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的发言结束后, 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静, 阿布罗斯倚在窗边看着屋里的人,斗篷下面的眼仿佛蕴含着某种深幽的光。
法尔非僵着的手臂搁在卡尔加的肩膀上,嘴角的笑容定格在一个灿烂的弧度上, 然后下一刻,他的手被卡尔加一巴掌拍了下来。
卡尔加看着阿洛, 侧一下头:“所以你是异修者?本来应该叫做‘修真者’的?”
阿洛点头:“是。”
卡尔加又说:“你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进入了这个世界的一具被当做祭品的尸体, 而这具尸体是斯利维尔家族的人, 于是你为了不受影响只能参加那个所谓的仪式放血还情、现在已经摆脱了斯利维尔家族了?”
阿洛再点头:“是。”
卡尔加继续说:“这一次的疫病其实是有人恶意放出来的,目的是为了逼出你,而你因此接受到什么‘天道的警示’, 所以不得不出来解决问题?”
阿洛仍然点头:“是。”
卡尔加顿一下:“等这次疫病结束以后, 你收集到可以离开的工具然后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对不对?”
阿洛苦笑:“……对。”
于是卡尔加也点头:“我知道了。”
阿洛看着他, 忽然问道:“……卡尔加, 你有什么感想吗?”
卡尔加走过去,先看了西琉普斯一眼,然后轻轻把阿洛抱了一下,在西琉普斯忍耐极限之前很快放开:“这段时间我会在这里陪着你,不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他跟着低语, “那个乱来的阿布罗斯,我不信任他。”
阿洛愣了一下,微笑:“……好。”
这个拥抱过后, 卡尔加和法尔非一起出去了,从他居然容忍了法尔非搂着他的腰而没有任何反应的行为上看,他的内心并不如表面上这样平静。
门在他们的身后关上,西琉普斯挪过来,抱住阿洛的肩膀。
阿布罗斯突然轻声笑了。
阿洛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阿布罗斯语声轻柔:“埃罗尔,你不怕他们泄露出你的秘密吗?要知道,这片大陆上可是很多人想要自然馈赠的……”
阿洛垂目:“我既然告诉了卡尔加,当然就是信任着他,信任着……他不会背叛我的信任。”
阿布罗斯哼了一声:“那如果你信错了人呢?”
阿洛靠着西琉普斯的肩膀:“把信任交付给他是我的选择,如果信错了人,也只是我时运不济,自然应该自己承受后果。”
阿布罗斯目光灼然,一字一字地说道:“那么,你会原谅这个背叛你的人吗……如果他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房间里顿时又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几个人均匀的呼吸声……或许,有一个人的呼吸不那么平缓。
这样的问题,谁都知道到底想表达的是什么,阿洛敛眸,他知道阿布罗斯是想在他这里得到一个回答——作为与徐子水同样有着温和性格的修真者,他的答案……也许会让阿布罗斯而感到安慰,也许会更加偏执。
可对于已经知道了徐子水结局的阿洛而言,他对阿布罗斯有些怜悯,可并无好感。那么,他应该怎样给他一个解答?
沉默了一会,阿洛抬起头说:“是朋友的话,如果他只是背叛了我伤害了我,而又有不得已的原因,在时间的推移下我或者会原谅,如果他伤害了我重要的人,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我都会跟他绝交吧。”
是的,如果只是朋友的话,这的确是阿洛真心的想法。
阿布罗斯手指捏成了拳,又问:“如果不只是朋友,而是……爱人呢?”
他这句话说出来,房间里忽然有了一种让人想要窒息的气氛。
连朋友都是如此,对于爱人,当然要求更高……这难道还需要再进一步地问出来吗?还是说,哪怕是这样了,仍然想得到一个能够稍稍安慰的答案呢?
