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城近郊的一处草庙,庙外杂草丛生,一条碎石泥泞的小径通往庙内……
段思源拖着剑鞘走在前面,王守仁等人紧随其后。
庙门半掩,隐约飘出一丝熬制草药的腥涩之气……
段思源单手推开庙门,然后微微一侧身,迷障之气缭绕之中,一个枯瘦的身躯被人用绳索困在一把石木长椅上……
王守仁双目一铮,脚下却挪不开步伐,只能低低的说一句:“这……这便是陆先生?”
“恩……”
段思源轻轻点了点头,又将庙门开大了些,阳光横斜而入,照到屋中人的身上,就见此人满身疮痍,从脖颈到腰腹无一处完整的皮肤。左胸口,正腹间两处刀伤还泛着鲜血,将裹在上面的白布印的鲜红……
段思源瞅着王守仁看了片刻,低声说道:“这些伤都是他自己划得。”
黑无常在段思源身后一皱眉说道:“自己跟自己较劲,能伤成这副模样?”
“哎……”
段思源扫了黑无常一眼,低声说道:“迷障之症,妄毒之症……我自从将他从赣州救回来,他便每日疯癫沉沦。开始几天还好,不过是说说胡话,近些日子便开始以刀剑自毁身体……”
段思源说着,用手指微微一点陆文韬胸口和腹腔说道:“这两次若不是我回来的即时,你们看见的恐怕就是一具尸体。”
“竟痴妄至此……”
王守仁左手拇指慢慢抠进掌心,心说,若是给铁灵铁葵看见他们师父落得这般模样,恐怕要心疼的昏厥过去……
众人缄口不言,在庙外沉寂了一盏茶的功夫……
忽然,屋中的陆文韬猛烈的咳嗽了几声,撕扯着浑厚的嗓音喊道:“给老子拿水来,他娘的老子渴了!”
王守仁猛地一抬头,低声说道:“这……这是灵鬼异人?”
不……
段思源摇摇头,晃着肩膀从水缸中舀出一瓢清水,送到陆文韬近前,然后扭头看着王守仁说道:“自我从赣州将他带回来,我就再也未曾见过灵鬼异人,这陆文韬时而会变成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时而就是这粗野的汉子。”
“奶奶的,给老子松开,捆着老子怎么喝水!”
陆文韬双眉横挑,一对眼珠子像是要瞪出眼眶,身子横着一翻,整个人随着一阵反倒在地,面前的水瓢也被打翻。
哈哈哈……
陆文韬躺在满地的泥浆之中大笑道:“善恶滔滔!哈哈哈哈!道可道,非常道,哈哈哈哈!狗屁天道,狗屁佛通!诸人之命,皆在我手!诸神之命,皆在我手……”
王守仁长出一口气,对着满地打滚的陆文韬一拱手说道:“请佛山先生陆文韬出来一见!”
“谁!”
陆文韬将虎目一瞪,费力的倚着长凳翻过身来,盯着王守仁说道:“谁,谁是陆文韬?”
王守仁眉峰微微一颤,行礼的双手依旧没有放下来,而是低声接着说道:“晚辈王守仁,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王守仁?”
陆文韬扭动着身子,艰难的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王守仁突然咧嘴一笑说道:“我知道了,你他娘的就是大名鼎鼎皇封的儒侠客,对吧?”
王守仁欠步说道:“不敢,皇恩谬赞罢了。”
“不敢?”
陆文韬活动着脑袋,嘴角笑意若有若无:“不敢?他皇帝对着你放了个屁,你都要捧起来回家供着,你他娘还有什么不敢?”
“放肆!”
武定边本来站在庙外等着,可耳朵里听着这兄弟的台词,一句比一句露着大不敬的意思,顿时火冒三丈,拎着刀便冲到庙中一指陆文韬说道:“你算什么东西,竟然辱没当今天子,早该就地处决,已尽圣恩!”
“哈哈哈……”
陆文韬晃荡着脑袋说道:“这大晴天的狗尿苔上的癞蛤蟆成精了,跑到爷爷面前撕叫!”
“你!”
武定边小暴脾气哪能容得下这个,也顾不得在场的王守仁等人,横手抽出刀来朝着陆文韬便横劈而来。
陆文韬突然一抬头,双目盯着武定边的瞳仁,高声断喝一句:
“来啊!”
武定边的刀锋停在了空中,虽然王守仁拦着他的双臂,但是老武心中清楚,自己这一刀是被面前这个被捆缚的瘦弱之人两个字吓退了气势。
“呼……”
陆文韬喊了一句,突然一晃脑袋,整个人身体开始不住的颤抖……
“娘的,奶奶的……王守仁……你……伯安……”
身子紧锁抽搐着,空中絮絮叨叨的浑浊之音。
“怕是那文人公子要出来了……”
段思源抱着胳膊,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低声说道:“原本看着这公子和颜悦色,却时时刻刻想取自己的性命……”
“哦?”
王守仁赶紧上前来,抓着陆文韬的肩膀低声说道:“陆先生?”
陆文韬耷拉着脑袋,呻吟了许久,这才说出一句像样的话来:“王守仁……王伯安……”
王守仁轻抿着嘴唇,低声问道:“你是……”
“我乃佛山居士陆文韬,与乃师明智尚人同成一门。”
陆文韬说着,抬起眼皮看着王守仁,微微一条嘴角:“思敏聪慧,智善明心,当年你师父如此夸你我原以为是他自说自话,转眼看你这几年的种种,可见是师父确实没有看错人。”
“陆先生……原来你与家师同门,轮着辈分我该叫你一声师叔了。”
呵……
陆文韬淡淡一笑,突然挑起双眉说道:“灵儿葵儿呢?他俩在么?”
王守仁轻轻摇摇头说道:“他俩现在安庆府。”
“安庆……”
陆文韬点点头说道:“可是宁王要直取南京?”
王守仁低声到:“是……”
“哦……”
陆文韬看看四周说道:“伯安你上前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好……”
王守仁弓下身子,把耳朵凑在陆文韬近前。
佛山居士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闻陈少宗已死,宁王军中再无可与你匹敌之将领,所以宁王的几万人马不足为据,但明州小筑中的两人却不得不防。”
陆文韬顿了顿,接着说道:“赤发鬼夏侯灯乃是一介武痴,此人极度贪权,乃是极欲之辈。天门门主,万人屠韩智睿喜杀戮,贪财色,以我之见此人会死于萧蔷之祸,你可借用其身边之人,除掉此人。”
王守仁轻轻点头说都:“多谢师叔提点……”
陆文韬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本是修行之人,本不该管这些俗世,不过我既然染上这种逆病,便也不惦记什么功德了。伯安,师叔最后托你一事。”
陆文韬抬眼看着王守仁说道:“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