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天色已经要临近傍晚, 一旁的谢嘉言仍没有要醒过来的模样,明姝打了个寒颤,真心实意地开始后悔。
早知道这药膏效果这么隐蔽, 她就不打晕他了呜呜呜。
冷风飕飕, 吹得一边的树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从明姝所在的这一方位瞧过去,树林里黑黝黝的, 仿佛下一刻就会有猛禽扑出来。
明姝又打了个哆嗦,决心转移注意力,不再看那个方向。
她的目光被石堆里的木板吸引住,这正是先前谢嘉言提着的那块,瞧着好像是……画板?
待她将那木板扯出来,才发现,那木板是可以开合的,里面夹着一沓纸。
根据这构造, 明姝猜测这应当是一个“画夹”,那么此次谢嘉言来山中的目的也就很明显了,应该是为了作画寻找素材。
他们此时位于的是山中谷底,从这一方位抬头向上看, 可以瞧见苍翠叠染的起伏山峦,确实挺适合入画的。
那木板外面虽然被压烂了,可画纸却没有被撕裂。
明姝小心地将画稿抽出来,发觉上面是用炭笔勾勒的线稿,一张张掀开, 画稿里有山林,有峰峦,有云霞, 还有……一枚发簪?
洁白的画纸上绘制着一枚精巧的发簪,连钗头的花样都栩栩如生。
不同于其他画稿只是用炭笔简单勾勒,最后这幅画中的发簪是以墨描绘,笔画细致,显然画者在绘制时是极用心的。
明姝看着那画中发簪,脑中倏忽闪过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然这种感觉却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来得及捕捉。
这幅画能被夹在画板里,那么必然是谢嘉言所绘了。
只是,他为什么会画这发簪?
这样式一看就是女孩子用的……难不成,他有喜欢的姑娘了?
这般想着,明姝久久地看着那画稿,心中思绪复杂。
“宿主,任务对象好像醒了。”还是666号的声音打破了这沉寂。
明姝慌忙转头看去,果然瞧见谢嘉言坐起身来,他神情愣怔,头上的发冠歪了,几缕发丝高高翘起。
这幅模样同往常衣冠楚楚的他大相径庭,是明姝不曾见过的谢嘉言。
看上去,还有点好笑?
谢嘉言瞧着明姝上翘的嘴角,似乎也意识到了此时的自己怕是有些狼狈的,他将发丝捋顺,又用左手在脖颈被砸处揉了揉,瞬时回忆起自己被砸晕的事。
明姝瞧得他的动作,心中咯噔一下,意识到不妙。
心虚的时候怎么办?当然是要先发制人,占据话语权。
于是这般,明姝赶在谢嘉言开口前,将那沓画稿往他眼前一递,露出个笑容来:“师兄,你画的真好,若不细看,我还以为这是真的首饰呢!”
“只是……”明姝神情变得疑惑,“这发簪看着像是女儿家东西,师兄你……”
瞧见明姝若有所思的表情,谢嘉言打断她:“你莫要乱想,这只是我从前随手雕的小玩意。”
听得这答案,明姝心中像是悬石落了地,她真心地露出灿烂笑容:“师兄的雕工也这么好的嘛……”
她突然想起先前谢嘉言送她的那兔子挂坠,脑中灵光一现,下意识地道:“那先前送我那挂坠,可是师兄自己雕的?”
这话一出,谢嘉言耳根微红,他颇为羞恼地侧过头去,似乎颇为后悔先前的失言。
“我原本是买了盏花灯的,可那灯被撞坏了,我便照着那灯的模样雕了个挂坠……”谢嘉言仍维持着镇定的语气,“你若不喜欢那挂坠,丢了便是。”
说着,谢嘉言不等明姝回话,便自顾地在周围环顾了一番,又看了看渐沉的天色,神情严肃地道:“我们必须马上出山,若等天黑了,就不好出去了。”
至于他被打晕的事……谢嘉言捕捉到明姝眼底闪过的心虚,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却不打算急在此刻追问。
出不了山于他而言无碍,他在这净空山有歇脚的地方,只是手上的伤有些紧要。
可明姝一个小姑娘,绝不能传出夜不归府的传闻。
“我知道条近路,你跟好我。”
见谢嘉言岔开了话题,没有要追问打晕之事的意思,明姝松了口气,她乖巧地点点头:“我一定跟好你。”
谢嘉言拎着盒子走在前面,明姝自告奋勇拿着画稿跟在他边上。
他们走的是小路,两边灌木在凉风席卷下哗啦哗啦地摇摆,听起来颇有些萧瑟的意味。
似乎是担心明姝害怕,谢嘉言时不时就侧头看一眼她。
见一有风吹草动,明姝就抖得跟个受惊鹌鹑似的,谢嘉言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现在知道害怕了,当初怎么就有胆子跟过来?”
