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死去。人的生命要比你想的远为脆弱。
——《舞舞舞》
1
很难得,我们清闲了将近一个礼拜。
按理说,每年的年底都是最忙的时候。作为省厅的法医部门,不仅要接受公安部的各项考核、盲测,还要组织对省内各市、县级公安机关法医部门的考核、评比。
而这一年的考核评比工作,更为密集。不过密集得很好,都集中在了我们离开的这几天时间里。师父率领着其他的法医,替我们完成了今年的全部考核、评比任务。
所以,在我们重新回到厅里的时候,就迎来了难得的空闲期。
因为宝嫂的变故,我们勘查组几个人,同时获得了为期五天的年休假。虽说是年休假,但谁也没有心情跑出去旅游,大家默默地排起班,轮流帮助大宝照顾着宝嫂。
陈诗羽肩上的任务是最重的,因为勘查组里只有她一个女同志,照顾起女病人最为方便,加之她主动请缨,所以大多数值班都交给了陈诗羽。
平时不照顾就算了,真的照顾上了宝嫂,我们的心情也更加沉重。
我、林涛和韩亮,主要是给大宝打打下手、陪陪大宝。然而这些工作都成了其次,主要的内容,都成了看“虐心剧”。
大宝几乎每日都以泪洗面,坐在宝嫂的床侧,握着她苍白的手,默默地流泪。不管我们如何开导、安慰,他都一直如此坐着、如此握着、如此哭着。
林涛和韩亮都不能理解大宝为何如此痴情,不能理解为何一个活泼、乐观的人,会突然就如此低沉。事情未必就会那么糟糕啊!
只有我,知道大宝的身世,才能理解他的痛苦、彷徨,甚至是内疚。
而独自值班的陈诗羽,不会受到大宝情绪的影响,所以显得较为坦然。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她对我们的惆怅很是无语,也感到莫名其妙。
“你们要再这样,我可就退出勘查组了,真受不了你们,还是男人呢。”陈诗羽说,“不要那么悲观好不好?你们怎么就知道宝嫂不会恢复?我值班的时候好几次都看到她动手指了,我觉得她离恢复不远了。”
她的激将,她的鼓励,似乎并不起什么作用,三个大男人依旧默默无语。林涛和韩亮是被大宝白天的情绪笼罩,而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宝嫂醒了,他俩会怎样?如果醒不了,大宝又会怎样?
还是那句话,我知道大宝的身世,甚至猜出了大宝的内疚,猜出了大宝为何那么坚决地断定宝嫂的受伤时间。所以,我才格外地担忧。
“真是受不了!你们能说句话吗?”陈诗羽对着瓶口喝了口啤酒,说,“别在这儿磨磨叽叽好吗?你们真这样,我还真的得和你们分开工作一段时间。不然真得被你们带成‘娘炮’了。”
“这和‘娘炮’有什么关系?”颜值最高的林涛最怕别人说他娘炮,“再说了,你本来就是娘们儿。”
陈诗羽白了林涛一眼,继续喝酒。
“今天是光棍儿节,我得祝你们三个节日快乐。”我试着活跃气氛,然而并没有任何效果。
大家无精打采地碰杯后,继续垂头丧气。
我觉得有些尴尬,从口袋拿出手机准备看看微博。
手机刚从口袋里拿出来,屏幕就亮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密集的振动。
“师父?”我叫了一声。
三个人立即抬起头来,竖起耳朵听。
“又是湖东?湖东最近怎么了?”我复述着师父的话,说给他们三个人听,“隐蔽的山谷?什么?死了五个?天哪!什么原因?不知道?村民们看着五个人一个一个跌落山谷?没人敢去救?什么世道啊这是!食人山谷?食人?怎么可能?好吧!我们马上出发!”
挂断了电话,我看了看表,说:“现在不到7点钟,估计赶到现场也是深夜了。林涛你打个电话给大宝,告诉他我们有任务。小羽毛你喝酒了,按理说不能出任务了。”
“那有什么关系,一瓶啤酒而已!”陈诗羽跳了起来,“在路上就解酒了!”
“那也不行,这是纪律。”我坚持。
“大宝说宝嫂最近很稳定,所以他也要跟着我们去。”林涛在一旁打完电话说。
“也好!这么多尸体,我怕人手不够。”我说,“那小羽毛就替大宝照顾好宝嫂吧!这是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陈诗羽沮丧地低下头。
“你和老秦在一起工作时间长了,也学会了乌鸦嘴啊。”韩亮拍了拍陈诗羽的后脑勺,“刚说要和我们分开,马上就应验了。”
“哼!分就分!下次我也不跟了,你们也别跟我!”陈诗羽说。
十分钟后,我们车上的陈诗羽换成了大宝。大宝在反复嘱咐过陈诗羽后,坐到了勘查车的后排。
“出勘现场,不长痔疮!”林涛坐在副驾驶上,扭头对着大宝摆出了大宝的招牌姿势。
大宝忍俊不禁。
“对了!笑一个!”林涛摸了摸大宝的脑袋,“乐观向上,是一切幸福生活的必要条件!把事情往好处想!”
