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嬉闹,言行无状,成何体统?”
一道厉喝自天空落下,声如奔雷。
数千弟子心神震颤,同时闭口。
抬头只见十余道白光划过头顶,由远及近,似流星坠地,落在广场高台上。
众人一边行礼,一边羡慕。
那些人黑长袍,白高冠,配色非黑即白,一人高声道:“迎戒律堂长老——”
方才训斥众人的刘长老率先入座。他身后十余位弟子恭谨侍立,行至间整齐划一,规矩更甚提线木偶。
“迎执法堂长老——”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众外门弟子再次行礼,自最后层层分开。
一群墨蓝劲装,朱红袖章的修士越众而出。
为首的李长老负手走上高台,七八位弟子腰佩长刀,与他一般神色冷肃,目光严厉。
两方坐定后,众执事才步履匆匆赶来,簇拥着赵虞平入座。一群褐色长衫稍显凌乱,神色仓皇疲惫。
赵虞平错失最中间席位,心里又把宋潜机、孟河泽痛骂一万遍。
“赵大执事贵人事忙啊。”执法堂李长老不阴不阳地刺了一句。
赵虞平打量对方神色,温和试探:
“二位长老有所不知,昨晚有两名外门弟子外出未归,方才还在寻找,耽搁了些时辰。”
李长老闻言皱眉,外门弟子数千,每年都有几个失踪、意外死亡、或者叛逃下山的,赵虞平何曾真正关心过?
戒律堂刘长老冷声道:“考核既定,缺席视作弃权,过时不候。”
赵虞平笑道:“可这两人是外门中数一数二、出类拔萃的人才,今天有很大希望进入内门。”
他身后李执事连忙凑趣:“赵执事身为执事堂总管,一贯秉公处事,惜才爱才,实不忍见他们错失良机……”
李长老听不下去了,想讽刺两句,话到嘴边改口:“不知是哪两位弟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且看姓赵那厮打什么算盘。
赵虞平:“宋潜机,孟河泽,二位可认得?”
没听说过!
外门弟子归你管,我认得个鬼!
两人心里同时大骂,面上却连连点头,做恍然大悟状:
“哦,原来是他们俩!”
“那的确是两颗好苗子!”
赵虞平心思不宁,看谁都像背后摆他一道的人。
他猛然起身,高声道:“诸位,昨夜巡值外门寝舍的执事刚才禀告我,说宋潜机、孟河泽两人昨天深夜外出,至今未归。宗门虽然有护山大阵守护,但阵法只防外敌,不防深山妖兽。私以为,若非他们遇到危险,绝不可能考核迟到。”
他停顿片刻,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台下炸锅的弟子们安静,声音再次拔高:
“大家别担心!人命关天,执事堂绝不会坐视不管。什么时候确定两人平安无事,我们什么时候再组织考核。大家以为如何?”
此言如冷水入油锅,哗啦一声,台下更加沸腾。
台上长老目瞪口呆。姓赵这厮发什么颠病,现在立关爱弟子人设,是不是太晚了。
难道那位赵济恒并非他家族后辈,只是一个幌子,这两人才是真亲戚,刚失踪他就急疯了?
赵虞平见状很是得意。没想到吧,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执事堂、戒律堂一向深明大义,二位想来不会有异议吧。”
两位长老相对无言,赵虞平此举,不论事出何因,面上已占尽仁义道理。
就算外门的公平、公正、公开是做表面功夫,也要做得足够漂亮,才能让大多数人信服、守规矩。
台下弟子群情激动,有人已叫嚷起来:
“孟师兄从来不跟宋落来往,两人怎会一起失踪?一定是那宋落害了他!他怕今天比不过孟师兄,竟使这等手段!”
“别慌,我们也帮忙找人,孟师兄吉人天相,必定化险为夷!”
两人同时失踪,人缘却是两个极端。不多时,宋潜机已被推定为害人凶手,只差原地开审堂了。
赵虞平长舒一口气。
有这出铺垫在先,谁还想举告我,只要一口咬定诬告假证,不愁翻不了盘。何况找人嘛,自己的人先找到,就能先动手除掉。
他深深吸气:“那便听我安排,今日暂且…”
“我找到他们了!”一声大喊从广场边缘炸响。
那声音极熟悉,因为过于激动而中气十足,在山间反复回响:
“宋潜机、孟河泽来了——”
赵虞平眼前一黑,一口气梗在胸口,险些晕倒。
喊话者,锦袍玉冠,通身富贵。
正是赵济恒。
***
赵济恒昨晚没喝醉。
他在华微山下的春风如意楼包场,请交好的外门弟子喝酒听曲。
一个富贵少年,从不缺同龄人捧场。
鲜花烈酒美人枕,金杯玉杯琉璃杯。
与赵济恒的阔绰大方相比,他的跋扈脾气不值一提。
众人喝得酩酊大醉,只有他一反常态,浅尝辄止,目光清明。
天色未明,有貌美侍女进门服侍。
沐浴熏香,穿衣佩剑,梳头束冠。
赵济恒摸了一把美人滑腻的小脸,感叹道:“还是这里住得舒服。就像回家一样。”
“赵仙师可别忘了奴家。”
美人嬉笑,伸手勾勾缠缠,被他轻巧挡开:
“不闹了,爷今天有正事。”
外门寝舍简陋,他视其为猪圈狗窝,很少回去过夜。白日修完功课,呼朋引伴匆匆下山,夜夜留宿花街柳巷。
没关系,这生活很快要结束了。叔父已安排妥当。过了今天,他便进要内门。
去那天上仙宫,学那无上道法,做那人上之人。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
赵济恒穿上自己最华美的法袍,带上最贵重的法器。
揽镜自照,微微仰头,自觉意气风发。
“走了!”他一声呼喝。
楼上一扇扇房门被争相推开,昨夜留宿此地的外门弟子涌出来,一边整理衣冠,一边追随赵济恒脚步下楼。
一时间,楼梯吱呀,楼板震动。
狗腿们的夸口奉承声,美人们的殷切挽留声,送别恩客的小曲琵琶声,整座春风楼瞬间惊醒,赶在黎明前吵成一锅粥。
赵济恒前呼后拥,喧闹中举步,跨过门槛。
前脚刚落地,一道烟尘迎面奔袭而来,高呼:“等等!”
