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望见那出声者后, 行刑的宫人动作滞住了 。
就在这停顿之时,谢静瑶提着裙摆,面色焦灼地疾步跑过来。
将那宫人手上的漆红木棍拍落后, 便一把推开抓着明姝的宫人, 自个扶着她。
她似乎是急着赶过来的, 衣裳上还冒着寒意,搂着明姝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可还能站好?”她轻声询问。
明姝瞥了眼面色晦暗的王皇后, 犹豫着点了点头。
“那我们走。”谢静瑶语气笃然。
而就在她扶着明姝堪堪转身,便听到后面传来阴冷的声音:“就这么走了?五公主未免太不将我这个母后放在眼里了……”
闻言,明姝心头一紧,回头一看,王皇后的面色是更甚先前的阴沉。
她扶着谢静瑶的手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见谢静瑶以一种更冷漠的神情望了回去,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嘲弄:“怎么?母后杀了小七, 现在又要杀我了吗?”
“谢静瑶!”王皇后几乎是怒吼着叫出她的名字,原本精致的妆容都因此龟裂开来。
她的眼眸中跳跃着怒火:“旁人怎么说我不管,可你……你怎么敢也说出这样的话!”
“那丫头可是害了你弟弟的女人所出,即便是死一万次也是不足惜的!”
“可就算是这样, 错的也是祺嫔,又和小七有什么关系!”谢静瑶一双眼迅速红了,她强忍着泪意,梗着脖子倔强地望着王皇后。
“呵。”王皇后嗤笑出声,“那照你这么说, 本宫的小二又何错之有?”
“他那时才三岁,可那群蛇蝎女人又哪里因此而放过了他!”
“母债女偿,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说到最后, 王皇后几乎声音泣血,谢静瑶颓丧地垂下了头,不知该作何言语。
深宫中的肮脏事何其之多,你陷害来我报复去,计较起来最后只能是一笔烂账。
她知道母后一直执念于二皇子的早夭,如今得知祺嫔掺和了此事,不然不会轻易放过……
可她没有想到,王皇后居然会将七公主强召于宫,当着祺嫔的面将她活活打死。
当时的惨状,光是听人描述,她就忍不住寒战连连。
她的母后是加害者,亦是受害者。
谢静瑶沉默半晌,握紧了袖中手。
她没能护住小七,那至少不要让明姝重蹈小七覆辙。
她扶着明姝,轻声问道:“那明姝呢?她又做错了什么,母后竟也要对她使出这般手段?”
王皇后目光在明姝苍白小脸上掠过,冷笑道:“若她只是安安分分做个小伴读,本宫自然懒得搭理她,可她偏偏要这般张扬,勾搭上不该勾搭的人不说,竟还哄到了这样一封圣旨……”
说着,王皇后扬起了手上的明黄卷轴,将之狠狠掷在地上,脸上是极重的戾气:“她敢和那个贱人扯上关系,本宫就决不可能留她!”
她永远记得,那个蛊惑了景帝、害得自己只能屈居贵妃之位的贱人,在面对她质问时,是用如何高傲的语气同她说:
“谁要同你们一样打破头去争抢?皇后之位,我才不稀罕,若谁拿学官之位和我交换,我定然二话不说就换了。”
纵然后来她成了皇后,那人在这宫中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可在回想起这番话时,她仍会生出一种莫名的自卑感。
就好像,在她和那人的争斗中,纵然最终是她取得了皇后之位,可她却并不是最后的获胜者。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身份地位家世样样不如她的贱人可以在面对她时如此倨傲?
凭什么她可以对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不屑一顾?
可那人一定没有想到吧,在十几年后,有一个小姑娘拿到了她昔年渴求的东西……
而她绝不会让这一切顺利达成。
成了所谓的学官又有什么用?她只需要一摁指头,就可以碾死这小姑娘。
谁让……她是皇后呢。
“皇后娘娘是不想看到我受封学官吗?”
谁也没想到,那个五公主搀扶着的姑娘会突然开口。
明姝观察着王皇后的表情,缓声道:“或许,娘娘并不是针对我,只是不想看到我成为学官……又或者说,娘娘不想看到任何女子成为学官……”
结合先前所听过的传闻和王皇后在看到那圣旨的表现,明姝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而再见王皇后听到她话语时的神情变化,她便知晓自己猜的大概没有错。
王皇后倨傲地点点头,声音冷冽:“女子的本分就是相夫教子、安于宅院,若有了你一个破例者,往后岂不是要引来许多人效仿,那日后的秩序又该如何维护?”