大宝坚定地点了点头。
大宝的这一笑,让所有人的心情都好了起来,大家一路说着笑着,韩亮把车开得风驰电掣般。
时间比想象中过得要快,或者说,我们比想象中到得要迟。
虽然我们在预计的9点钟赶到了湖东县城,但是接下来的路比想象中要难走得多,要长得多。
大路慢慢变成了小路,然后变成了羊肠小道,最后变成了盘山小道。加上周围漆黑的环境,这简直就是对韩亮驾驶技术的极大考验。
若不是有当地的前车带路,我想,就连韩亮这种人工GPS也一样会在这茫茫大山里迷路。
车子在不断摇晃中前进,不停地颠簸,不停地转弯,让我们想打个盹都不能。就这样,强忍着困倦与不适,我们在光棍儿节即将过去的时候,停在了一座山脚下。
在前车引路的杨少文大队长跳下车来,和我们握手。
“杨大队你最近不太顺利啊。”我笑着说。
“别提了。”杨大队挠了挠后脑勺,说,“你们走了,我们也没闲着,一方面我们也加入了系列专案的侦办工作,另一方面,我们其实又发生了两起故意伤害致死案件。”
“故意伤害,还致死?”我说。
“命案必破”工作中,故意伤害致死也归入其中。虽然比起需要侦查的故意杀人案来,要容易许多,但是证据收集、案卷制作等工作一点儿也不比故意杀人案来得简单。像湖东这样只有几十万人口的小县,正常情况下,一年也就几起命案。最近这一个礼拜,不仅发生了骇人听闻的祖孙两人死亡案,还发生了跨省系列大案中的一起,而且还发生了两起故意伤害案。毫不夸张地说,湖东县公安局的刑警,这一个礼拜的时间,几乎做了平时半年的工作。
走近了,在勘查灯的照射下,可以看到杨大队肿肿的眼袋。
“这一段时间,我真是心力交瘁,真是心力交瘁啊!”杨大队自嘲地说。
“可以想象。”大宝说。
“要不然,你还是去九华山上拜一拜吧。”我开玩笑地说。
“你还真别说。”杨大队当真地说,“这案子完事儿,我还真得上山一趟。”
“死了这么多人,社会影响不小吧。”我环顾四周,今天月黑风高,看不了多远。
“你说呢。”杨大队说,“电话都被记者打爆了。不过,好在交通不便,没几个记者愿意摸黑进山。”
“怎么周围都没人啊?”林涛抱着肩膀,挨着韩亮站着说。
周围除了横七竖八地停着十几辆警车,确实看不到有人,完全不像一个案件现场的样子。
“哦,这里不是现场,这里不过是最近的、可以停车的地方。”说完,杨大队伸手指了指远方。
没有月光,只能隐约看到我们的面前有一座小山的轮廓,小山的顶上,仿佛可以看到人头攒动。
“现场就在这座小山后面,我们的人都在山顶了,没有路,摩托车都上不去,只能靠走了。”杨大队卷了卷裤腿,说,“出发吧。”
“还要爬山?”我和林涛异口同声。
作为山里人的杨大队,这种小山对他来说,也就是个小土坡而已,没有任何难度。而对疏于锻炼的我来说,这可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大山,在这种又累又困又饿的状态下爬上这座山丘,实在是一种挑战。对林涛来说,麻烦的倒不是体力,而是魄力。一座没有路的山,太恐怖了。
“没事的,我带路。”杨大队没意识到我们的苦衷。林海法医也跟我们打了招呼。他身边跟着一位杨大队临时借调来的法医助手,看来这次的案子的确没少让杨大队费心。虽然距离初次见面刚过去不久,但林海的脸上已经少了几分自负,多了几分冷静。当然,也可能是这幽深的山林衬托的缘故。
“这山里不会有什么东西吧?”大宝问。林涛在一旁打了个寒战。
“不会,快入冬了,哪儿有什么东西。”杨大队还是没意识到大宝的调侃,认真地回答,“最多就是野猪,有也被我们这么多人吓跑了。”
大宝哈哈一笑,和杨大队领头出发。
杨大队和林海一前一后,用勘查灯照路。这样的山路,不照还罢了,一照反而更显得阴森恐怖。灌木被照成了翠绿色,随着灯光的晃动,这种翠绿仿佛也在晃动,仿佛周围的树木都在和我们一起移动。
我已经很累了,有一个麻烦的林涛始终拽着我的衣角,我更是疲惫不堪。好不容易,我们都登上了山顶。
山顶上,几个村民正在议论,几个民警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团团转,还有两个消防队员,斜挎着绳子,坐在石头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现场在哪儿?”我问。
“下面。”杨大队指了指山坡下方。
山坡还是比较陡峭的,至少想凭一己之力攀登上来比较难。即便是照射能力很强的勘查灯,往山坡下方照射下去,光线也很快就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了。
“那还等什么?下去啊!”我说,“把绳子给我。”
消防队员茫然地看着我。
“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辖区派出所的鲍所长说,“我们一个民警差点儿因此丧命。”
“快说说是什么情况。”我有些不解。
杨大队说:“目前的调查情况是这样的。本村的村民几乎都是靠山吃山的,以前都是猎户,后来枪支管理加强以后,大部分村民就靠着种茶为生。但也有部分村民掌握造枪的技巧,所以也私自造了一些枪,因为做工精美,还有私自贩卖枪支的情况。周边地区都知道,抗战时期的‘汉阳造’,和平时期的‘湖东造’,那都是有了名的自制枪支。我们每年都会破获一些自制、贩卖枪支的案件。”
我见杨大队要跑题,急忙把话锋扭转过来:“和枪有什么关系?”
“哦,我的意思就是说,这里的村民还经常用自制的枪支上山打猎。”杨大队说,“最先失踪的村民叫房塔先,50岁了,打猎达人,也因为自制枪支被我们拘留过。但是可能打猎上瘾吧,他还是经常打猎。据说,他今早7点就离家了,去打猎。”
“一个人吗?”我问。
“那就谁也不知道了。”杨大队说,“他一般都是在中午时分就回来,干粮都没带。到中午的时候,他老婆杜鹃见他还没有回来,就打他的手机。”
“这山里有信号?”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很意外,信号居然是满格。
杨大队点点头,说:“结果手机一直无人接听,所以杜鹃很担忧,约上几户亲戚邻居就进山里找。大约在下午4点的时候,就在这山顶上,找到了房塔先的枪。然后顺着山坡往下看,就看到仿佛有一个人的腿。”
“看来是失足落入山谷摔死了?”大宝问。
杨大队说:“村民们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山坡比较陡,杜鹃是根本不可能下得去的,所以是她的儿子房三门先下了坡子。在下到一半的时候,房三门突然脚一滑,也滚落了山谷。当时山顶的村民就一个劲儿地喊,可是房三门在滚落停止后,就再没动弹过一下。”
“死了?”我惊愕地问道。
“不知道。”杨大队摇摇头,说,“情急之下,房塔先的两个弟弟,房塔南和房塔北相互搀扶往下爬,似乎也是在房三门跌落的地方突然失足,然后跌落,跌落后也没有再动弹。”
“这就奇怪了。”我说,“毕竟不是自由落体,这种坡度滚落,也不至于立即丧生啊。就算是被硬物磕伤了脑袋,瞬间丧失意识,也会很快恢复啊。而且,也不至于那么巧,都在一个地方失足,都被撞到了脑袋啊。”
“邪门就邪门在这里。”杨大队说,“当山顶的村民不知所措的时候,来了一个强壮的小伙子,叫房玄门,是房塔先、房塔南和房塔北的堂侄子。这个小伙子天天都在山里打山货,那身体可是非常的棒,攀岩什么的都不在话下,这种小土坡更是不算啥了。他也是跟着大家伙儿一起找房塔先的,此时正好走到了这个山顶。听说自己的几个堂叔伯和自小交好的堂弟一起掉下去了,顿时就急了,顺着山坡就往下爬。”
“结果也是在同一地方失足,然后直接丧失意识?”大宝说。
杨大队点了点头,说:“这一来,就等于掉下去了五个人。村民们一时就炸开了锅,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食人山谷。”
说完,林涛往我身后挪了挪。
“传说?”我问。
“八百年前的传说了。”杨大队说,“我从小就听着这个传说长大。说是有一个山谷,可以吃人什么的。但从来也没听说过谁被吃掉。”
“现在不是吃人了吗?”大宝说。
2
“也就是说,现在还没有人能下去探一探是什么情况?”我问。
“我们的派出所民警到达现场后,也采取了措施。”鲍所长说,“当时一个年轻民警,也是山里长大的,就急吼吼地准备下去看看怎么回事。好在跟着一起去的副所长比较有经验,等消防队员来了以后,就让他和一个消防队员腰间拴了绳子,一前一后往下爬。民警是先下去的,在爬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就滑落了。而在上方的消防队员则好得很,很快就拉住绳子把民警拉了上来。”
我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拉上来以后,这个民警就翻着白眼,消防队员给他做了心外按压,他很快就恢复了意识。”鲍所长接着说,“我们问他怎么回事,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跌落,为什么会突然丧失意识。”
“这……这山谷真的会吃人?”林涛颤抖着说。他听完这骇人听闻的故事,对食人山谷这回事,深信不疑。
“别那么迷信。”我笑着说,“哪里会有什么吃人的山谷。据我分析,很有可能是山坡下方积聚了些有毒的气体,这些气体因为比空气重,所以沉积在下方。你们咨询过附近的医生或者村民,会有什么有毒气体的可能吗?”
