手,探上了明姝的头。
他轻轻地替明姝撩好鬓角松散的发丝,目光甚是温柔。
见此动作, 明姝面色微红,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干嘛?”
而下一刻,他已经收回了手。
明姝一摸脑袋,却发现头上多了两枚珠花,她疑惑地望向谢嘉言,却对上了他复杂的神情。
“你是真的沈明姝吗?”谢嘉言轻声问道。
明姝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她捏了捏自己的脸,又跺了跺脚,急切地道:“我当然是真实的!”
“可这一切并不是真实的。”谢嘉言沉声道,“我很确定,我是在做梦。”
除开突然出现的沈明姝,这里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是陌生的。
听到做梦二字,明姝骤然回想起自己在昏迷前所听到的哭声,心中猛然升起一个念头——她该不会是进入到了玖娘的记忆里吧?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明姝颤巍巍地举起手:“那个,我们有可能是做了同一个梦……然后不小心遇见了?”
这话说出来荒谬非常,明姝原本是没指望谢嘉言会信的,可谁想他却是点了点头,一副接受了这一缘由的模样。
“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谢嘉言认真地望着她。
明姝下意识回答:“当然是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就比如,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嘉言点点头,然后慢悠悠地答:“这里是佛光县。”
明姝面露讶色:“你怎么知道的?”
他解释道:“我有意识的时候正坐在一处面摊上,便同那老大爷多聊了两句。”
在初听到这一讯息时,他还有些愣怔,后面也想通了: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白日里听了那桩旧事,所以夜间也就梦到了。
至于为什么会在梦中遇到明姝,谢嘉言也将至归于了同样的理由。
此时,前方不远处却传来了争吵声。
“就这么块破布,你也敢卖这么贵?”女声甚是尖锐。
“市场上的布都是这个价钱,我这布所用的线是自己纺的,纺纱的棉花是自家种的,最是扎实不过。”一道温软的女声轻声辩驳着,只是却全然被那尖锐女声压过。
“人家那布是铺子里的,你摆个破摊子,也敢收人家的价?”尖锐女声咄咄逼人。
明姝定睛望去,见那发生争执的是一处摊位,摊位上摆了几卷布,出声咒骂的是个中年妇人,而那坐在摊位后的却是位年轻女子。
那妇人一看就是个难缠的,此时正骂骂咧咧的,非要女子减去一半价。
“夫人可以去铺子里买,我们小本生意实在是少不了价了。”那女子轻声恳求道。
而那妇人却不搭理她,丢下一串铜板,抓起两卷布就走。
“真的卖不了……”年轻女子站起身似是想拦她,可那妇人却似脚底抹油,抱着布一溜烟就跑了。
那女子颓丧地再次坐下,默默收起了那串铜板。
一旁摊位的摊主摇摇头:“玖娘啊,你这样不行啊,也叫你男人来压压场子,否则这些泼妇可不就抓着你欺负了。”
明姝他们此时也正走近了些,听得这话语中提到的名字,顿时心中一惊。
明姝偏头看向那年轻女子,她看着不过十七八岁,未施脂粉却依旧眉目清丽,是个难得的清秀佳人。
她就是玖娘吗?
玖娘摇摇头,轻声道:“宋郎学业那般繁重,我又怎么能拿这种事叨扰他。”
她素白的手在布匹上理了理:“我以后再努力些,多织些布,也就能多赚一些。”
隔壁摊主摇摇头:“你什么都为宋郎君考虑,万一他书读出来了,不要你怎么办哦!”
“不会的。”玖娘笑着摇摇头,语气笃然,“宋郎他不是那种人。”
那摊主也摇摇头:“你啊……”
明姝在一旁听得这对话,心情瞬时十分复杂。
看着眼前如此鲜活灵动的玖娘,再想到她之后的遭遇,明姝的心就梗得生疼。
她默默走上前,将兜里的碎银全都塞到了玖娘手上,压低了声音道:“莫要接县令府的单子,那黄县令不是好人。”
说完,似是怕玖娘拒绝,明姝拉着谢嘉言就走。
“哎!这银钱……”望见两人离开,玖娘抓着那把碎银追上去,可前边哪里还有两人的影子。
“怎么走的这么快?”她握着碎银怔怔的站在原地,心中甚是疑惑,那姑娘要她小心县令?
她摇摇头,觉得费解,她一个平头百姓,怎么会和县令扯上关系?
