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队列在明姝的视野里, 已经缩成了一个小黑点。
正当她恍惚之时,肩膀却被轻轻拍了一下。
“回去吧。”
谢嘉言清朗的声音在后边响起,他的声音比起以往要更轻柔几分, 带着些许安抚意味。
“以后我们也可以去辽国, 去看她。”
明姝反过头, 用一双哭得红红的眼和他对视。
而后坚定地点点头,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 像是在做出什么保证:“以后我们总有机会去看她的。”
五公主出嫁事毕,紧接着的,便是四公主的亲事。
暗地里,六皇子还在紧锣密鼓地安排他那出逃一事,全然不知晓他那满盘计划已经被沈玉柔抖了个干干净净。
于是乎,就在大婚前夜,他所暂居的府邸被里三圈外三圈的卫兵围成了个铁桶。
他涨红着一张脸,愤愤地看着神色懒散的三皇子:“三殿下这是做什么?”
“能做什么?”三皇子皮笑肉不笑, “明天就是六殿下大喜的日子,若是我们保护不慎,叫六殿下被贼人掳走,那明天的大婚可该如何是好?”
他有意在说“掳走”二字时加重了语气。
漆黑夜幕下, 六皇子的面色比昏沉天色还要难看:“明日就是大婚了,难不成三殿下还担心我会逃婚?”
而三皇子却不愿与他争辩,只是漫不经心地道:“六皇子安安分分的,当然是好。”
旋即,三皇子扯起眼皮, 懒洋洋地往府邸房屋处扫了一圈,摸着下巴道:“不过,为了六殿下的安全着想, 我也只好在此将就一夜了。”
微寒的月光打在围守在院子卫兵的铁甲上,泛出森然冷光,六皇子望着这院中模样,又见身旁紧跟着的“名为保护,实是监督”的侍卫,袖中手掌用力握紧,心中泛上颓丧感。
见此景况,他还有哪里不明白——定然是自己那出逃计划暴露了。
可他行事一向小心谨慎,一步步谋划皆是如履薄冰……会是谁出卖了他?
六皇子脑中迅速浮现了数个名字,其中包括沈玉柔。
可随之又被他否认。
她都已经有了他的孩子,除了跟他,哪里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怎么可能会出卖他!
照如今的情况,他想要在婚宴趁乱出逃已无可能。
可想要找到下一个这样的好时机……难。
六皇子抬头看,月冷无星,显得甚是寂寥。
而明日,却是他所谓的大婚之日。
难道,他真要就这么困在大庆了吗?
在这般严防死守下,次日的婚宴自是得以顺利进行。
此等大宴,明姝也是到场了的。
她和江乐之坐于一席,手里捧着瓷质酒杯,小口饮着清爽果酒,顺便随意谈着天。
望着宴上色泽灼灼的大红装饰,江乐之轻轻推了推明姝,笑着道:“你和谢世子婚约既然定下了,可商量好了婚期?”
她掰着手指道:“算算年纪,谢世子都快二十了,换成别的人,指不定都是孩子爹了。”
这在古代确实算得上晚婚了,可明姝感触却不太深——二十岁,换在现代,都还没到法定可婚年龄呢!
见明姝一脸懵懂,江乐之便知晓他们短期内估计是不会成婚的,不由摸着下巴感慨:“也幸好你们家里都不催促。”
催促……明姝想了想,发现好像真的没有。
承嘉侯倒是想催的,可男方家世要高出侯府太多,他若是表现得太急切,岂不是更跌份?