“问了,没人知道。”杨大队说,“我们也考虑了这个问题,消防队正在调氧气罐和防毒面具。”
“没关系。”我一边说,一边蹲下来,打开勘查箱,从勘查箱里拿出一个像猪嘴一样的东西,说,“这是我们最近新买的防毒面具。口鼻周围都可以完全封闭,只从下方的通气孔里进出气,而通气孔上方都是一些高分子吸附材料,可以完全吸附大部分有毒气体,戴上这个,就安全了。现在,谁下去?”
“反正你不能下去。”大宝说,“一来,你是我们勘查组组长,不能冒险。二来,你那体重,啧啧,上次你下崖,我们都拽不动你。”
“去你的。”我拍了一下大宝的脑袋,转眼看向林涛。
“我不去。”林涛抱着肩膀不假思索地说。
“我去吧。”大宝从我手上拿过防毒面具,戴好,做了测试,然后竖起两个手指。
消防队员在大宝腰间系了长绳,把大宝一点点地往山坡下放。
所有的民警都用勘查灯为大宝照明。十几盏强光灯把大宝爬行的路线照得雪亮。
在我那不祥的预感到来的同时,我们手中的绳子突然一沉,大宝仿佛悬在了半空。
“快!快拉!”我一边疯狂地拉绳子,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叫。
大宝平时的样子,躺在病榻上的宝嫂,这一幕一幕飞快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我清楚地知道,我们不能没有大宝,勘查组不能没有大宝,宝嫂不能没有大宝,大宝绝对不能出事。
很快,大宝被拉上了山顶。我迅速摘除了他的面具,见他牙关紧咬,仿佛没有了呼吸。我浑身颤抖着伏在他的胸膛听了听,心跳依旧。
我赶紧对他进行胸外按压,喊道:“我错了!我不该贸然让你下去!快醒过来!”
话音未落,大宝醒了过来:“怎么了这是?突然就断了片儿,和喝醉了一样。”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无力。
林涛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说:“没事吧。”
“没事。”大宝坐起身来,拿过身边的防毒面具,说,“真是邪了门了!显然不是有毒气体在作祟,那会是什么?”
“真的是会吃人的山谷吗?”林涛复述了一遍。
我因为受惊过度,都无法站起,更别提反驳林涛了。再说了,现在的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和依据来反驳林涛。我似乎对这个传说,也有了一丝相信。
“有望远镜吗?”身边的韩亮突然发声。
“哦,有的,还是红外的。”一名消防队员在背包中翻出了一个漂亮的望远镜。
韩亮接过望远镜,朝四周看去。
良久,韩亮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我终于可以勉强站起。
“这里,应该就是二氧化碳湖了。”韩亮慢慢地说道。
“二氧化碳湖?”林涛显然闻所未闻。
“对,就是二氧化碳沉积在一个封闭而低下的空间,形成了一片看不见的湖泊。”韩亮说,“二氧化碳比氧气重,一般都会位于低下的位置。但由于空气的流通,也不至于集中沉积在某一位置。现场的环境,我刚才用望远镜观察了,四面环山,还都是小山丘。这样的地形,加之晴朗过久,没有空气流通,就会在山丘围起的中央山洼里,形成一片高浓度的二氧化碳湖,就像湖水一样,只是看不到罢了。”
“真不愧是活百度啊。”我叹道,“每次人下到一个位置,就会立即失去意识,就像是落水了一样,那个位置,就是二氧化碳湖的湖面位置。”
“二氧化碳能致命?”林涛说。
“当然可以!”我说,“二氧化碳潴留,就是导致窒息的原因啊。”
虽然我没有听说过二氧化碳湖的说法,但是我知道
高浓度的二氧化碳也是很危险的。
“可是……可是,”林涛努力地组织语言,“我们就是憋气不呼吸,也能支撑两分钟吧!为什么人一进入那个什么二氧化碳湖,就会立即失去意识?”
我说:“你说的那只是暂时缺氧,而体内二氧化碳浓度并不会增高。二氧化碳不能算有毒气体,但是确实可以致命,也有二氧化碳中毒的说法。在正常情况下,人体呼出的气体中二氧化碳含量只有4.2%,血液二氧化碳的分压高于肺泡中二氧化碳的分压,因此,血液中的二氧化碳能弥散于肺泡。但是,如果环境中的二氧化碳浓度增加,则肺泡内的二氧化碳浓度也增加,pH值发生变化,由此刺激呼吸中枢,最终导致呼吸中枢麻痹,使机体发生缺氧窒息。低浓度二氧化碳对呼吸中枢有兴奋作用,高浓度二氧化碳对中枢神经系统有麻醉作用,常伴有空气中氧含量降低所致缺氧血症,同时还能抑制呼吸,导致一系列中枢神经症状。”
“二氧化碳也会这么危险?”林涛仍是怀疑。
“危险的,是高浓度的二氧化碳。”我说,“突然进入高浓度二氧化碳环境中,大多数人可在几秒钟内,因呼吸中枢麻痹,突然倒地死亡。部分人可先感到头晕、心悸,迅速出现谵妄、惊厥、昏迷。如不及时脱离现场、抢救,容易发生危险;如迅速脱离险境,病人可立刻清醒。若拖延一段时间,病情继续加重,会出现昏迷、发绀、呕吐、咳白色或血性泡沫痰、大小便失禁、抽搐、四肢强直。查体可发现角膜反射和压眶反射消失、双侧病理征阳性等。教科书上是这样写的。”
“也就是说,我和那个民警没在几秒钟之内死亡,全靠运气?”大宝自嘲地笑笑。
“也不是这样,你们一失重,我们就立即让你们脱离了高浓度二氧化碳的环境了,这一般是不会有事的。”我说,“不过你刚才确实身处险境,这全怪我。我完全没有想到二氧化碳湖这一情况,以为你带了能够防毒的面具,就没关系了。其实这种防毒的面具是不可能吸附二氧化碳并产生氧气的。”
“这个不怪你,若不是大宝身处险境,若不是你之前怀疑是有害气体作祟,我也想不到二氧化碳湖这回事。”韩亮安慰我道,“二氧化碳湖本来就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情况,是在特殊的环境下形成的。要在空气流通不畅、山洼封闭、无风阴雨等条件同时具备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形成这种‘吃人’的二氧化碳湖。”