而明姝刚拉上谢嘉言的衣袖,眼前景象便又是一阵扭曲。
“谢嘉言……”她下意识叫喊出声,而再次恢复清明时,眼前却已是另一番景象了。
她此时正站在一扇窗前,谢嘉言正站在她边上,她的手仍扯着他的衣袖。
他面色如常,仿佛并不曾经历这一番时空扭曲一般。
而明姝刚要说话,却见那窗子里面正有道玄衣身影走近,瞬间心虚地拉着他蹲下来。
“原来是这窗子没关好。”这是道温润男声。
紧接着,便是道轻柔女声:“是我疏忽了。”
听得那声音,明姝没忍住仰起头,小心翼翼地探出双眼睛看向室内。
窗前此时依偎着一对璧人,而那女子正是玖娘,她面上带着恬淡而幸福的笑容。
“玖娘,此番我去乡里赶考,你且好好在家等我……待我考上了,就来接你。”那男子搂着她的腰,语气是溺死人的温柔。
玖娘唇边梨涡浅浅,她伸出一只手去抚摸男子的脸,轻声道:“我等你。”
明姝望着这一幕,颇为感慨,她小声道:“这种等啊等的,说起来情深意重,可最终都是等不到的。”
王宝钏寒窑苦等薛平贵十八年,等来的却是十八天的后位与丈夫年轻貌美的新欢;秦香莲与陈世美十年恩爱,可等他进京赶考中了状元后,等来的却是要她命的杀手……
而玖娘大概也没能等到她的宋郎。
闻言,谢嘉言眼睫颤了颤,没有作声。
明姝摇着头道:“也不知道若是这宋秀才回来,知道了玖娘的死,会不会为她讨回公道?”
这般说着,她一拍脑袋:“你说,近日那杀人犯会不会就是宋秀才?会不会是他回来给玖娘报仇了?”
谢嘉言沉默半晌,道:“但凡是个有些骨气的丈夫,在妻子蒙受此等折辱后,恐怕都无法轻轻放下。”
明姝掰着指头记下:“等出这个梦后,我们便找人问问那宋秀才的事,指不定就能找到那凶手了。”
先前那婆子的叙述并不完整,只是叙述了玖娘的死,有关宋秀才的内容却只是浅提了一笔。
佛光县域界狭小,黄县令在此就是土霸王般的存在,他眼馋宋秀才那貌美的妻室许久,此番趁宋秀才远行,便寻了个由头召了玖娘入府,而后强占了她.
那婆子的原话是这样的:“那宋小娘子也是不懂事,跟了县老爷不比跟那穷酸秀才吃苦好?那宋秀才考了那么多次,将家底都考空了还没考上,哪里像是什么有前途的……”
而更“不懂事”的是,那宋玖娘居然还想着逃跑。
眼前的景象再次扭曲,明姝也算是“习惯”了,下意识便去扯谢嘉言的衣袖。
他们再睁眼,又到了一条新的街上。
接连上两个场景,全都是与玖娘有关的,那么这一场景定然也不会例外。
只是……明姝仰头看天,这天色甚是阴沉,看着倒像是要落雨了。
正时,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
“闪开!”
只见一道灰色身影朝着前方拼命奔跑,凌乱的发丝随风扬动,几乎将她的面容完全遮蔽。
而后方却掷来了一根木棍,直直朝着那灰影打去。
“唔……”那灰影发出痛苦的闷哼声,随后整个身子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漆黑的发丝散落开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而她的额角处却绽开了一抹殷红,鲜血自此流下,在地上砸开一朵朵小血花。
“是玖娘!”明姝急声道,从眼前的景况看,这应该就是玖娘奋力想要逃出县令府,却被抓回去的场景。
而那些人已然追上了玖娘,两个婆子上前将她拉起,另一个婆子啪地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怒气冲冲地道:“不要脸的小贱蹄子,勾搭老爷不说,还偷了府上的东西想跑!”
听得那婆子的话,玖娘拼命挣扎起来:“我没有……”
明明是那黄县令强行侮辱了她,她反抗不成,忍辱负重才寻了个空隙逃出府中了,却不想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你没有?”那婆子竖眉瞪眼,提起玖娘的头发一扯,要她将面容完全显露出来,而后指着她的脸大声道,“各位都看一看,就是这不要脸的贱人,我们夫人看她家境贫苦,便好心让她来府上做绣娘,可她却蓄意勾引了老爷,事情败露后,这小贱人竟然偷了夫人的首饰就想跑!”
阵仗闹得这样大的事,自然少不了围观看热闹的,那些看客们皆是啧啧感叹,对着玖娘指指点点。
“这小蹄子还是个有夫之妇,趁着夫君远行赶考,就不甘寂寞,妄图勾上我们老爷,可真是不知羞耻,没皮没脸!”
那婆子用力扯了把她的头发,眼中是满满的恶意:“她那夫君大伙也认识,就是那宋秀才!”
