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圣令,封王守仁督查院御史督查兼内阁次辅,随天子进京。
正一品大员,在文官之中的地位仅次于内阁首辅杨和廷……
这一封,王守仁从一个小小的地方官,一步跨入了权利中枢,几乎位极人臣。
然而这一次,王守仁要抗旨了……
多年的奔波战乱已经使老王心力交瘁,他以无力再在权利的漩涡中挣扎。
而更为重要的是,老王早已看透了这一切。
不是看破,而是看透……
现在的王守仁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静坐在竹子前“格竹”的茫然少年,也不是那个空有一腔热血与权臣宦官相斗的拳拳赤子……
他现在早已明白……
苍穹环宇,万物之理,皆在人心本身。
本心故,天地人和,知行之道,为合天理。
眼前显而易见的道理,世人却视而不见,反倒去追求迷雾幻境中的梦幻泡影。
若不为世人解开这个谜题,天地间争斗便不会停止……
所以,一心授学,启发世人,才是王守仁现在想去做的事。
王大人想辞职去当王校长……
这种事可不是老王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办到的,首先要大明集团的董事长朱厚照肯签你的辞职信才行。
而此时的朱厚照刚刚走到江苏。
要知道想让老朱安安分分的回到京城是不可能的,老朱为自己的归京之旅安排了一套完美的路线,不但看遍南国的风土人情,还专程跑到杨廷和的家里折腾了半个多月,把老头子家里闹腾了个人仰马翻,鸡犬不宁之后才潇洒离开。
只要老朱没入京城,辞呈的事就有希望。
王守仁收拾包裹行囊,连夜起身赶奔江苏府。
老王日夜兼程,老朱一步一景……
终于在江苏淮安清江浦王守仁追上了正在安然垂钓的朱厚照。
王守仁下了马,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躬身请谏面圣。
传令太监飞跑禀报朱厚照,不一会便得到老朱的传召。
王守仁又整了整帽衫,大步走在竹木的长桥,来到一方露台上。
朱厚照背对着王守仁,弓屈着身体,盯着水面出神,旁边站着的韩彬看了一眼王守仁,轻轻竖起一根指头朝着他摆了摆,示意老王不要出声。
王守仁垂手站立,等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朱厚照这才直起身子,把鱼竿放到一旁回头看了一眼王守仁一笑说道:“伯安来了,赐坐。”
旁边太监搬来一方龙墩……
王守仁看了看,没有坐下,而是弯双膝跪倒在地说道:“臣年老体弱,身子衰败,恐无力辅佐陛下大业,愿告老还乡,以苟且之日了此残生。”
“你?年老体衰?”
朱厚照探脑袋到王守仁近前,低语到:“杨师傅以古稀之年还挑着内阁首辅的重担,你却来跟我说年老体衰?”
王守仁低垂双目说道:“臣……以是腐朽之躯,无力为陛下尽忠了。”
“好……好……”
朱厚照摆手让左右护卫退在一旁,突然伸手一按王守仁的肩膀,低声说道:“王守仁……你抬起头来……”
王守仁听着一皱眉,缓缓抬起头来,正对上朱厚照的双眸……
眼仁虽大,却不见光华神韵,眼角之处,血丝蔓延。
王守仁一惊,低语到:“陛下你……”
“朕……没有子嗣……”
朱厚照掐在王守仁肩膀上的手加大了力度,虽然极力压着声线,却仿佛撕裂了喉咙的声音:“若朕有一日……终有一日……那大明的江山……又会如何呢?”
王守仁愕然跪在当下,一时无言。
过了许久,王守仁才慢慢挑起嘴角说道:“陛下尚武,身子健硕,况且朝中有许多忠节高谋之臣得意让陛下驱驰……”
“你说什么?”
朱厚照暮的站起身子,用手点指着王守仁说道:“当世‘儒侠’?朕曾认你为帝师!你便是如此……如此无情么!”
王守仁双眼看着面前波澜不惊的青浦江水,低语到:“臣乃大明之臣民,若陛下以后有所用处,王伯安只要有一口气在,自当为我大明王朝牵马坠蹬,万死方休,只是今日……臣……心力已碎,腐朽之躯,已是无用之人,不能随陛下进京了……”
“好……你走吧……”
朱厚照用手一指竹桥说道:“你下了此桥你我群臣恩怨一笔勾销……”
“臣……告退……”
王守仁俯身在地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念叨:“愿陛下福寿绵长,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
朱厚照一挥袍袖低声说道:“当日江彬诱朕吃下那些仙丹之时,也说过朕会万岁!”
“王守仁!”
朱厚照忽然扬起脑袋喝到:“山海经之中被困的蛟龙若无心在天,真乃蛟龙之错么!”
王守仁回身行礼,说道:“回陛下,蛟龙本天兽,有天兽之责。龙保万民安泰,风调雨顺,岂能不翱翔于天呢……”
“那便是朕的过错了……”
朱厚照不在言语,转身拿起鱼竿,将鱼饵垂入湖中。
“臣……告退……”
王守仁最后对着朱厚照的背影深施一礼,跨步走下竹桥,费力爬上马背,打马离开。
朱厚照没有回头理会王守仁,而是双目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浮萍,忽然间眼前万物飘忽昏沉,脑中如惊雷般轰鸣,紧接着脑袋昏沉身子发软,向前一栽,“噗通”一声跌入清江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