似是看在谢静瑶面子上,王皇后多说了几句:“皇上糊涂,我这个做皇后的自然就只能代他清理祸害了。”
而她不愧是做了多年皇后的,长于冠冕堂皇之话,即便所行之事称得上蛮横,却也能打出一副正义凛然的幌子。
和这种人争辩并没有意义,明姝反正已经破罐子破摔,听了这番指控,反而露出个笑来:“若我一人行事能引来许多效仿,那娘娘杀了我又有什么用呢?”
“况且,皇上既然肯颁下这样的旨意,那女子亦可为官便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又岂会因娘娘截了圣旨杀了我而终止?”
“没了沈明姝,还有林明姝,总会有人能顶上,娘娘想要维护秩序,可到时候那么多人,娘娘一个个杀得过来吗?”
“至于娘娘所说的清理祸害……”她笑吟吟地看着王皇后,“我和娘娘谁是祸害,谁维护的秩序是对的,往后自然会有分晓……”
“放肆!”不等王皇后开口,她身边的侍女便勃然怒喝。
而王皇后的面色已然是铁青,她朱红嘴唇张合几下,雪白面皮因怒气抽搐着。
深吸了一口气,她才闭上眼眸厉声道:“还不动手,是想要这丫头气死本宫吗!”
而那些围上来的宫人见谢静瑶作出维护姿态,动作不由滞住。
“五公主若是阻拦,便连带她一起打!”王皇后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听了这话,那些宫人才像是得了特赦,念着得罪将谢静瑶扯开。
再次被制住,明姝却丝毫未露惧色,反而镇定自若地继续道:“历史长流滚滚向前,娘娘偏要一人逆流,就怪不得旁人对你说出放肆之话了。”
望见王皇后愈发难看的面色,明姝心里才舒坦了些。
反正怎么都要挨打,被打前能好好气王皇后一顿,也算是赚到了。
只是……那同甘共苦光环还未消除,王皇后如果真的在自己的安排下被“打死”在这,她该不会要负连带责任吧?
而她担心的一切终究没有发生。
“娘娘今日好大的威风。”
少年稍显冷冽的声音在殿前响起,随之便是脚步沉重踏在殿内的声音。
骤然听见声响,明姝睁开原本半眯的眼望过去,只见一队身着铁甲、手持枪矛的卫兵围了殿内一圈。
而那中央位置站着的正是她本要去见的少年,他身着玄色衣裳,眉目像是被寒霜浸染,整个人弥漫着凛然冷意,像一把破刃的剑。
当他目光在瞥见这边僵持状况后,眉心一跳,顾不得如何,便疾步过来,使力搡开制住明姝的宫人。
失了禁锢,明姝一下软软地跌进了他怀中。
“疼吗?”谢嘉言望着她额上冒着的细汗,忍不住伸手去揩。
而明姝还没来得及作答,就听见王皇后冷声道:“谢世子才真是威风,竟然敢带兵围堵坤宁宫抢人,当真是不将本宫这个皇后放在眼里吗?”
“皇后?”谢嘉言扶着明姝站正,神情是不加掩饰的轻蔑,“截阻圣旨,动用私刑,滥伤无辜……您以为您还能做多久的皇后?”
这话一出,殿内哗然。
纵然众人一贯知晓这谢世子是个不客气的,却没想到他面对皇后也是如此。
“大胆!”王皇后哪里想到他会说出这般尖锐的话语,登时气得一口气梗在喉口,“莫要以为皇上宠信你,本宫就不敢动你!”
谢嘉言却已经扶了明姝往外走,闻言,只是轻嗤:“我劝娘娘在废后诏书下来前还是安分些待在宫中,莫要磨去了皇上对您的最后一分情面……”
“毕竟,我能带兵入宫,自然是得了准许的。”
“至于娘娘敢不敢动我……”他顿了一下,回过头以极冷的眼神望着王皇后,“近日我正跟着盘查王家几位大人的罪状,就算是为了避嫌,娘娘最好不也要挑着最近对我动手。”
王家……闻言,王皇后像是被抽了力气,手撑着台上栏杆,咬着牙恨道:“皇上……他果然是半点情面都不讲……”
她愤恨怨之声愈大:“本宫还没倒呢,他就这般急着对付王家了吗!”
