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里的风沙总是干燥而炽热的, 就像是想要刮去人体内的每一丝水分, 让每个生活在大漠中的人都绝不好受,但即便是吹着那样的热风,我的心里却仍旧是轻松而愉快的——杀手的生涯并不是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 充满了神秘而残酷的魅力,一个杀手, 更多的时候所需要面对的,是忍耐, 忍耐饥渴, 忍耐各种各样恶劣的环境,以及,对于死亡的觉悟。
所以, 不论多么严酷的环境, 多么可怕的对手都已不能让我倒下,因为, 我已经有了朋友, 而友情总是最能够温暖一颗冰冷的心的,尤其这朋友是楚留香,还有……无花。
脚下已经不再是大漠中所独有的那种绵软炽热却一望无际的细沙,吹在脸上的风也已不再是大漠中那种干燥的仿佛能让人的脸都龟裂的热风,但是有些浑浑噩噩的踏上归路的时候, 我仍然觉得如在梦中。这短短的一段时间,我经历了生死,惊变, 以及噩耗——我仍然记得,在听到无花死讯的那一刻,我的心有多么的冰冷。
人总归要死,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而离一个像石观音那样的女人太近的男人,更是离死亡也绝不会太远,哪怕那个男人是她的儿子。可是我自以为早已见惯生死,但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却仍是冷透了,冷的仿佛骨子里都冻结了,每一滴的鲜血都要凝成了冰——当一个可怕的敌人的死讯伴随着朋友的死讯一同传来时,有多么巨大的喜悦,也就会有多么强烈多么深入骨髓的痛苦。
无花是因他而死的,我知道。尽管楚留香并没有说,但是这世上有很多事本就是不必开口的,朋友之间往往更是只彼此对视一眼,便已能心生默契。更何况,在得到无花的死讯时,他那异样的沉默也已经足以说明一切……像楚留香那样的人,有很多痛苦都是永远也不会被表露出来的。
石观音究竟有多么可怕,没有亲眼见过的人是永远也想象不到的,但是我仍然可以凭借直觉确定,我绝对不会是她的对手,甚至她所拥有的,也绝对不是楚留香可以战胜的武功,尤其石观音还是一个女人——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像石观音这样的女人,她的美丽对于男人来说,本身就已经是最可怕的一种武器了,而对楚留香来说,这件武器毫无疑问已经足以致命。
但是风流如楚留香却最终也没有接受她的诱惑……我并不奇怪。不论石观音有多么美丽,多么令人不可逼视的魅力,只要想起她的儿子,那足以让任何男人心甘情愿的堕入地狱的魔力也就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即使没有琴音相随,他那沉静安详,几如佛祖拈花般微微含笑的面容也足以洗涤人心底那如火狂焚的污浊之念了。世上或许再没有如石观音与无花这般奇特的母子了,一个直如黄泉深处残酷的魔花,另一个却偏偏像是不染凡尘的仙灵……
即使知道自己即将面对,武功并不与我相差太多的楚留香,却仍然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同石观音两人做殊死的决斗。我并没有阻拦,因为我也已经做好了死在这大漠中的准备——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杀人与被杀本就是再平常不过,能够不必像条野狗一样孤独的死在路边的臭水沟里,能够交到像楚留香这样肝胆相照的朋友,能够一死以酬知己,已经足够,所以无所畏惧,哪怕那个人是无花的母亲……
但是,即便自知绝无可能对石观音真正造成什么伤害,我也仍旧心中有愧——无花对我并无一分不好,而我却……不论用多么完美的借口来狡辩,我意图伤害他的生身之母始终是事实。我几乎可以想见,这对像无花那样的生性纯孝之人又会是多么大的打击……他一定会后悔当日的手下留情,但,若这一番还能活下来,我很乐意死在他的剑下——一个人若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虽然我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也已经准备好了要以死赎罪,但是事情的结局却仍旧出乎了我的意料,甚至是所有人的意料——楚留香活着回来了。但是这一次,敌人的死亡和朋友的生还并没有给我带来喜悦,甚至就连他自己也并不见得多么为之欣喜,因为他带来了另外一个消息,无花死了。
我看得出,楚留香浑身上下绝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我毕竟是个杀手,而这世上也绝没有人受了伤还能瞒得过一个优秀的杀手,哪怕那个人是盗帅楚留香。但是,就在他单枪匹马的闯入了石观音的地盘之后,却仍能完好无损的回来,反而像石观音那样可怕的女人,在楚留香的手下却死的这么容易,甚至都没有给他留下一丝一毫的伤痕,而原本武功高强,甚至本不会因此事受到任何损伤的无花却死了……