那人身穿华微宗执事服,神色焦灼。赵济恒眉头一皱,直觉不妙。
市井楼宇鳞次栉比,御剑不方便寻人,下山来传话的执事只能提气急奔,找遍了城中所有勾栏酒肆,才寻到此地,气还没喘匀,先将赵济恒拉出人群,低声道:
“赵,赵少爷,你不能去啊,事情有变,赵大执事交代,让你找个清净地方,暂且避一避!”
****
一场夜雨,洗得今早春山更绿。
晨风微凉,白雾涌流如海潮,山道湿滑而崎岖。
孟河泽足不点地,背着宋潜机跳过每块青苔,如一只轻灵飞鸟,直向山谷深处掠去。
他们已经离开断山崖,抄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
宋潜机:“我伤在手臂,不是瘸了。”
孟河泽不好意思地笑笑:“宋师兄,你教我的轻身术,我还不熟悉,想顺便做一下负重练习。”
沙袋工具人宋潜机无语。
飞速起落间,曦光穿过滴水的松枝迎面照来,晃得他微微眯眼。
“等等。”宋潜机突然拍了拍孟河泽肩膀。
孟河泽心思全在轻身术,没留意周围动静,脚下想停,仍因惯性向前冲出十余丈,顺着山道拐了弯,才堪堪稳住身形。
“怎么了宋师兄?”
晚了。宋潜机心中叹气。
赵济恒闷头登山,广袖甩得哗啦作响。
赵虞平让他找个清静地方,他当然不能留在市井,毕竟他是花街名人,走到哪里都会被热情招待。
他只能上山,并且只能走僻静小路。
风吹林海,鸟鸣啁啾,伴着他身后七八个外门弟子兼心腹狗腿,变着花样帮他骂人的声音:
“那宋潜机、孟河泽分明是自知比不过赵师兄,不敢来丢人,躲起来了。”
“凭什么他们躲着,考核就要推迟?这还有什么可比,内门名额就该是赵师兄的!”
“闭嘴!”赵济恒知道为什么叔父让他暂避,但他不能说,只脸色青白,咬牙切齿:
“那两个狗玩意,要是让我遇见……”
话未说完,山道转弯,赵济恒下意识抬头。
双方照面,俱是一怔。
大道开阔,他们不走。
深山小径,狭路相逢。
“啊!”赵济恒跳起来,指着孟河泽鼻子:“好哇!你,你们果然没死!”
孟河泽冷声道:“托福,我命大。”
赵济恒心想,你俩不是一起跳崖了吗,跑这干什么?
孟河泽心想,你不是内定了吗,不去广场大展身手,跑这干什么?
赵济恒试探道:“宋潜机,你不去参加考核?”
宋潜机:“不去了,我受伤了,劳烦帮我们告个假。”
他神色淡定,语气理所当然,仿佛拜托同窗帮忙打饭。
赵济恒下意识点头说好,突然反应过来:“你胡说!你什么时候受的伤?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他身后外门弟子不甘示弱,七嘴八舌叫嚷起来:
“因为你们俩考核推迟,耽误了赵师兄的登仙路,你担待得起吗?”
孟河泽厉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他自从学了宋潜机教的术法,又得了灵玉佛珠高等法器,底气十足。
冲冠一怒气势非凡,真把一群人震得向后退去。
但宋潜机对小孩互扯头花没兴趣,只对下山种地有兴趣。
他拍了拍孟河泽肩膀,示意少年冷静,温和道:
“赵师弟你看,我现在路都走不了,还要靠孟师弟背。可见我与内门无缘,这次就算了吧。”
赵济恒用见鬼的眼神盯着他。
宋潜机是谁?华微宗外门头号奋斗逼,名声响亮!
赵济恒更清楚,宋潜机为了这次能出头,不择手段到何种程度。
此时他越说不去,越像要准备一场阴谋诡计。
“你觉得我很蠢吗?”赵济恒冷笑:“身受重伤是吧?动不了是吧?我今天就是抬轿子,也给你抬上去!”
他猛然挥手,“来人!”
七八个外门弟子一拥而上。
***
“人,我已经带来了!”
人声鼎沸的广场,因为赵济恒一声大喊陷入短暂寂静。
外门弟子一齐转头张望。
赵济恒沐浴着朝阳晨风与各色目光,顿觉自己干了件扭转乾坤的大事:
“请看——”
四位外门弟子,齐抬一顶朱红躺椅。
他们昂首挺胸,脚步稳健,自信走来。
孟河泽神色戒备,紧紧跟随在侧,做保护姿态。
软垫躺椅上,赫然瘫靠了一个人。
宋潜机一路穿过人海,排场招摇,仿佛游街示众。
广场鸦雀无声,众人齐齐张嘴,上千道震惊眼神,几乎将他射成筛子。
宋潜机面无表情,心如死灰。
重生还要吃这种苦,这个世界讲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