“我明白了。”我说,“这里光照不足,植物消耗氧气,产生二氧化碳,四周又都是陡坡,空气无法流通,慢慢地就会在山坡下部聚积高浓度的二氧化碳了。其实二氧化碳中毒的事件,在现场勘查的时候曾经遇到过。我实习的时候,遇见过最险的两次事故。第一次,是我的带教老师在勘查现场的时候,发现现场洗衣机上有个假发,以为凶手是光头,把假发丢在了现场,就准备去提取。没想到走到旁边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假发,而是躲在洗衣机和墙壁夹缝中的凶手。凶手拿着刀站了起来,看我们都穿着警服,他说‘我投降,我投降’。我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如果凶手已成亡命之徒,手无寸铁的现场勘查人员都有可能遭殃。第二次,就是二氧化碳中毒事件。我的带教老师在勘查一个位于下水道的现场时,在沿着下水道下去的过程中,突然失去意识,好在周围有很多人,大家憋着气把他拉了上来,抢救一番才缓过神来。”
“你以前也遇到过二氧化碳中毒的事件?”韩亮问。
我点点头,说:“那次令我印象深刻。但我一直以为,能够积聚高浓度的二氧化碳的,肯定是像下水道这种密不透风的地方,完全没有想到这种开阔的旷野,也会出现二氧化碳湖。”
“那现在怎么办?”大宝问。
我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等消防队把氧气面罩带来。”
“那下面的五个人,是不是已经没救了?”一个村民哭丧着脸问道。
我叹了口气,说:“节哀吧。他们在那种高浓度二氧化碳环境里,是熬不过一分钟的。”
说话间,三四名消防队员驮着几副沉重的带氧气罐的防毒面具爬到了山顶。
领头的一个中尉说:“消防车开不上来,只能靠人工,所以慢了点儿。”
杨大队点点头,说:“辛苦你们了,现在我们派几个人下去吧。”
“我去。”大宝说。
“别!”我立即制止了他,说,“你还虚弱,还是我下吧。”
“都别拉了。”中尉指了指身后的几名消防战士,说,“这种事情,我们比你们有经验,我们几个下去就可以了。”
说完,他们就开始往身上挂氧气瓶。
我感激地点点头。消防部队,这是一支伟大的部队,火灾、爆炸、地震、泥石流……不管多么危险,他们都要逆向前进。作为和平年代牺牲最多的队伍,他们用自己的鲜血在保护着人民。
消防战士们穿戴完毕后,我要求他们务必反复检查密封装置和氧气供输装置。在确定没有问题后,四名消防队员腰拴保险绳、身背氧气瓶开始朝这个“吃人”的山谷进发。
我们其他人更是加大力度为他们照明。
怀着忐忑的心情,终于看到几名消防战士平安下到了大宝失足的位置,仍然没有什么问题。
“看来韩亮的推断是完全正确的。”我高兴地说道,心里琢磨着怎么取证并保存证据。
“下面的同志,你们可以找到二氧化碳湖的湖面位置吗?”我一边扯着嗓子喊,一边让林涛举起摄像机准备拍摄。
中尉很聪明,简单思考以后,重重地点了几下头,然后向上攀登。
攀登到大宝失足的位置附近后,中尉一手抓住绳子,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点着了。
中尉举着打火机往下爬行,不一会儿,打火机熄灭了。中尉重新往上爬了一截,再次点燃打火机,然后俯身把打火机往下放,很快打火机又熄灭了。
中尉在打火机熄灭的地方插了一块反光板,反光板在山顶诸多勘查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中尉指了指反光板,做了个手势。
我知道中尉找到了二氧化碳湖的湖面位置,林涛也完成了摄像。证据确凿!
找到湖面后,中尉继续下行,很快就到达几具尸体所在的位置。说起胆子大,消防队员也算得上。在亡人灾害现场,消防队员经常会发现尸体并需要抬出尸体。所以在法医和刑警之后,消防员也是一个不怕尸体的警种。
几名消防队员身上已经挂着沉重的氧气瓶,此时,还要在这种陡坡上运送更加沉重的尸体,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中尉知会队员们在尸体上先捆上绳索,然后用简易担架衬垫,与山顶上的人们合力把尸体一点儿一点儿往上运。
在尸体高过了反光板之后,山顶上的几名消防队员又往山下运动,在二氧化碳湖面以上进行接应。我们见状,也不闲着,戴上手套,帮助消防队员一起把尸体一具一具拉上了山顶。
五具尸体的运送工作,整整进行了三个多小时,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才全部完成。
在中尉和几名消防队员摘下面罩以后,我们发现他们早已被汗水浸透。
“那这里就交给你们了,五名受害人已经全都死亡了。”中尉遗憾地说道。
我点了点头。
在运送尸体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五名死者的尸僵已经全部产生了,由此判断,他们已经死亡十二小时左右了。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此时已经等候在山顶,并开始着手把尸体抬到山脚下的停车场。
“你们还要验尸吗?”一名村民怯怯地问。他是村主任,代表村民来和我们谈话。
“所有非正常死亡,都是要经过尸表检验的。”我说。
“可是,他们几个人,都是我们眼睁睁看着掉下去的。”村主任说,“还是不要验尸了吧,我怕他们家人受不了。”
山里人还是比较保守的,尸体解剖这种事情,想都不敢想。
“那可不行。”我坚决地说,“我们必须要按照程序来办事。这样吧,既然案情比较明朗,我们只做尸表检验,看一看尸体是不是存在窒息征象。最多,哦,我是说最多就抽一管心血。”
村主任低头思考了一会儿,说:“那好吧,麻烦你们了。”
3
重新回到停车场,我对韩亮说:“把轮胎检查好,这山路,最怕爆胎。”
韩亮扑哧一笑,显然他知道我这样说的用意,也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是在一年前,我们一起去绵山市出勘一起命案现场,走的也是山路。在勘查完现场返回县城的时候,车胎突然爆了,若不是当时的驾驶员技术超群,怕是我们都要葬身山崖。现在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
不仅如此,因为爆胎,他们都嘲笑我的体重。在换上备胎以后,为了表示抗议,我第一个跳上了车,结果备胎又爆了。驾驶员驾驶着备胎没完全爆裂的车,提心吊胆、慢慢地开回到县城不说,这件事情更是让他们嘲笑了我一年。
我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拍了一下韩亮的脑袋,说:“笑什么笑,正经点儿,检查车胎。”
这一夜,不仅仅是彻夜未眠,更是体能透支。任凭车辆有多颠簸、道路有多曲折,我们上车之后立即沉沉睡去,蒙眬中听见韩亮在叫:“喂,别睡啊,你们睡了我怎么办?喂,陪我说说话啊,我也困!”