明姝走得甚是小心,她拢着自己的裙摆,以防衣裙被枝叶挂到。
在听得谢嘉言的话后,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我说我是因为一个梦才跟着你,你……你会信吗?”
两人此时已经是并排在走,明姝颇为忐忑地去看谢嘉言的神情,却并没有瞧见预料中的惊异。
谢嘉言面色沉静,他轻声道:“你说说看。”
明姝这才小声道:“我做了个梦,梦见你会遇见山石,有点担心……所以就跟来了……”
这话可以说是荒谬,谢嘉言却没有露出嘲讽神色,他认真地看着明姝:“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直接和我说这梦,却要选择跟过来呢?”
“因为只是个梦啊……”明姝声音更低了,她目光躲闪,不敢和他对视,“我说了,或许你也不会相信……”
“我会信。”
谢嘉言微微仰头,看着暗淡的天色,声音很轻,却带着肯定:“我会相信。”
听得这意料之外的答案,明姝惊得瞪圆了眼:“可是那只是一个梦……”
“可你还不是跟来了。”谢嘉言脸上还沾着些尘灰,却掩不住眼中奕奕神采,他一字一顿地道,“你虽然知道是个梦,却因为担心我,还是跟过来了,是不是?”
明明是带着些暧昧的词句,被他用清澈的音色说出来,却似乎不沾染任何情念。
他望向她的眼神澄澈,仿佛真的只是想从她口中得出一个是或否的答案。
“我……”明姝感觉脸部温度骤升,脸颊发烫,她急声道:“以师兄之才略,必定将是名留青史的存在,如若真因为这场意外伤到哪里,便是我朝的损失……我自然是记挂的……”
紧张之下,明姝有些语无伦次,她目光瞥向谢嘉言的手,小声道:“如若师兄伤了手,日后不能再作画可如何是好……”
“不能画就不画了。”谢嘉言语气很淡然,似乎真的没有将伤手的事放在心上,“我若真因为自己的莽撞而导致了什么后果,那也应当自己担着。”
他的语气转厉:“可是你,却不该因此将自己置于这般险境。”
瞧见明姝低着头,耳根红得要滴血,似乎是羞愧至极的模样,谢嘉言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待出山后,若有人问起,便说我们是受老师的指令来净空山作画,旁的话都不可多说,尤其是你那个梦……”
“知道了吗?”
前面的路越发宽阔,一看便是要出山了,遥遥望去,似乎可以看见远处有数人走来。
待走近些,便能看出是沈知钰等人,就连乐之也一块跟过来了。
沈知钰瞧见明姝,神色先是一喜,顷刻又变得气恼。
明姝连忙凑过去,深深地低下头,语气无比诚恳地道:“我错了。”
沈知钰瞧着她一身的狼狈,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真的是……”
碍于还有旁人在场,他并没有多言什么,只是用眼神警告明姝:回去和你算账。
而江乐之看见同样狼狈的谢嘉言时,神情微愣,却很快串联起了整件事,对于明姝的消失原因心里有了思量。
她轻笑着拉过明姝,道:“你们怎么这么慢,可叫我们好等。”
在场的人瞬间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要将此事算作众人一起的了。
沈知钰向她露出个感激的表情,这才朝着谢嘉言道:“天色也不早了,我便先带明姝回府了,其余事日后再与谢世子说。”
明姝小声道:“师兄的手受伤了……”
听得明姝这话,沈知钰的目光扫过谢嘉言的手,自是瞧见了那骇人伤痕,他瞧得谢嘉言是孤身一人,眉头微皱道:“我派人送谢世子回府可好?”
