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风对南海的记忆, 总是充满了铁马兵戈的铿锵声响。
似乎他在新闻上见到这片海域,都与守护疆土有关。
温柔广博的海洋,桥梁应当身姿优美如同缠绕其中的水蛇褐藻, 顺着洋流舞动。
可在他的手中, 跨海桥梁的身形壮观,粗壮的钢筋铁骨,每一根桥座都像是深入海底, 捍卫领土的尖枪。
七级台风、十米巨浪, 在图纸上淡去影子。
逐渐清晰的是一座横跨澎洲群岛, 线条分明的桥梁。
他抛弃一切干扰因素,全靠一腔创作激情,在草稿上随性落笔。
那些黑白线条,围成了律风最为熟悉的中国古建筑户牖模样。
交错的钢管支撑, 在桥梁中层,构成了无数镂空六方三角格,在世间最为坚固的材料中, 支撑起贯穿南海的通道。
那些错落有致的格线,既有传统古建筑的婉约, 又有将士铠甲的粗犷。
律风沉浸在传统与现代的交融之中, 迅速地建立起了跨海大桥的雏形, 宣泄着他对南海的想象。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在桥梁里融入传统文化。
在进行绘制出了钢铁护卫般的长桥之后, 他才慢慢冷静下来, 按照南海数据微调桥梁。
落位、桥座、预留航道。
拥有了完整设计外观的大桥,不断延展身躯、弯折曲线,仿佛一座匍匐在海面上的长鞭, 带上了“井”字尖戟, 透着百兵之勇、战无不胜的气势。
律风不管风云诡秘的委员会怎么想, 这样气势如虹的桥梁,才是他期望站立在南海之上的建筑。
他顺着设计图,快速地制作起概念渲染。
律风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地,选择了铁灰如漆、闪着寒光的深灰色涂装。
因为,那是中国南海留给他印象最深的色彩,与清晰的高速分道线一起,勾勒出了一条目的明确的通道。
瞿飞在台风过境的一个下午接到了电话。
翁承先言简意赅地叫醒趁着台风睡懒觉的徒弟。
“明天好好收拾一下,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瞿飞差点从床上跳起来,精神一振。
“律风来了。”
第二天一早,瞿飞的脑子都还是一片混乱。
他勉强穿着衬衫西裤,套上了运动鞋,跟着翁承先到机场接人。
驻地附近的机场,忙碌拥挤。
人头攒动的环境,炸得瞿飞头疼欲裂。
“他不先给我们设计图吗?”瞿飞皱着眉,简直不满律风的匆忙,“待会开会投影,整东整西,岛研院那群烦人的家伙,又要唧唧歪歪了。”
翁承先看着机场到达口,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还敢提前发设计图?”
这话说得瞿飞哑然,他抓了抓头发,低声嘟囔道:“直接发给我不就安全了……”
“律风!”
翁承先忽然出声。
瞿飞赶紧往到达口一看,见到穿着一身黑色短袖、牛仔裤的清爽年轻人。
他短发修剪得整齐,身形看起来瘦弱,走近了,瞿飞却发现他很高。
……当然,没有一米九一的瞿飞高。
他在南海风吹日晒待久了,一看就觉得律风养尊处优,不像是能够吃苦耐劳的样子。
如果不是清楚这人能够连续走上三四天乌雀山,熬在工地里看着大桥盘山而起,必然会把律风当做初出茅庐的工地新人。
因为年轻,出门还背书包。
跟他想象中冷漠回怼桥梁工程师的模样,差之万里。
“翁总工。”律风打了招呼。
瞿飞心里“哦”一声,亲切温和有礼貌,果然跟他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这么大一个陌生人站在翁承先身边,律风的视线自然会落到瞿飞身上。
自来熟的瞿同志当场伸出了手,“欢迎欢迎,我是瞿飞,翁老师的徒弟。我们也算是同事了。”
律风听到这个名字,连礼貌回握都透着敌意。
他眉头微皱,直言不讳,“我的数据就是你给的?”
“草!”瞿飞当场就跳脚了,“律大设计师,我冤枉啊!”
律风还没说篡改数据的事情,瞿飞就开始喊冤。
“我只负责传数据,谁能想到数据是假的呢?”身材高大的工程师,说得咬牙切齿、眉飞色舞,“项目组里面居心叵测的人太多了,咱们这次纯粹是被别人给坑了。”
瞿飞边说还边伸手比划,“岛研院的夏英杰,绝对是造假头号怀疑对象,实业集团的傅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里面还有七七八八个海南省、宝岛省的政府班子,勾心斗角的水平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数据的问题,是我没有检查出来的错。但是律工你今天来了,咱们得团结起来,一致对外,要不然,搞不定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
瞿飞一句话,把委员会里的势力里里外外骂了一通。
根本不是什么喊冤。
而是火速扯起外部危急的大旗,想拉律风入阵营。
律风听完,不为所动。
“既然委员会里面这么危险,那你传给我数据之前,为什么不先看一看?”
问话直切重点。
国院派他驻扎这里,差点把国院自己的人坑了,还不是得怪他粗心大意。
瞿飞脸上无光,本想忽悠着律风忘记追责。
谁知道这位看起来脸嫩年纪轻的设计师,问话跟师父一样犀利。
他坐上车抹把脸说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师父已经狠狠教育过我了,情况说明也写了。要不……我再把情况说明抄一份给你?”