好在韩亮并没有被困神击倒,他安全地把我们带离了群山的怀抱。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杨大队停下车,敲了敲我们的车窗玻璃,说,“既然你们都来了,虽然死因都已经很明确了,但还是帮我们一起把案件办妥当吧。”
我知道杨大队“把案件办妥当”的意思,就是帮助他们完成五具尸体的尸表检验。我知道不是杨大队对自己人的技术能力没信心,而是他们太累了。这时候多出我和大宝这两个“壮劳力”,那可要轻松不少。
“哦。”刚刚醒来,嗓子有些沙哑,我直了直身子,看了看手表,说,“那是必须的。一来,在村主任面前是我坚持要按程序检验的尸表。我不在尸检现场如何向老百姓解释?二来,我们算是睡了三个小时,韩亮则是一直在和自己做斗争,他太困了,不能再继续往省城开了。他休息的时间,正好就是我们尸检的时间。”
韩亮使劲点了点头,说:“给我的眼皮支上牙签,都能把牙签给夹断了。”
“那我们找个房间给韩亮休息,你们坐我的车去殡仪馆。”杨大队说,“尸检完事儿,再回去。”
殡仪馆的运尸车行驶比较缓慢,我们又在杨大队的车上沉沉地睡了一觉。上午10点,五具尸体全部拉到了。
按照群体性死亡事件的尸检要求,我们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做好了识别标尺。所谓识别标尺,就是在拍照用的比例尺上贴上一张纸条,纸条上分别写上死者的姓名以及案发的时间。
刑事摄影中,不仅要对尸体的全貌照相,也要对各个部位进行细目拍照。拍细目的时候,就是人体的某个部位、某个细节。单单是一个死者的时候,随便怎么拍都没有关系。但如果是多个死者,通过一张简单的部位或细节照片,就不可能辨认出它属于哪个死者的。一旦照片混淆,证据体系也就完全混淆了。所以在群体性死亡事件中,必须明确每一张细目照片是属于哪名死者的。在照片必须的比例尺上粘� ��死者姓名,则是最好的办法。
“按照跌落山崖的反序,我们尸检的顺序以及尸体编号分别是:一号尸体房玄门,二号尸体房塔北,三号尸体房塔南,四号尸体房三门,五号尸体——一切因之而起的房塔先。”我依次说道。
林涛按照我说的,在五本尸体检验记录本上进行编号和书写,而大宝则根据尸检见证人村主任的辨认,把五个贴有姓名的比例尺放到相应的尸体上。
“我们分组进行,我和大宝一组,林海法医带一组。”我一边穿解剖服一边说,“尸表检验比较简单,关键是对每名死者的衣着进行拍照、检查,然后检查尸体关键部位有没有损伤,最后观察窒息征象。”
“二氧化碳中毒的根源,还是呼吸中枢麻痹,导致窒息死亡。”大宝说,“所以尸体应该有心血不凝、口唇青紫、指甲发绀、尸斑浓重的征象。”
“心血是用注射器抽取吗?”林海问道。
我点点头,说:“和常规毒物检验摄取心血的办法一样,第四、五肋骨间隙入针,如果能顺利抽出,则是心血不凝的表现。如果有凝血块,针头很快就会被堵住。”
“还要脱衣服?还要扎针?”村主任有些不满。
“为了逝者的尊严,为了万无一失。”我盯着村主任说。
村主任点头认可。
尸表检验按部就班。因为只是简单的尸表检验,工作进行得很快。大约中午11点半的时候,我们两组分别检验了两具尸体。
这四具尸体,除了面部和手部有一些细小的擦伤,没有其他任何损伤。而这些细小的擦伤,很容易理解,就是在滚落山坡的时候,被灌木划伤的。因为此时已经入冬,天气渐冷,加之山里气温更低,所以村民们都已经穿上了小棉袄,有了较厚的衣服保护,擦伤也就仅限于手部、面部等暴露部位。四名死者的尸僵都已经形成并到了最硬的程度,死亡时间和村民们反映的时间也是吻合的。另外,四名死者的窒息征象都非常明显。从这四具尸体的表象来看,完全符合村民叙述的死亡过程,没有任何疑点。
这也是我们之前就预料到的,只是按照程序把必要的工作完成罢了。
此时,杨大队已经看出了我和大宝的疲惫,让我们脱去解剖服,到一旁的更衣室休息。最后一具尸体——房塔先的尸体,交给林海一组继续进行。
我们还没有在更衣室里坐下,就听见解剖间里一阵惊呼。我和大宝慌忙跑过去看。
“怎么了?”我问。
“奇怪了!死者的内衣上有血!”林海说。
我抬眼望去,果然看到死者白色的衬衫上有殷红的血迹。
我和大宝赶紧重新穿上解剖服,帮忙收拾死者的衣服。
“死者的右侧季肋部下方有个圆形的小孔!”林海说。
“啊!死者的左侧肩膀后方有一个圆形的小孔!”林海的助手也有了发现。
“枪弹伤!”大宝惊叫道,“难道这里还隐藏着一个案件?”
村主任在一旁插话:“怎么可能!打猎,也有可能误伤自己啊!”
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我真是笨,这么重要的问题都忽略了!”
“什么问题?”林涛问。
我说:“可能是太困的原因吧。你记得吗,我们到现场的时候,杨大队就介绍了案情。村民是怎么知道房塔先掉落在现场那个山坡下的?”
“先在山顶看到了他的枪,然后看到了山坡下有他的腿。”大宝说。
“就是啊。”我说,“一个猎人,怎么可能让枪离开自己?然后自己不带枪,贸然下山坡?不可能啊。”
“是啊,你说得有道理。”林涛说,“在看尸体之前,我们就该想到,房塔先为什么会跌落山崖,还没有带枪。他跌落的理由自然和其他四个人不一样。”
“是啊,我们忽视了这一点。”大宝说,“房塔先是在中枪后,跌落山崖的。”
“可是,为什么现场没有血啊?”林涛说。
“因为冬天穿的衣服太多了,加上枪的威力又不大,口径也不大。”我说,“在衣服上和皮肤上钻出来的小孔,很快被外层衣服和皮下组织堵上了,所以血液流不出来。”
“可是,尸体的窒息征象很明显啊。”大宝拿起死者的十指,说,“按理说,内脏被击穿破裂、失血死亡,都不该有这么明显的尸斑和这么明显的窒息征象。”
“那是因为他被击伤后,滚落山崖,在失血死亡之前,就已经窒息死亡了。”我微微一笑,说。
“分析得有道理。”村主任捋了捋长胡子,说,“那就这样吧,麻烦政府了。”
“这样可不行。”我说,“我们要解剖尸体。”
“我说了这不可能是命案!”村主任跳了起来,“他打猎误伤了自己,跌落山崖,还连累这么多青壮年的村民跟着死!这事儿已经够大了!你们不能再解剖尸体!谁敢解剖我就去上访!”