谢嘉言面色不变,颔首道:“有劳。”
随后的一小段路上,众人都没有说话,江乐之搀着明姝一起走,谢嘉言默默地走在后边。
天色已晚,乐之乘坐自家的马车先回府了。
而明姝在上马车前,忍不住回头去看谢嘉言,却恰好同谢嘉言的目光撞上。
他的目光深邃,掺杂着些许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幽井。
这个比喻让明姝的心不由慢了半拍,直到沈知钰催促,她才赶忙进了车厢。
马车很快开始向前行驶,明姝按耐不住,偷偷拉开了窗帘,悄悄往外瞥。
谢嘉言仍在原地,却看不清神情。
他站得直直的,身姿挺拔,远远看去,好似一棵树。
随着马车愈行愈远,他逐渐化做一个黑点,彻底消失在明姝视野里。
明姝放下窗帘,心中不知怎的,仿佛是有哪里空了一块,又酸又涩。
她脑海中不由浮现方才的场景——谢嘉言头发稍乱,面上还沾着灰,却目光熠熠地看着她,说“我会相信”。
这样的话,她可不可以认为,她在谢嘉言心中也是有那么一点点特别呢?
回到齐王府后,侍奉的小厮瞧见谢嘉言手上伤势,吓得急忙去喊府医。
在府医上过药后,谢嘉言靠在躺椅上,左手扶着额角,忍不住回想方才的经历。
就好似一场梦,小姑娘从天而降,他们一起经历了极惊险的场面。
小姑娘怯生生地说,她做了一场梦,梦到了今天的一切,因为担心他才跟过来,问他信不信。
从理智上说,他自然不会信此等怪力乱神的话。
可从情感上,看着小姑娘盛着满满关心的眸子,他下意识就信了。
她并不善于编造谎言,说出的话漏洞百出。
他自幼习武,如若她一直跟在他后面,他不会察觉不到。
还有他脖颈所受的那一击,也透着古怪,依照正常情况,小姑娘的力气又如何能够打晕他呢?
可这一切疑惑,在对上她清亮眼眸后,他突然就失去了追问的念头。
她既然不愿说,他就不逼她。
谢嘉言恍然发现,对上沈明姝,他似乎总会多几分宽容。
他阖上眼,脑海中思绪翻涌。
方才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
“师兄的雕工也这么好的嘛?”小姑娘的嗓音清甜,拿着那副发簪图朝他笑。
而小姑娘的模样,同数次闯入他梦中的飘渺身影交叠,复而融为一体……
其实,他也总在做一个梦。
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总有个姑娘,拿着枚发簪,朝着他巧笑嫣然。
可他却看不清她的面容。
倏尔,谢嘉言睁开眼,起身拉开抽屉,取出枚匣子。
打开来,里面躺着枚绿檀木的发簪。
而在明姝历险的这一天,承嘉侯府的书房也迎来了位贵客。
承嘉侯令丫鬟上好茶后,笑着朝对面的徐老爷道:“不知徐兄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见徐老爷面露踌躇之色,承嘉侯道:“虽然侯府与贵府的亲事已经取消了,可以你我二人多年的交情,徐兄若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提起那取消的婚约,承嘉侯神色无不惋惜。
徐老爷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后,才道:“我此番来,正是为了小儿的亲事。”
他看着承嘉侯,神情感慨:“我回去后,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放下这与沈兄结为亲家的机会。”
“你我二人这么多年的交情,宇儿要娶妻,也只有娶沈兄的千金我才能放心。”
听了徐老爷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承嘉侯也颇为触动,他长叹一声,遗憾地道:“我自然是想和徐兄亲上加亲的,可惜容华那丫头是个没福气的,她不情愿,我这个做爹的也不好强迫她啊。”
听了承嘉侯这话,徐老爷面色难看了一分,这话倒像是沈容华嫌弃他家开宇才退亲一般。
不过是个破落候府,摆什么架子,若非那高人的话,他还真不愿意同承嘉侯这种蠢货结为亲家。
他按耐着不满道:“既然沈兄也还有结亲的心思,那这事自然是可以再商量商量的……”
“虽说容华不愿,沈兄又一副慈父心肠,不愿勉强她,那不如换一女延续这婚约?”
“听闻沈兄幼女明姝聪敏灵秀,若能与小儿结亲,岂不是美事一桩?”
承嘉侯这才品出徐老爷的意味来,他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要求娶明姝?”
徐老爷将茶斋放下,颔首道:“正是,不知沈兄意下如何……”
承嘉侯神情带着些不可置信:“你莫不是在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