除了两个当事人,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那个没有石观音的允许,其他任何人都无法踏入一步的地方……不,在这个大漠中,或许还有一个人是完全可以无视石观音的禁令闯进去的——因为他有着这世间或许无人能够匹敌的武功,甚至还有着这世上少有人能及的智慧。而且我看得出,他一直都是个内心美好,对生命充满了热爱的人。……所以我绝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真正杀得了他。若他会死,那一定是受到了什么逼迫,联系这段时间所发生的这些事,真相已经呼之欲出——自古孝义两难全,到了这个地步,他所能选择的也只有死亡了。
而石观音最终身死的结局……直到最后一刻,站在如此艰难而痛苦的立场上,他也仍然不负天峰大师多年来的苦心教诲,终于选择了大义灭亲吗?……我知道,无花就如说书先生们所说的那样,貌柔心壮,虽然外表翩然如仙,骨子里却着实是个顶天立地绝不逊色于任何人的伟丈夫,我绝不该有此想法,而在武林中臭名昭著的杀手一点红更没有资格生出这种想法,但是在这一刻,我还是不由的为他感到……心疼……
作为他的朋友……哪怕是并不为他所承认的朋友,我都绝不能让他曝尸荒野,但是……无花不在。
在碎石嶙峋的废墟上,盯着烈如毒火的阳光,我细细的翻看过每一具横陈在地的尸体,甚至透过重重血污仔细触摸过那些已经肿胀变形流着污血浓浆的尸体的面孔上的每一个细节,但是其中绝无一个是无花,甚至有很多在我看到尸体的第一眼,就已经知道绝非无花了——无花的皮肤没有那么黑,皮肤的触感也绝不会那么粗糙……甚至就连腰身也比这些被杀的谷中女子要细上一些。
可没有发现无花的尸体我也并不觉得多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或者无花的尸体或者已经被深深的埋入了废墟之中,不见天日,或者,他还活着,却假死遁走……
若是后一种情况,却让我只觉得更加的愧疚,因为那意味着过去的我自始至终都完全的误解了他——如果他真的像我想的那么爱财,这一刻又为什么要假死?石观音遗下的财物无数,但一个死人显然是绝不可能把它们取走的,而一个死人更是绝不可能再来讨债的……哪怕只是一个名义上的死人,也已经完全失去了讨回债务的理由,而这一点,以无花的聪明,是绝不可能想不到的,可他却轻轻松松的就放弃了……果然,他的爱财,也完全只是为了我……为了他的朋友而刻意装出来的吗?
太过优秀太过完美无缺的人本就会很容易让人产生距离感,然后敬而远之,而无花的身世偏偏又是如此的离奇坎坷……每个人都有拥有朋友的权利,只是或许在我完全不知道的地方,他已经委屈了自己太多……
可惜我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杀手或许已经足够,但是在猜测无花的心思上,我一定比不上另一个人——而此刻,面对着满地鲜血,一旁的楚留香面上却是毫无悲戚之色。若是旁人如此,我此刻或许已经同他割袍断义,但是此刻楚留香的表情却反而让我的心里升起了一丝希望——他说,无花没有死。
他的理由十分充分,而他更对此有着绝对的自信,但是对我而言,一句就已足够。因为我知道,就算是楚留香,其实他的心里也并没有太大的把握——毕竟这里是大沙漠,而人是不可能挡得住天地之威的,但是我情愿相信他的话——能够不必带回无花的骨灰,甚至是只带回他的半片身子,我也已经十分满足了……虽然楚留香是我的朋友,但我也绝对不想和他一人一半。
而如今,已经很好。虽然我们没有得到足够证明他还活着的证据,但是也同样没有真正的见到无花的尸体,而我们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希望。
临别之际,楚留香本想让我跟他一起走——我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每个人都该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而楚留香关于那位曲姑娘的暗示也被我拒绝了——她应该去追求属于她自己的爱情,也值得比我更好的男人,而不是退而求其次。更何况,一日不还清欠无花的债,我也就一日都不会有去照顾一个女人的心思。至于无花,我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希望他真的是个恶人——如果好人注定不长命,那么我宁愿他恶事做尽。
离开大漠,我开始继续流浪,追杀永无止尽,但是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忍不住去看看那个地方的寺庙……和寺庙里的和尚,然后,再捐一些香油钱——如今我也只能从哪些顶着一个光可鉴人的脑袋的和尚们脸上的笑容,来想象无花收到银票时那优雅动人的微笑了……哪怕石观音留下的那遍地的分毫未被人取用的金砖已经让我明白,无花其实根本就不爱财。
虽然这世上绝无第二个妙僧无花,但是看到那些光亮圆润的脑袋,总是会引起我很多美好的回忆——自相识以来关于无花的那些美好回忆。对于一个几乎自记事起就已开始学着如何杀人的杀手而言,那些已经是足够美好的记忆了,所以就连那些和尚在接过我递过去的香油钱时,那眼底一闪而过的狂喜和见到冤大头时的那种兴奋,那种熟悉的感觉也能让我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无花让我写欠条时,那种成竹在胸的从容不迫,以及脸上那种耀眼的动人光辉。