听了这话,玖娘顾不上头发被扯的疼痛,拼尽全力嘶吼道:“我没有!”
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几乎要将她的这句嘶吼吞没。
“明明是那黄县令卑鄙无耻,逼迫于我,我与宋郎情投意合,又如何会背叛于他!”玖娘用嘶哑的哭腔辩驳着,“我没有偷东西,我只是想离开……”
轰鸣的雷声一响又一响,像是要直接砸进人心中,女子痛苦绝望的神情,亦是令人心尖发颤。
可却没有人为她说话,众人只是静默地看着她,纵然心中是相信她的话的。
“父母官”的事,谁敢管呢?
谢嘉言只觉手边有风拂动,而后身边一空,他望着突然跑开的小姑娘背影,惊声道:\"明姝!\"
见她向那争执的方向跑去,谢嘉言顾不得什么,也追了上去。
那婆子得意地扯着玖娘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口中啐道:“都不干不净的人了,还想往外跑,也不想宋秀才还要不要你……”
她话音未落,背后便受了重力,一下被撞击在地。
她发出哎哟的痛呼声,尖叫道:“哪个不长眼的!”
而明姝扶起也垂落在地的玖娘,又将捡起的木棍往那围过来的家仆身上一掷,而后拉着玖娘就跑。
见此变故,场上顿时哗然。
随着又一声惊雷,细碎的雨珠终于应声倾落,浇在在场者的面上与身上。
地上的婆子艰难地站起身来,抹了把糊在眼上的雨水,恨声道:“愣着干嘛,还不把人抓回来!”
她望着前方在雨中奔跑的身影,恨恨道:“敢和县老爷对上,等人抓到了,我非得让她们好看!”
在雨中奔跑的滋味过分酸爽,雨水滴进了眼睛里、灌进了鼻腔里、钻进了衣服里,更浇在了玖娘头上的伤口上。
雨水混杂着血液,将明姝的衣襟染就一团血红。
明姝咬着牙,双手环抱着昏迷的玖娘,尽可能快地向前奔跑。
而县令府那群人又使出了老招数,从后方扔来各种物件,企图砸倒她们。
谢嘉言守在她们后边将那些投掷物纷纷挡去,雨水倾浇下,他的发丝湿垂在面上,瞧着甚是狼狈。
他望了眼来势汹汹的追击者,加快几步赶上明姝两人,沙哑着声音道:“明姝,这是在梦里。”
就算她此番带走了玖娘,也无法改变既定的结局。
此行此举,并无意义。
明姝摇摇头,发梢的雨水因此抖落,她的声音因为淋雨同样变得沙哑:“如果在梦里中无法改变什么,那不是更悲哀了吗?”
雨势渐大,她传来的声音也有些模糊:“有时候,我会想,梦和现实又有什么区别呢……”
闻言,谢嘉言微微沉默,竟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
就如同他认为眼前的明姝不过是梦中人,他不过是在梦中……可若遇到危险,“梦中的他”仍是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后。
梦和现实……区别又在哪里呢?
梦中人不会认为自己在做梦,于他们而言,梦境就是现实。
豆大的雨水击打在身上,明姝艰难地喘着气,轻喃道:“梦中的玖娘应该也很希望,在那一天有人带她走吧……”
话音刚落,随着他们的奔跑,身边的场景也渐渐变得扭曲。
明姝只觉手中一空,而后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便又没了意识。
“啊!”她没忍住惊叫出声,同时睁开了眼。
身下是柔软的床榻,头顶是熟悉的房梁,她脱离了那个梦。
屋内有了窸窣的响动,似是青荷被惊醒,发出了询问声:“小姐,您怎么了?”
明姝不想惊扰她,于是小声回应道:“无事,不过是做了个噩梦。”
而房门边的地铺上,谢嘉言也睁开了眼,他望着漆黑静谧的室内,一时还有些恍惚。
他这是……梦醒了?
那沈明姝呢?
他下意识向屋内方向望去。
一片黑暗中,两双眸子对在了一起。
谢嘉言扯着衣袖的手微微用力,心中升起惊涛骇浪……原来,他们真的经历了同一个梦。
而明姝脑中【玖娘怨】的任务图标不断发着光,显示的仍是#未完成#的状态,可那进度却显示为50%。
那任务详情上赫然写着:“请宿主了解玖娘的冤屈,平息她心中的怨恨。”
重点在于平息怨恨。
她最怨的会是什么呢?
如若只是报复那些欺辱她的人,那已经有那未知的杀手在替她报仇,明姝的掺合并无意义。
况且,系统发布的任务,一定不会是关于打打杀杀的。
所以,这任务一定还有别的细节是她还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