对此,谢嘉言只是冷声道:“若皇上不讲情分,仅凭娘娘做过的那些事,就足够压垮整个王家。”
在这几日的盘点勘验中,谢嘉言了解到王皇后和王家这些年做过的恶,心中待她早就没了皇后的尊重。
而王家,早些年确实是世家之首,可这些年因循守旧、不知变通,内里早已腐朽不堪,只知道为了自身利益去维护一些早该消缔的制度律令,还做出了不少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的事。
景帝初登位时势弱,才不得不受制于世家,而如今他早已重权在手,自然是要对其进行整治的。
王皇后自然也是明白他背后话的威胁意思,理智告诉她,事已至此,她应该罢手。
可看着这小子轻易带兵闯进来,抢了人就要走,还说出那样一番不客气的话,她心底的火就怎么也压不下来。
尤其是身上先前那阵剧痛仍未消去,搅得她整个人愈发暴躁。
“拦住他们!”王皇后终是咽不下这口气,怒喝出声。
而随着宫中侍卫追上前,那些围成一圈的卫兵们也都纷纷亮出枪矛。
感受着此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明姝没忍住咽了口唾沫。
这闹的是不是有点大了……她望着谢嘉言线条流畅的下颌角和紧抿的嘴唇,心中涌起些忐忑。
纵然他说的很是轻巧,可在宫中直接和皇后动手,若是传出去了,对他还是会有影响的吧……
而谢嘉言感觉到她的颤动,以为她是受了伤不适,于是放柔了声音安慰她:“可是很难受?再等一等,马上就好……”
就在这档功夫,两边已经厮打起来,整个殿内都响荡着兵戎相交的声音。
眼见状况愈演愈烈,谢嘉言眉头微微蹙起,望见王皇后眼中燃起的疯狂,这才明白,景帝为何一定要他带上卫兵一同前来。
“都住手。”
一道有些疲惫的低沉男声在殿门口响起。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极有穿透力,直接盖过了兵铁撞击声,落入了在场者的耳朵里。
原本还在缠斗的一众人在望见来者后,都是悚然一惊,瞬时松了手,齐刷刷跪伏在地。
望着一片狼藉的殿内和站于台上神状疯狂的王皇后,景帝长叹了一口气。
他原本以为,让嘉言带兵过来,皇后就该明白他的意思。
现在看来,是他想的太简单了。
他看了眼一旁搀扶在一起的明姝二人,目光在明姝苍白面色上顿了顿,随之摇了摇头。
这姑娘也算是受了旧事的牵连。
他轻声道:“你们先离开吧……”
说着,景帝的目光在一众人身上依次扫过:“都出去,让朕和皇后,单独说说话。”
听着这话,众人犹如受赦,纷纷退下。
而谢静瑶犹豫了一下,低着头走过来扶明姝,同他们一同往外走。
而待大殿上只剩余孑立的王皇后时,她缓缓将目光从谢静瑶的背影上收回来,望着神情冷淡的景帝,嗤笑出声:“怎么,难不成皇上还有什么悄悄话要同臣妾说?”
“皇后……”景帝一挥袖袍,冷声斥道:“你看看你如今可还有皇后的样子!”
“皇后的样子……”王皇后听了他的训斥,不惧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殿上一片静默,唯有王皇后肆意的笑声回荡。
她似是笑够了,才眯着一双狭长凤眼看向景帝,“皇上不是要废了我吗,我又何需做出副皇后才要的端庄贤淑模样?”
