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河泽知道自要死了, 他已经看不清宋潜机的面容,看见洞口外夜空中,一轮雪亮的圆月从浮云中升起。
那圆月摇摇晃晃, 像一小船渡过幽蓝夜海,向他飘流而来。
他死之后, 宋潜机会成为“屠魔英雄”, 到整个修真界的尊敬, 再不必颠沛流离辛苦奔命。
宋潜机拥有宝库地图和钥匙, 又有人辅佐, 足够自立门派,成为一代宗师。
到这些, 孟河泽稍感安慰。
金桃、金钗、金律、金刀四人, 背着他定下计划, 打算将他封印大陆尽头、雪原深处的冰川中,由四人轮流镇守。如此灵气冻结, 不再运功, 自可保全他性命。
但孟河泽看来, 那无非苟延残喘, 生不如死。
银色圆月游近了,月光化作一片碧绿的菜地,湛蓝的天空。
这就千渠春天的田野吗?孟河泽这样着,忽觉身体一轻,似游魂出窍。
眼前画面如走马灯飞速变化, 千渠劳作图景西海杀戮战场交错,他看见自最终邪功大成,却失去理智,能入阵自困。
然而杀性一起, 难自控。等属下闯进阵中,他已将自千刀万剐……
他死后,一个叫卫真钰的修士冒出来,自称宋潜机衣钵传人,找到了他的地宫秘库,改良了他的功法秘籍。
卫真钰谁?好耳熟的名字,似乎哪里听到过,他应认识这人的。
孟河泽越越觉头疼,什么真,什么假?
哪个前世,哪个今生?
耶非耶,今夕何夕,生生死死。
神魂火烧般剧痛,直欲裂开。他不由自主被一片冰冷湖水吸引,沉入其中,乍见湖底一方巨石,散着五色蕴光,似一朵妖花盛放水中。
正当他魂魄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模糊,即将化为巨石养料时,神魂深处忽一声大喝暴响:
“小孟,回来!”
“回来——”
熟悉声音如一道无形绳索系孟河泽脖颈,将他拖出沉沉寒湖。
“宋师兄?!”
孟河泽霍然睁眼,眼前却漆黑。他大口喘气,如溺水之人重回陆地。
原来千渠真,朋友家人师兄都真。
“静气凝神,抱元守一,慢慢回来!”他又听见宋潜机的声音,这次近咫尺。对方似乎松了口气,已恢复镇定:“可了,没事了。”
孟河泽渐渐恢复视觉,见夜雾笼罩湖水、四面群山环绕,圆月依然挂天。
还有宋潜机站他身前,比幻境中修为更高、气质更温和沉定。
孟河泽忽然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宋潜机一怔,好小子,我辛辛苦苦出生入死,回来连个招呼都不打。
转念一,对方短时间内接受多信息冲击,不止一段经历,其中还有修行感悟、对世界的认知,需要时间恢复也正常。
界域内华微真人叫道:“月过中天,时间不多了,下一个还救吗?”
宋潜机咬牙:“救!”
却见孟河泽回过头来,竟已泪流满面:“师兄有没有受伤?”
宋潜机顿时有些头疼,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什么哭!”
孟河泽泪眼泛红,倒有几分像孟争先临死前。
宋潜机语气缓和:“好了,这湖底生石乃天地异宝,经历幻世而出,多一世修行感悟,也算因祸福。”
孟河泽起“邪佛孟争先”,心情无法用复杂二字形容。
仿佛被人扒光衣服,牵千渠坊游街示众,纪辰还一路敲锣打鼓:“父老乡亲看一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纪辰,对,纪辰还僵旁边当雕像!
“师兄如何带回我,让我去……”孟河泽话未说完,见宋潜机脸色微变,塞给他一沓扩声符。
“回去联系千渠弟子,带他们离开秘境。尽一切办法,让秘境内修士都离开。”
“可时间不到,秘境出入口还未开启。”
“地宫有条密道连通死海。”宋潜机道,“没时间解释多。快去。”
孟河泽听他说严肃急促,当即牢牢记下路线,不敢多停留,心中不舍、且有些酸楚:“我一定尽力,师兄务必保重。”
“去吧。”宋潜机点头。
华微真人界域哀嚎:“我刚说生石不稳定,恐怕被人动过脚,没听到吗?不赶紧离开,还要救人?”