虽然我一直都有一种感觉,我和无花之间不会从此天各一方再不相见,但我也没有预料到这一天竟会来临的这么快。
组织派来追杀我的人不断失手,终于,“黑手”派人传给我一个消息——只要我再出手帮他们杀了一个姓林的人,从此就再也不追杀我了。我同意了。我知道,能让“黑手”以放弃追杀我这个背叛者为条件来杀的人必定不会简单,而且,有很多优秀的杀手也都是死在了“最后一次任务”,但是我还是去了,因为时至今日,组织能派来追杀我的,已经只剩下了“黑手”,而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同教会我用剑的人做生死之搏。
然后,在这最后一次任务,我果然失手了,对方的反应比我更快,手比我更稳,武功也比我更高,几乎是一瞬间,我毫无反抗能力的就被制住了,然后,身下绵软的床褥上就传来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无花!我的脑海中几乎在一瞬间就闪过了这个名字,果然,在下一秒,一只雪白修长的手就抚上了我的下巴……一如我想象中的柔软细腻。只是,虽然在发现他真正的实力之时,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今天,但是在他真正抚上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紧张了起来,然后下一刻,一把剑就紧贴着我的喉咙深深的刺进了下方的床褥中,在颈间弥散开逼人的寒意……我不需要紧张了。
我都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竟然已经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穿着一身在黑夜中简直如靶子一样的白衣,身上的杀气排山倒海……即便是像我这样杀人无数的杀手,身上也绝没有如此强烈的杀气!只是无花在骤然重逢后,那无意识的真情流露固然让我感动,但可惜身后的杀气却让我完全无法全心的沉浸在这重逢的喜悦当中,但这其中最让我感到屈辱的是,面对着那个男人,无花却是以一种保护弱者的姿态在维护着我……曾几何时,堂堂的中原一点红竟沦落至此了!
但是我终于没有动手。因为那个陌生的白衣人虽然来历莫测,但很显然同无花关系非浅……无论如何,一个人都绝不该让他的朋友为难。只是不知为何,哪怕他面上始终淡漠沉静,一派超然物外,可隐隐的,我却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这个白衣人似乎对无花有着某种强烈的企图……并无恶意,但却又极有可能伤害到无花的企图……
这次重逢,无花的反应证实了我过去的猜测——他总是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表达着自己对朋友的感情。一个连自己母亲遗下的足有成千上万两的金砖都不屑于取用的人,却偏偏要斤斤计较一张不过数万两的欠条……而他一边想尽借口将欠条上的金额翻倍,一边却又从未问过我是否能够拿出足够清偿的银两……即便并没有做过杀手,但以无花的聪明也是绝无可能不明白,一个出名的杀手的出手价究竟会有多么高——“若求杀人手,但寻一点红”,中原一点红这个名字,并不仅仅意味着任务的成功率,也意味着天价的酬金。
可无花最终却只字未提,只是想尽办法要让我留下,甚至不惜借此提出让我做护院——若是从前还未真正了解无花真实本性的我,必然会以为他是在故意折辱,但是现在,我又岂会不明白他的一番好意!“黑手”交给我的这“最后一次任务”也被我放弃了,接下来我所要面对的,必然是比之前更加可怕而无休无止的追杀。而这个世上,显然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愿意接纳我的地方能够比无花的住处来的更加安全,而且也再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比一个安稳而又收入丰厚的工作对一个除了杀人再无旁的谋生能力,而且已经山穷水尽的杀手更重要。更遑论,名义上被派来“训练”我这个护院的剑法的,是那个来历神秘,但剑法却足够高明的白先生。
无花并不是楚留香,像他这样一个朋友的好意并不是能够推拒的了的,况且我也确实已流浪的太累……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比无花的身边对我来说更有归属感?更何况,无花此刻仍然需要我……即便我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绝非那个白先生的对手,但是明知无花正被他虎视眈眈的从旁窥视着,我也确实无法安心离去。不过,我终于发现了无花的一个缺点——他的心地太善良,心思太纯净,对人也委实太过包容……
那个姓白的男人对我说的话我自然听明白了,所以也才格外的愤怒——无花对他推心置腹,视为挚友,不但供给食宿,甚至就连一身穿戴亦是尽善尽美无可挑剔,可那姓白的却反而当面诬陷于他……如此怎配做他的朋友!如果不能把他视为最好,何必相交,可若心中觉得无花足够的好,却又在他的朋友面前诋毁他,这岂非是两面三刀之辈!