于是纵然他心里焦急得很,面上却一直憋着不催促。
至于齐王府那边有没有催谢嘉言,明姝就不知道了。
他从来不会让这些事烦扰到她。
无论是先前突然的赐婚一事,还是如今迟迟不成婚,明姝都没有听到过任何来自齐王府的不满言论。
这也让明姝少了许多压力。
她原本以为,自己想要嫁给谢嘉言,恐怕会遇到不少艰难险阻。
可事实上,一切是不可思议的顺利。
除了最开始她自己有过担忧与犹豫,之后便是一片坦途。
即便是因为她此时身份特殊,暂时不能成婚,他也愿意一直等她。
回想起谢嘉言在说出这番话时的神态,明姝心中暖洋洋的,也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面上浮现半朵绯红。
“我还不着急,皇上后来也再找过我,说至少要等我过了考察期,职务稳定下来,再谈成婚之事……”明姝抿了一口酒,慢声细语地道。
她其实明白景帝的顾虑。
成婚和事业看着并不冲突,可怕就怕若是成婚了,她和谢嘉言小夫妻浓情蜜意,一来无法完全专心于事业之上,二来若是不慎怀孕了,岂不是要耽误许久。
想到这,明姝没忍住叹了口气。
无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怀孕永远是女□□业的最大阻碍。
她摇摇头,让这种沮丧情绪脱离脑海。
困难已然存在,抱怨没用,去想解决之道才是正解。
在江乐之灼灼的眼神下,明姝略作思考,道:“若要说一个确切日子,大概要是明年年底了……等他考完。”
“嗯?”捕捉到明姝话语里的讯息,江乐之微讶,“谢世子要参加这回的科考?”
他们这一辈的人可都听得传言,说谢世子醉心学术,眼高于顶,不屑于与旁的俗人竞争,也无意于科考。
否则,以他的才学,早在前些年应该就能金榜题名,成为那年纪最轻的状元郎了。
对此,明姝摇摇头:“并不是这样。”
他虽然平时表现得略微高傲,可却远没有传闻中那般傲慢无礼,一直没有参加科考也只是因为江太常不许罢了。
江太常曾评论过谢嘉言“极慧”二字。
也就是说,他聪颖过人,学什么都很快,文章、书法、画技、琴艺……只要他愿意去涉猎的领域,都能有所建树。
实乃天纵英才。
可先贤又有言——“慧极必伤”。
他在极小的年龄便取得了许多人一生难达的成就,一路簇拥盛誉而行。
若是再过早参加科考,取得那状元之位,恐怕会难以化解此等重誉,甚至影响到心性。
于是,在江太常劝阻下,他便一直没有去参加科考。
到了这两年江太常不设限了,谢嘉言自己却没什么兴趣了。
直到明姝上回和他讨论起先代的一些年少成名的文人,有哪些个考中过状元,又有哪些个考中了探花……
许是她说起那些事迹时眉眼弯弯的模样激到了谢嘉言,他愤愤道:“这有何难。”
便决心也要参加这一回的科考。
两人便就此约定,他考中之时便是成婚之际。
听完明姝慢吞吞的叙述,江乐之啧声道:“谢世子果然是自信,这等事都能拿来做赌约。”
“万一出了什么状况,他没考中该如何?你们的婚期还要往后推?”
明姝挠头,发觉自己好像完全没想过他会考不中。
在她心目中,他几乎是无所不能的。
“他当然不会考不中。”
见明姝用因酒意微醺的面容做出全然信赖的表情,看着傻乎乎的。
江乐之没忍住点了点她的脑门:“你啊,还没成婚就这幅模样,若是真成婚了,岂不是要被谢世子吃得死死的。”
说着,她正一正神色,开始同明姝传授新学到的驭夫之术:“我娘和我说,就算你心里是喜欢那个男子的,也不可过分外露,要懂得将感情收住……”
感情界菜鸡的江乐之给另一只菜鸡明姝讲从别人处学来的经验讲得头头是道。
真·菜鸡明姝听得连连点头。
两人一面交谈,一面抿着酒,不一会便三杯两盏下肚,面上都浮现酡色。
谈完后,明姝已经微微醉去,她正气凛然地握住江乐之的手:“你放心,若是以后五哥哥敢欺负你,我第一个去和他过不去!”