“上访也要有理由,老同志。”杨大队前来调停,“《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规定了,在死因不明的情况下,公安机关有权决定解剖。”
村主任仍在解剖室外跳脚,坚决反对解剖。杨大队皱了皱眉头,朝身边的刑警使了使眼色。两名刑警把村主任拉进了警车。
“先办手续吧。”我说,“通知死者家属到场,如果死者家属拒绝到场,在笔录中注明,然后我们照常解剖。”
“可是,村主任说得不错,看起来这个案子并没有什么疑点。”林涛说。
我说:“不管有没有疑点,出现了可以致命的损伤,我们就必须要搞清楚原因。死者身上的损伤是不是枪弹创,两个洞眼哪个是入口哪个是出口,死者处于什么姿势,子弹如何打入,这些问题都是需要解决的。”
“又是猎户,又是圆孔损伤,肯定是枪弹创啊。”大宝说。
“可不要先入为主。”我说,“记得我们之前的一个案子吗?若是简单地相信调查情况,认定是枪伤,那可就误导了侦查了。”
“不过说来也奇怪,一般枪弹创的出入口都是有区别的。这具尸体上看到的就是完全相同的两个圆洞,说不定还真是无刃刺器损伤。”大宝说。
“这我也不认可。”我说,“无刃刺器一般是很难贯穿整个人体的。我奇怪的是,猎户用的,不都是霰弹枪吗?”
枪支分为霰弹枪和膛线枪,霰弹枪发射区域大,但射程近,一般被用于狩猎。膛线枪则是我们平时知道的制式枪支,射程远、精度高。
“我们这‘湖东造’,还真就不仅限于霰弹枪。”杨大队说,“在我们收缴的枪支中,很多都是膛线枪。因为是手工制作,所以没有军工厂生产的膛线枪精致。‘湖东造’的膛线枪,威力不太大,但好歹是膛线枪。”
“死者带着的?”我问。
杨大队说:“他带的就是一把四十厘米长的膛线枪。”
“哦,那一切就好解释了。”我说。
说话间,一名民警驾驶着警车风驰电掣般地开到了解剖室门口,如果不是及时刹住,我还以为他要开上解剖台呢。
“手续办好了。”民警说,“家属杜鹃,同意解剖。”
这个结果倒是出乎意料,我们暗暗地称赞杜鹃的大义。
尸体解剖立即进行。因为已经完成了尸表检验工作,我们就直奔主题了。
打开死者的胸腹腔后,我们沿着两个圆孔之间的创道
进行了细目解剖。看起来,子弹是从肩膀后侧进入,打碎了肩胛骨的上端,然后击破心包,掠过心脏,穿过膈肌,打碎了肝脏,在右侧季肋部出了身体。
“力量如此之大,肯定是枪弹创了。”大宝下了结论。
“不仅如此。”我说,“损伤部位生活反应明显。损伤不仅限于创道,周围的组织也有挫碎,这是弹后空腔效应导致的,也可以完全印证这就是一个枪弹创。”
“体内出血少,肝脏虽破但是不会马上致命,心脏没有破裂,说明他是受重伤后,跌落山崖,然后和其他人一样,二氧化碳中毒死亡。”
“死因明确了,死亡时间呢?”大宝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死者的胃。胃内的稀饭和咸菜还都成形,大宝说:“初步消化,十二指肠内还没有食物进入,结合胃内容物形态,符合他早晨的早饭成分,所以他应该是上午9点之前就死亡了。”
我点点头,说:“这是什么?”
顺着我的止血钳看去,死者左侧季肋部后面的胸廓上有一片出血区。
“这是左侧季肋部,子弹穿出是在右侧季肋部,这显然不是枪弹所致。”大宝说完,用手术刀对出血的位置进行了分离。
分离完毕,我把手伸进尸体的腹腔探查,说:“是第十二肋骨骨折。”
“哦,这个可以理解,滚落山崖的时候形成的。”大宝说。
我皱皱眉头,没有说话。
“现在问题来了。”大宝说,“这两个创口,到底哪个是射入口,哪个是射出口?”
“是啊,这确实是个问题。”我说,“衣服上也看不出火药痕迹,形态也完全一致。”
在膛线枪射入口和射出口的分辨中,还是有很多依据的。比如子弹射入时是高速旋转的,容易导致射入口皮肤缺损,容易导致射入口皮肤焦灼。而射出口则大多呈现星芒状挫裂创,没有皮肤缺损,也没有焦灼。
可是,眼前的这具尸体,身体上的两处创口,形态几乎是完全一致的。
“从我们的经验看,我们这里自制的膛线枪,因为威力不大、弹头旋转不够强烈,所以经常会导致类似单刃刺器一样的枪弹创。”杨大队凑过来说,“几乎是不可能从皮肤创口上判断哪个是射入口、哪个是射出口的。”
“既然不能从尸体上直接看出来,不如就直接从弹道上判断好了。”林涛说,“我们痕迹检验研究的就是手、足、工、枪、特五种痕迹,枪弹算是其一。”
“那你分析一个我看看。”大宝说。
林涛说:“如果肩膀上这个是射入口,那么死者自己肯定是无法完成的。那么长的枪,怎么翻转枪口,对准自己的肩胛后部?肯定不可能。”
“那若是别人形成的呢?”大宝追问。
林涛说:“如果是别人形成的,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身高差?可以形成从上到下几乎垂直于地面的枪伤?如果右腰部是射入口,那么就很容易理解了。死者右手拿着枪,枪口朝上,突然走火,子弹从右腰部穿入,从左肩部打出。”
“说得太有道理了!”大宝戴着手套的手,鼓起掌来发出砰砰的闷响。
“看起来,林涛说的是有一定的道理。”我说,“但是射入口、射出口直接影响到现场的还原,直接影响到案件的定性,不能儿戏。我们切下两个创口周围的软组织,马上送到省厅,让组织病理实验室的方俊杰科长对这些组织进行组织病理学诊断,看看从他的显微镜下,能不能为我们做一个判断。”
4
五人意外落崖的事故,因为这一处突如其来的枪弹伤而陷入了扑朔迷离的境况。我们显然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了。方科长在电话中说,最快也要到明天早晨才能出结果。我们在现场傻等也没用,就纷纷回到宾馆倒头补觉。
我这一睡不要紧,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清晨才醒来,直感觉肚子饿得快要罢工了。
我连忙叫起了大宝、林涛和比我们睡得还早的韩亮,一起到街边的铺子里喝一碗牛肉汤。正喝着,看到一辆省厅牌照的警车停在了对面的宾馆门口。
“哎?老方怎么来了?”大宝嚼着饼,含糊不清地说。
我隔着马路,喊住了组织病理实验室的方俊杰科长,叫他过来一起吃早饭。
“清早出了结果,我就赶紧赶过来了。”老方说,“这结果有些出乎意料,我觉得在电话中讲不清,就找车队派了车,送我过来了。”
“一个案子派两辆车出勘,你不怕别人说你浪费纳税人的钱啊?”大宝还是满嘴食物,含糊不清地说。
我用筷子敲了一下大宝的脑袋,转头对方科长说:“什么情况?”