宋潜机叹道:“啊,我自也觉莫名其妙,我又不什么好人。”
……
眩晕过后,宋潜机感到一阵微风吹来,几点潮湿凉意沾脸颊。
春雨细如牛毛,打湿灰瓦墙青石板。雨中长街静,却气氛古怪。
两侧商铺大多关着门,行人撑着油纸伞低头赶路,形色匆匆,没有人谈笑闲逛,更没有小贩叫卖。
宋潜机走了两步,放出神智探查,现除了斜风细雨的声音和偶尔响起的脚步声,四周再没有其他动静。
然而隔着一条街的地方,一座酒楼沸反盈天,仿佛集中了全城的热闹。
他细探自身经脉,身暗伤不多,且已元婴初期境界,不由松了口气。
“这次应不难了。纪辰前世虽疯疯癫癫,却不像邪佛那样荒唐,起码不会搞拍卖会。”宋潜机思量间走近热闹中心,抬眼见龙飞凤舞个大字:凤仙楼。
凤郡又称“凤仙郡”,半个郡都纪氏一族的产业和土地。
凤仙楼郡中第一高楼,也由纪家经营。
外面静的反常,这里也闹反常。
宋潜机走进门,大堂里没有一个人分神看他,似乎他们全部精力都用饮酒作乐。
没有店小二迎来问他打尖还住店,有一个中年金丹修士悄悄跟他,向他抱拳行礼:
“前辈,您来找人的吧?”
“认我?”
“您的易容我自然看不破,有幸认识您这柄剑罢了。百战不死宋潜机,从不喝酒也不赌钱,进酒楼作甚,当然来找人。”那修士意道,“您又没有朋友,找人能杀人,可需要下帮忙?小的价格公道,愿为您效劳。”
宋潜机问:“纪辰可此地?”
那人指了指楼,见他脸色不好,立刻知趣地走了。
宋潜机却听见他背后嘟囔:“宋潜机怎么也来了,他多贵啊。”
二楼人更多,气氛热烈,更有许多弹唱的人轻笑。
宋潜机一眼就看见人群中心的少年。
那少年高声道:“再十坛浮生酒!”
他正人斗酒,用一种不要命地喝法,一碗接一碗地喝。
酒液泛着浅碧色的波光,盛冰玉碗中,冒着丝丝凉气。
宋潜机皱眉,怎么又酒?
红尘酒,浮生酒。
红尘虚妄,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别再喝了。”宋潜机分开人群,摁下纪辰的酒碗。
因为这个动作,众人像中了定身符,瞬间安静下来。
纪辰脚踩登云银靴,身穿紫金外袍,扎着高马尾。
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的跋扈少爷,还仰着头用鼻孔看人:
“谁?干什么?”
宋潜机反倒送了口气,看对方衣着整齐,光鲜亮丽,应还没有疯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我的朋友,我来救。我知道肯定不信,但……”
纪辰重新打量他,这次用正眼看人:
“我当然信!我为什么不信呢”
宋潜机顿时惊喜,难道纪辰还记他?
或因为疯癫,反而更容易信别人?
他摸出一张引魂符,啪地一声,贴对方额头:“回来!”
纪辰眨眨眼,毫无反应:“回哪儿?”
众人哄堂大笑,酒液遍地泼洒。
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宋潜机扯下符纸,认命叹气:“信个鬼。”
纪辰也随众人笑起来,缓缓起身,绕过酒桌走近他:
“看看这间楼、这座城,每个人都杀我。敢跑来自称我的朋友,不就来送死吗?那我为何不信?”他笑容天真,却无端透着一股邪气,“我对赶着找死的人,一向十分宽容。”
满堂笑声戛然而止,气氛变像大街一样古怪。
“原来到了这时候。”宋潜机喃喃,“怪不。”
天后惊蛰之夜,便纪辰设阵杀全族之时。
纪星死后一百年,纪辰重回故乡,并且告诉所有人他回来了。
他说要惊蛰夜重返故园,清算当年旧账。
然后他光明正大走进凤仙楼喝酒,任由他的仇人们派各路人马来谈判、用尽一切段来杀他,欣赏他们挣扎恐慌,绝望疯癫的姿态。
纪家请来的高源源不断走进凤仙楼,等一个时机动。
纪辰恍若未觉,那些人称兄道弟,大碗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