毫无诚意的悔过,并没有令律风感到愉快。
作为国院外派出来的设计师,明知道身处危险之中,还麻痹大意,实在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合作对象。
他说:“不需要。”
冷漠回绝,显然是不打算原谅瞿飞的疏忽。
瞿飞之前对律风温和友好的判断,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觉得这位律工年纪轻轻,性子还挺刚。
翁承先笑看瞿飞吃瘪,还没忘记当头补刀。
“他就是不以为意,栽了坑。天天觉得岛研院的人搞事,结果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律风你这次的设计,不发给他是对的,直接会上展示,比过别人的手更稳妥。等他能够证明自己值得信任之前,都不要对他放松警惕。”
师父在前,把徒弟说得一无是处。
瞿飞就算有一腔怨气,也只能闭嘴憋着。
律风视线从瞿飞面上扫过,翁承先虽然批评瞿飞不省心,但是律风能听得出来,这更像是一种对自己的维护。
他叹息一声道:“我不是因为不信任他,所以没有发设计图。而是设计图纸和模型,我昨天才赶工出来,数据量太大了,来不及传。”
瞿飞听了一愣,他以为这点时间,只够律风画张草稿图的,可听律风的意思,他还建了模?!
翁承先喜形于色,好奇问道:“你还做了南海桥梁概念模型?”
“对。”律风肯定道,“从设计到建模,我都做完了。”
从正确的数据传给律风,到本人来到南海,也不过是一个半月。
瞿飞清楚知道律风处于休假期间,国院为了弥补他长久待在乌雀山大桥项目里的全年无休,特批了一段极长的休息。
他想着,律风休假间隙磨磨蹭蹭画个设计图,甩到宝岛中央研究院那群建筑师身上,都能把一群温水青蛙炸得呱呱叫。
然而,律风竟然加班加点,来了一套完整的设计概念。
听起来,完美地符合了南海隧道桥梁段的规划!
瞿飞压抑着想一睹为快的欲望,走进会议室就开始帮着律风忙前忙后。
电源、转换器、投影仪。
他连盯着律风调试投影效果,都觉得心情兴奋。
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让这群井底之蛙,见识见识,能够设计出乌雀山大桥的神仙设计师,最新的作品!
顺便观摩夏英杰这家伙,佩服得脸色惨白的模样。
南海隧道项目委员会的现场,参会人员陆陆续续到来。
每一个安静入席的人,都能见到讲台前忙碌的瞿飞。
向来脾气暴躁、拍桌吵架的瞿工,此时正对身边忙碌操控电脑的年轻人大献殷勤。
还颇受嫌弃。
“投影仪的光亮度需不需要调整?”
“要不要先试试建模加载会不会顿卡?”
“诶你用的是3dmax还是rhino?”
问三句也没得到一句回答。
年轻人抬头就说:“你别挡光,过去坐着。我会调机器。”
高贵冷艳,毫不领情。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眼里陌生无比的糙汉瞿飞乐颠颠地离开讲台,见到他们诧异的眼神,还嚣张跋扈地嗤笑一声,令他们找回熟悉的感觉。
瞿飞还是那个瞿飞。
但是讲台上的律风,却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律风。
“我以为设计乌雀山大桥的人,更有资历一些。”
“不会是国院派来的实习生吧,就过来讲讲设计图。”
“你看瞿飞那个态度,怎么可能是实习生……”
他们的悄声议论还没得出个结论,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腔调。
“哎哟,国院的大设计师还真来了啊。”
夏英杰阴阳怪气永不缺席。
他跟着岛研院的同事、实业集团的傅总一起进来,却没有回座位,直接走上了讲台。
“让我看看你设计的图,不知道有没有别人吹的好——”
夏英杰凑过去,没能等见到一座桥梁,先见到了一只只铁灰色的庞然大物。
它们破浪而来,行驶在深蓝海域,浑身玄铁色的潜艇,反射出海洋烈日的辉光,头顶上插着鲜红的国旗。
也不知道拍摄照片的人,是带着何等情绪端详这一幕。
但是看清了屏幕上是什么的夏英杰,顿时吓了一个激灵。
他们无比畏惧这样的大船。
因为无数这样的船队在靠近岛屿的地方循环往复,像极了伺机而动的深海鲨鱼,露出了猩红的眼睛。
“你放这鬼东西干嘛!”夏英杰立刻谴责道。
“参考资料。”律风盯着他心里有鬼的惶恐,如他所愿地关上照片。
下一刻,律风终于调出了与“参考资料”同色的桥梁。
它有着相似的铁灰、相似的筋骨、相似的气魄。
尖锐的桥塔、紧密如铠甲似的镂空六方三角钢格、还有直插海底的深色桥座,支撑起了它横跨深邃无边的南海,气吞山河的豪迈身躯。
这样的桥梁,明明安静站立在海平面上,却自带一种难以忽视的勇武志气。
会场里响起嘈杂的声音,都在为这座桥梁的尖锐设计议论纷纷。
然而,期待见到它已久的瞿飞,却忽然愣神,脑子里蹦不出半点儿完整的词来。
也许是刚才无数破浪的恢弘舰队,影响了他的判断。
瞿飞已经忘记了最初对它的全部想象。
他所有思绪不断在铁灰色桥梁于铁灰色舰船之中徘徊。
只觉得,这座桥梁更像是南海舰队的停泊港湾,旁边就该肃穆庄严地整齐排列起潜艇、军舰,每一个走上桥梁的人,都能亲眼见到祖国勇猛的战士们出航、归港。
因为,这座钢铁桥梁的身姿就像南海给他留下的印象。
坚韧不屈,又勇猛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