可即便面对此情此景,无花却仍旧闭口不言,甚至强颜欢笑……一时间我只觉得心中更加不忍——连这样的人都要强自容忍,可以想见,无花曾经受过多少委屈,他的心里对朋友又有着多么强烈的渴求!
我终于留了下来。一个人一生中总该为自己的朋友做些什么的,而相比于渴望友情的无花,我那点点自尊简直像是路旁的石头一样不值一提,而只有在留在他身边之后,我才终于明白,无花的用心有多么良苦,他为了朋友所付出的又多么的多……
杀手总是死的很容易,所以我的银子往往都会花的很快,而且花的莫名其妙。但是自从我开始欠下他的债以来,我已经不会再无所谓的花掉那么多的银子……即便他不要,这些也始终都是无花的。更何况即使手中有着无数的银子,我也不可能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享受,但是自从做了护院之后,我才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享受……更何况山庄里即使来了不怀好意的人,也并不需要我动手——那个姓白的男人总会先我一步出手打发。
无花仍旧很喜欢捉弄我,只是如今我已经明白,在他那张高洁出尘的面容下,是一颗多么寂寞多么渴求友情的心,而这也让我明白,他究竟有着一颗多么纯净不染世情的心——就像那些说书先生们所说的那样,只有赤诚如纯真稚子,才会采取那样的方式来博取他人的好感。一点红本就是出卖剑的杀手,无花却是从不沾染红尘的仙客,但如今,他却宁可放下尊严,自己出面行医,也不让我重操旧业……如此情谊,一点红也唯有竭尽全力去阻止那白先生的企图能报了!
只可惜,我渐渐发现,无花还是被那个白先生所引诱了。我明白,同他那超凡脱俗的仪表,高臻绝顶的剑法相较,不能自谋衣食需倚他人为生这一点委实太过不起眼,而他那卓然不群的气度,也使得那多疑善妒的脾性显得并不多么难以让人介怀,而爱情,又总是很轻易的让人蒙蔽了双眼,蒙蔽了神智,只是,我实在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心地那样善良纯净的无花,只因为那个白先生所惑,而就此堕入深渊……
在无花的身上,有着我所能想象到的一切美好,甚至在我们漂流在海上,前途渺茫几至绝境之时,仍能心如铁石一般的坚定——杀手需要忍耐饥渴的时候绝不会少,但在那个时候,就连我都忍不住要为绝望所动摇,更遑论那些在穷文富武的铁律下长大,又富有到足以到蝙蝠岛上去求购秘密的武林大豪们?但是在那些喝光了自己棺材上的淡水的人一双双饿狼般渴求着淡水的目光的凝视下,无花的面上第一次敛去了笑容,但是那坚毅沉静的神情,却是坚决的阻止了那些伸向我们棺材上上的水——没有阻止那些人喝他们的水,是因为他明白焦渴的痛苦,阻止他们喝我们的水,是要为他们留下最后的生命之源……或许,也是为了我……
像这样的无花,他的身边却几乎没有能够配的上他的人——南宫灵是他的亲弟弟,楚留香虽然英俊潇洒却太过风流没有定性,而那个白先生为人两面三刀,却不但衣食要倚靠他人,甚至还起了二心……或许无花看人的眼光才是他唯一的缺点——无花并不能明白,他需要的其实应该是一个足够沉稳坚毅,虽寡言却专一不移,或许并没有最强的武功,却能够自食其力,也愿意为了他而无怨无悔的努力养家,而且不惜为他去死的人……尤其是能够永远都将他当做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