“从组织病理学的结论来看。”老方说,“肩膀上的,才是射入口。”
“啊?”我们三个人异口同声,把邻桌的几个姑娘吓了一跳。
几个姑娘看到了一脸惊愕的林涛,转头嬉笑议论。
“等会儿再说。”我环顾四周,说,“回宾馆房间再说。”
匆匆吃完,我们一起回到了我的房间。我打开电脑,接过老方递过来的U盘,点开了U盘里的几张照片。
“你们看。”老方说,“这几张是肩膀上创口的软组织切片。我们可以看到,在显微镜下,创口边缘的皮肤组织有卷曲,还有细胞的灼伤坏死。而在腰部的软组织切片上,我们就看不到这样的情况。”
“仅仅依靠这一点细胞坏死能定吗?”我问。
老方摇摇头,说:“那还欠缺了一点,但是我在切片里发现了这个。”
说完,老方又切换了一张显微照片,说:“肩膀创口周围的肌肉组织里,有几根纤维!这几根纤维经过HE染色可能变色了,但是依我的经验,大概可以判断这是绿色衣物上的纤维。”
“死者里面穿着白色衬衫啊。”大宝说。
“可是外面确实是一件绿色的迷彩服!”我说。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林涛问道。老方的结论推翻了林涛的推断,他是第一个不服气的。
“我们想一想,子弹是单一方向的。”老方说,“子弹从后背的衣服开始,打破衣服,再打破皮肤,然后从体内打破另一侧皮肤和衣服。也就是说,子弹只会把射入位置的衣服纤维带入肌肉组织,而不可能把射出位置的衣服纤维带入射出口的肌肉组织。否则,子弹就逆行了。”
“我懂,很有道理!”我点头认可。
林涛一时有些蒙,想了半天,他也缓过了神,说:“可是……可是会不会是你把我们取下的两块组织弄混了啊?”
“这在我们法医组织病理学实验室,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老方斩钉截铁地说,“一来,我们取材的时候,会严格分门别类;二来,从镜下也可以看出肩膀部位和腰部的皮肤、肌肉细胞排列的不同。所以,不可能弄错。”
“那就奇怪了,什么情况下,子弹能从肩膀后面垂直于地面打进身体内呢?”林涛挠着后脑勺。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静静思索,只能听见我点击鼠标的声音。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重重地呼了一口气,鼠标停留在电脑屏幕显示的一张图片上。
大家都来看电脑。
“房塔先的脚?”大宝说,“这能说明什么啊?”
“死者的鞋带是散开的。”我说,“我们假想一下,如果死者因为鞋带散开了,蹲下身来系鞋带,那么是不是就可能有人从他的左侧肩部垂直于地面打上一枪?”
“啊?你……你是说,这是一起命案?”林涛说。
“你说的,如果肩膀上的是射入口,那么死者自己是绝对不可能形成的。”我笑着说,“我认可你这个观点。只是你说别人也形成不了这样的枪伤,我不认可。我刚才说的这种情况,有可能形成这样的枪伤吗?”
林涛点了点头。
“那……我们仅靠这一点就确定这是一起命案?”大宝说,“依据足够吗?侦查部门会因此而立案侦查吗?”
“当然不仅仅是这一点。”我说,“之前,我就一直有个疑惑。如果是在山顶上自己误伤了自己,也不会立即跌落山坡啊,这又不是在拍电视剧。”
“那……是被别人扔下去的?”大宝说。
我指了指照片中房塔先的尸体,说:“这人有180斤吧?谁也没那么容易扔他下去。但是踢他,让他滚动起来,滚下山坡还是有可能的。”
“我知道了,你说的是死者第十二肋骨骨折的事情。”大宝说,“那为什么不能是摔的呢?”
我点头赞许,接着说:“首先,骨折的地方,有不少出血,说明不是死后损伤,也不是濒死期损伤,而是生前损伤。其次,骨折的是第十二肋骨。你们都知道,和别的肋骨不一样,第十二肋骨很短,且一端是游离在腹腔的,韧性十足。如果是摔跌或者和平面物体撞击,那么断的应该是其他较为坚硬、固定的肋骨。第十二肋骨断了,只有可能是突出的物体直接击打在第十二肋骨上,才会导致这根孤零零的肋骨骨折。”
“我明白了。”大宝说,“一个人趁房塔先系鞋带的时候,对他开了枪。他倒地后,那个人又踢着他的腰部,把他踢下了山坡。房塔先在滚落到二氧化碳湖平面以下时,立即窒息死亡。整个过程就是这样了。”
“还有一点,就是这个人可以拿着枪站在房塔先的身边,房塔先还毫无防备。”我说,“这是犯罪分子刻画。”
“即便是刻画了,还是很麻烦啊。”林涛说,“第一,从前期调查看,房塔先到底是一个人去打猎,还是约了别人一起去打猎,没有人看到。第二,即便是有人看到了他和谁一起去打猎,我们也没有任何可以甄别犯罪嫌疑人的依据啊。没有任何证据,如何谈破案?”
林涛说的是事实,大家伙儿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先把情况给县局通报吧,事不宜迟。”我说,“我们要相信侦查部门,能够查出这个背后打黑枪的人。”
“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大宝说,“如果真的依了村主任,不进行尸表检验,尸体一烧,就真的产生冤魂了。”
“冤案就冤案,什么冤魂?”林涛捶了大宝一下。
“所以说,法律和规范的制定,都有它的道理。”我自豪地说,“既然有这些规范,我们就必须要严格执行。”
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了数年前,我第一次出勘命案现场。死者是我的同学饶博。若不是严格的尸检,怕是也无法对几名伤害他的犯罪嫌疑人进行追责了吧。
虽然我们的这个勘查结果有些出乎意料,但是我们言之凿凿,杨大队和诸多侦查员也并没有提出异议。
按照我们的部署,侦查员们开始对全村的村民进行排查,排查那些和房塔先较为熟悉,而且喜欢打猎、具备自制枪支能力的人。
在我的要求下,重点排查对象是以前和房塔先结伴打猎的青壮年。我觉得,能用脚把一个180斤重的人踢下山谷,必然是个青壮年男性。
而林涛在会后,提出再赴现场的要求。
“你是说,要我们寻找弹头弹壳?”我惊讶地说,“那么空旷的地方,怎么寻找那么小的东西啊?”