见她挑衅意味极浓的眼神,景帝面色一沉。
他踱步走至她面前,目光在她露出的半张美艳面容上顿了顿,沉默半晌才道:“王家是保不住了……”
这话一出,王皇后凤眼圆瞪,瞬时激动起来。
而景帝继续道:“朕已经给了他们太多次机会,是他们没有把握住……”
“本来此事并不会牵连到你,你还可以做你的皇后……可你……”景帝顿了顿,闭上眼眸,语气沉痛,“你不该动小七。”
一出大殿,嗅得外边清冷空气,明姝脑中思绪也要清明许多。
谢静瑶小心地搀着她,像在对待某件易碎的瓷器一般。
此时天色微沉,光线亦有些昏暗,愈发衬得明姝面色灰白。
见此,谢嘉言不由蹙起了眉。
他来的晚,只见她被制住,面色难看,却不知道王皇后对她做了什么。
“她伤到了哪里?”他目光转向谢静瑶。
想到自己刚入殿时所见的那宫人手上持的刑具,谢静瑶沉默了一下,才轻声道:“我赶来的时候,应该已经落了一棍香魂消了。”
闻言,谢嘉言眼中怒色一闪而过,袖中手掌紧握成拳,瞬时望向了明姝的后背。
在他灼灼目光下,明姝没忍住哆嗦了一下,又见他们两个皆是眼带忧色,不由弱弱地道:“其实……我没事的。”
伤痕和冷汗都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可承受了九成疼痛的却是殿内的王皇后。
但她这话在两人听来就是逞强。
香魂消恶名昭著,是深宫众人心头永远的梦魇,沾之即伤,若是挨上几棍后没有及时医治,非死即残。
她怎么可能没事。
谢嘉言直接在她面前俯下身子,语气不由分说:“上来。”
望着少年宽阔挺直的后背,明姝的心砰砰直跳。
这……不太好吧?
毕竟她其实并无恙处,这样岂不是又占他便宜了?
想是这样想,可她的身体却十分实诚地靠了上去。
明姝: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她伏在他背上,小心翼翼地圈住他的脖颈,指尖在触碰到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后,顿时燃起了一种灼热感。
而谢嘉言在确认她靠稳后,手托住她腰臀交界处,利落地站起了身。
他朝着谢静瑶点一点头:“那我便先带她去走了。”
见谢静瑶面上愧色,他迟疑了一下,补充道:“今日之事与你并无干系,你莫要过分自责……”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谢静瑶朝他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不要说,不要告诉她。
她的眼神在明姝身上掠过,沉声道:“不必担心我,你们赶紧去看医师吧。”
见此,谢嘉言不再多言,略一颔首便背着明姝离开了。
为了维持受伤人设,明姝也不好作出太欢脱的举动,只能稍稍偏头,朝着谢静瑶挥挥手,以示道别。
瞧见明姝活泼的手势,谢静瑶唇角上扬,露出个笑容来。
也学着明姝的模样挥了挥手。
直至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她才收回了目光。
想到将要做的决定,她抬手抚上心口,轻声道:“再见,明姝。”
在路上,似是为了转移明姝的注意力,谢嘉言难得用玩笑的语气道:“果然是长高了,相较先前都要重上许多了。”
???
长高就长高,干嘛要加个变重!
明姝气恼地在他肩上锤了一下,语气闷闷的:“那还不是你这么久没见我,我生气了,每天都气得要吃三碗饭!所以都怪你!”
“嗯。”听她控诉的话语,谢嘉言反而露出浅笑,顺着她的话轻声应诺,“是我的错。”
话语里是满满的迁就。
他因为那些不知所谓的梦,因为苏延那一段不辨真假的话,选择了自我逃避,选择用政事暂时麻痹自己,选择不去看和她相关的讯息。
却忘了这样会对明姝造成怎样的伤害。
而这话的语气过分温柔,明姝心神都恍惚了一下,先前在坤宁宫经历的那一番风波所带来的不安忐忑仿佛也被抚平了。
明明在见面前,她做了无数种心理建设。
设想自己要在他面前硬气一点,设想要极理智地去问他愿不愿意等她,设想即使得到否认的答案也要保持镇定……
可在真正见到他后,在听到他这般温柔的话语后,她脑中绷着的那根弦一下断开,瞬时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问了。
他们怎么可能会分开呢?
就仿佛问出这个问题,都是一种对感情的玷污。
明姝搂着他的手收紧了些,将下巴轻轻靠在他左肩上亲昵地蹭了蹭。
她哼哼唧唧了几声,似是想到什么,嘟哝着道:“你不知道,我爹爹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想要我嫁给苏延……”
听到那个名字,谢嘉言眸光暗了暗。
心中登时燃起怒气。
原来,他竟然打的是这种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