“笨蛋。”江乐之没好气,“我自然是不需要你操心的,我说的是你……”
她话音刚落,便见前边走来一人,瞬时噤了声。
似是为了配合今日的喜宴,谢嘉言穿的较平日也要鲜亮许多,锦衣玉冠,身姿颀长,端的是君子如玉。
他走至她们席位边,捻起明姝桌案上的小酒壶掂了掂,蹙眉道:“喝了多少?”
明姝仰起头,面色微红,眼睛亮晶晶的,竖起三根手指:“三杯啦~”
难怪。谢嘉言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发现这确实是她往日的极限了。
于是伸手接过了她手上酒杯,连带着酒壶往桌案上一放,便伸手去拉她,轻声道:“来,去外边吹吹风,我送你回去。”
回去?明姝先前和江乐之聊得酣畅,由是并没有太注意周遭。
此时往四下一看,却见还是一派热闹的景象,并不像喜宴要截止的模样,不由略一歪头,好奇道:“就回去吗?”
谢嘉言点点头。
明姝借力站起身来,江乐之却轻轻拦了她,看向谢嘉言:“怎么突然要走?”
这喜宴分明还没有结束。
见她一向和明姝要好,谢嘉言多解释了几句:“出了些事,我和沈知钰说好了,先带她回去。”
沈知钰也在喜宴上,听了这话,江乐之放心了些,不再阻拦,只是轻声提醒:“那一路注意些。”
接着,两人便一前一后离了席。
外边同样甚是热闹,目光所及的树木上皆挂着明亮的红灯笼,树身上缠着鲜亮的红绸。
两人避开了人群聚集处,从另一边出府。
走在树下,那树上的红灯笼在微醺的明姝眼里,像一只只的红苹果,喜庆得很。
她跟在谢嘉言身后,开始小声地哼起歌。
声音有些含糊,似乎是在唱什么“黑黑的天空”、“亮亮的繁星”。
她的嗓子有一点点哑,调子也七拐八弯,滑稽中带着些天真意味,谢嘉言忍不住唇角上翘。
而后面的人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你还记不记得,你教我唱的这首歌呀?”
嗯?谢嘉言笑意微滞,思索了一番,确认自己先前应该并不会什么“黑黑天空”之类的歌。
而小姑娘清甜的声音还在继续念叨:“还有那首《苔》,也是你念给我听的。”
她就着他的衣摆,蹿到了他身边,仰起头,眼眸里似有熠熠星光:“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她双手在脸下摆出个开花的姿势,嘿嘿地笑:“现在,我已经在开花啦。”
见她灿烂的笑靥,谢嘉言眸色微沉,却还是点点头,抬手在她头上温柔地抚了抚:“嗯,明姝很厉害。”
可他同样也确定,自己既不曾教过她这首歌,也不曾为她念过这首诗……
那么,她所说的那个“你”,到底是谁呢?
先前苏延的那一番话语又在脑中回响,谢嘉言微微垂眸,努力不让自己再去想这些,可心头仍像是梗了一根刺。
思之即痛。
他会担心,明姝喜欢的那个人真的是他吗?
还是因为她将那个给她唱歌念诗的少年误认成了他?
这般想着,谢嘉言垂眸去牵明姝的手。
双手交握之时,才安心许多。
仿佛这样,就能彻底握住她了。
对于谢嘉言忧心的一系列事,明姝却全然不晓。
她见周遭没什么人,便大胆地挨上了谢嘉言,将头靠上他的胳膊,懒洋洋地黏着他走。
夏风微漾,拂过鼻尖眼睫,吹散了浅浅醉意,明姝清醒了些后,眯着眼小声问:“你之前说出了事,是出了什么事呀?”
想起此番急着送她回去的缘由,谢嘉言面上笑意淡去几分,抬起左手替她将被吹起的额发理好,才沉声道:“大狱那边传来消息……”
“苏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