“找不到也要找。”林涛说,“我的牛都已经吹了,枪痕是我们痕迹检验专业的专长。事实也是如此,一旦我们找到弹壳或者是弹头,就可以依据那上面的痕迹来和发射它的枪支进行比对。”
我也知道,枪支撞针打击弹壳底火的时候,在弹壳上留下的痕迹都是很有特异性的。而枪管里的膛线在弹头上形成的痕迹,也一样可以作为同一认定的依据。也就是说,案件至此,只有弹壳或者弹头,才是唯一可以作为证据的线索。
“我要是凶手,一定会把弹壳带离现场。”大宝说。
“是的。但是,弹头穿过人体,从上往下,打进泥土里,怕是连凶手都找不到吧。”林涛说。
“连凶手都找不到的东西,我们怎么找?”大宝说,“我们连开枪的地点都不能认定。况且,现在我们重新回到现场,天又该暗了,光线不足啊。”
“那是因为凶手啥也没有。我们嘛,即便是天黑,也不怕!”林涛神秘一笑,从勘查车的后备厢里拿出一个物件,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长相和战争年代的探雷器一模一样的东西,只是小了很多,大小和一个大号的锅铲子差不多。
“这不是鬼子的探雷器吗?”大宝说。
“道理是一样的。”林涛说,“这是金属探测器,我把这玩意儿改良了,很小,易于携带,而且探测效果确实棒棒的。”
说完,林涛把探测器在我的身上扫了一下,发出了嘀嘀嘀的声音。
“那你还不如把机场安检的物件拿过来直接用。”我嘲笑林涛的故弄玄虚。
“和那个差不多,反正很好用就是了。”林涛尴尬地说。
虽然我知道金属探测器这个东西,但是我们很少用它。不过,我确实小觑了这个东西。在现代化社会,到处都是金属,所以用这个东西在一般现场寻找金属,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可我没有考虑到的是,这是个在野外的现场。在这个被植被覆盖的山顶上,想用肉眼寻找一个小物件确实不容易,但是用这个金属探测器寻找一件金属制品确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毕竟,荒山野岭,是没有金属物件的。
据说,他们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找到了弹头的位置,然后用了十分钟,就从泥土里挖出了弹头。
之所以用“据说”,是因为我实在爬不上山坡了,在车里等着他们凯旋。
找到了这枚弹头,不仅仅印证了方俊杰的推断——子弹是从上往下打的,也为破案坚定了信心。有了这个确凿的证据,只要能找到枪,我们就能进行认定。
我们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到了专案组,专案组还不知道我们这个好消息。在杨大队的率领下,所有的侦查员都眉头紧锁,翻看着卷宗。
“我们找到证据了!”我从物证箱里拎出一个物证袋,袋子里装着一个黏附有泥土的弹头。
“真的吗?”杨大队异常兴奋,说,“我们也有嫌疑人了。”
“哦?怎么发现的?”我问。
“通过一系列梳理,我们大概知道了有八九户人家是有枪的。”杨大队说,“但是这些枪是不是都藏起来了,谁也不知道。所以,我们用了一招‘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我惊讶道,这破案就和打仗差不多,三十六计都用得上。
“我们请示了市局,然后在村里张榜公布。因为这起原本大家都认为是意外事故的案件,涉嫌枪杀案,所以我们对所有的枪支都进行了摸排。”杨大队说,“现在公安局完全掌握了枪支的动态,并要进行搜查。今天晚上为最后期限,如果在这之前上交枪支,一律不拘留,只罚款。如果不交,就会按照涉嫌杀人进行处理。”
“结果,所有人都交了枪?”我说。
“是的,除了村主任家。”杨大队说。
“村主任家有枪?”我问。
“有的。”杨大队说,“而且村主任的儿子房铁门,是房塔先的好友,经常相约打猎。”
“那就很可疑了。”我说。
“不仅如此,我还联想到,村主任一直在妨碍我们解剖尸体。”杨大队说,“当时我就觉得他很可疑。”
“那现在咋办?”大宝问。
“我们已经在部署对他家进行强行搜查了。”杨大队说,“村子里一直有我们的人,所以这段时间,他想出去丢弃枪支都不可能。”
“那我们就回去睡觉,等好消息喽?”我笑着问。
“你们可以,林科长不行。”杨大队拍了拍林涛的肩膀,对我说,“等我们找到枪,还需要林科长立即进行枪支检验呢。”
第二天早晨,见林涛在我隔壁床上呼呼大睡,我就知道,案件已经顺利侦破了。
在强行对村主任家进行搜查的时候,民警还遭到了村民的抵抗。好在杨大队也是山里人出身,对他们还是很有办法的。很快,杨大队就做通了村民们的思想工作,组织民警对村主任家强行搜查。
当杨大队在村主任家的锅灶里发现一把短枪的时候,就确定了房铁门是犯罪分子。枪在锅灶里燃烧,周围的木质部分大部分都被烧毁了。
当时杨大队还紧张了一下,好在林涛确定地说,进行痕迹检验认定,是根据铁质枪管内的膛线进行检验,杨大队才放下心来。
在林涛进行比对的同时,审讯工作也在进行。
房铁门实在找不到自己烧枪的理由,又担心公安机关以包庇罪处理他的父亲,所以他很快就低头认罪了。
房塔先比房铁门大十几岁,但是因为他们的共同爱好是打猎,所以自十年前就有很深的交情。本来这一份忘年交是值得珍惜的,但是上了年纪依旧色心不改的房塔先不断地挑战房铁门的心理底线。
房铁门在结婚的时候,就看出了异样。房塔先总是握着房铁门漂亮媳妇儿的手不放。再往后,每次聚会喝酒,房塔先总是要求房铁门带上媳妇儿,然后借酒装疯地揩油。这一点让房铁门很不痛快,毕竟这是个叔叔辈的人,怎么总惦记着自己侄子的媳妇儿呢?
事情还在不断发展。房塔先每次醉酒后,都会在深更半夜给房铁门的媳妇儿打电话,还不准挂。这些龌龊事情,让房铁门天天都憋着一口气没地儿出,又不能张扬出去,怕有损自己和媳妇儿的声誉。而且这种事情说出去,实在是很难堪。在这个还受着男尊女卑封建思想影响的山区,一旦张扬出去,大多数人会说是房铁门的媳妇儿勾引长辈。这样的恶名,房铁门绝对不能让媳妇儿背。
考虑再三之后,房铁门准备利用房塔先对他毫无防备这一弱点,在他出门打猎的时候干掉他。
事发当天,房塔先是准备独自出门打猎的,经过房铁门家的时候,被房铁门看见了。于是房铁门带了枪,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准备实施突然袭击。没想到房塔先居然发现了跟在身后的房铁门。
这个时候,房塔先还是没有对房铁门产生戒备,以为是在打猎途中邂逅了知己,很是高兴,就主动邀房铁门同行。
房铁门将计就计,把他引到了一个从来没有人去过的山头上,然后在他蹲下身去系鞋带的时候,开枪打死了他。
事发三天,房铁门天天被自己的良心谴责。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行为,害死了其他四个无辜的村民。他想过自首,但因杀人要偿命,作为村主任的父亲一直在制止他。村主任不能让自己的独子赴死。
“我已经全部交代了。”房铁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可不可以放过我的父亲?”
全部交代,对房铁门来说,可能是一种解脱。
“我们很同情你。”杨大队说,“但是法律是无情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