爱人,最初从朋友开始,彼此之前拥有友情,当友情不能满足之后,就逐渐升华为更亲昵的情感,将两个人紧密地联合在一起,而随着时光的推移,再绚烂的美景也会消失,但是如果彼此有着足够珍惜对方的心意,就会沉淀为一份浓厚的、融化于血肉之中的亲情,支撑着彼此,哪怕再没有激烈人心的浪漫情怀,依旧可以彼此携手——当生命走过很长很长之后,身边一直有这样一个人陪伴着,他就是你的半身,没有任何人比他更重要,没有任何人比他与你更亲密,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能让你信任。
他集合了你的友情、亲情与爱情,集合了三种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寄托了你的责任、依赖和信任,如果这样的人背叛了你的信任……呢?
阿洛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怅然,西琉普斯双臂用力地环紧了他的腰,低声说道:“我永远不会背叛洛。”
而阿布罗斯焦灼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阿洛身上。
阿洛微微笑道:“爱人会是我最包容也最苛刻的人,如果他真的有不得已的原因而伤害了我,我会原谅……可是,如果被伤害的不是我而原因却是我的话,那么,我会对我的爱人很失望,同时我的愧疚和自责会让我无法原谅仍然想跟爱人在一起的自己,而这份愧疚和自责,会成为我和爱人之间永远的阻碍。”
阿布罗斯的掌心被指甲刺破了,他周围的气息一瞬间翻腾起来,变得十分凶戾,然而下一刻,这种气氛又稳定下来。
“也就是说,你从来不会憎恨自己的爱人?”他最后问道。
阿洛轻轻点头:“是的,憎恨的只会是自己,无法原谅的也只会是自己。”
阿布罗斯没有再说话了,他往窗台那边走近一些,身体就融入了一片紫色的星光中,消失在这个房间之中。
阿洛往那个地方看了一眼,之后倚在西琉普斯的肩上。
阿布罗斯的星力越来越少,从以前的明亮到现在的黯淡,无一不显示着他能力的减弱,而容貌的变化就是因为力量的流失而引起,从脸部一直向下蔓延……他上一次的手还如此洁白,而刚刚不经意的一瞥,阿洛已经看到,那不慎露出的手也是枯皱得好像树皮一样——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西琉普斯把叹息着的阿洛揽入怀中,嘴唇在他柔软的发顶印下一个吻……不管其他人有多少错过和多少痛苦,但这些事情根本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阿洛感应到西琉普斯的想法,抬起头温柔地笑:“流牙,我知道……我们很幸运。”也许不止是幸运,还有彼此的珍惜与看重。
三天后,阿洛把所有的草药炼制成丹药收好,重新踏上驱除疫病的征程,卡尔加充分地落实了他的计划,每一天都跟在阿洛身边,以至于造成了阿洛左边卡尔加、右边西琉普斯、后面阿布罗斯的景象,而法尔非则被卡尔加打发回去,据说是卡尔加有什么安排的,对此,阿洛听之任之,而阿布罗斯居然也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
终于,当最后一个城市的血魔化魇之术也被化解之后,卡尔加突然拍了拍阿洛的肩膀。
阿洛正在专心致志地把培元丹兑成药水,见状直起身子,把最后一颗丹药丢进去,回头笑道:“嗯?”
卡尔加说:“你要走了吧。”
阿洛并不讶异卡尔加对他的了解,笑着点头:“嗯。”
卡尔加又说:“你需要一块偏僻的很大的地方。”
阿洛又笑:“嗯。”
卡尔加点头:“我知道一个地方。”
虽然卡尔加的声音和气质从他们遇到的时候就都是没改变过的阴测测,但阿洛还是从中间听到了一点期待。
于是阿洛笑容更深:“等一下会有很多人上来,卡尔加,让流牙先把我们带到城外,然后你带我去那个地方,怎么样?”
卡尔加的嘴角也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笑容,让他显得更阴森几分,他没有回答,但是立刻站到了西琉普斯前方,而阿布罗斯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在他的身侧。西琉普斯把阿洛搂进怀里,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划了个弧线——黑色的光芒闪过,这块地方立刻变得空无一人。
当等候已久的、早已聚集在城主府的各位贵族王子赶到的时候,城楼上只剩下两大桶淡金色的药水和一封漂浮在半空的、交给兰德斯科帝国大王子阿里纳斯殿下的感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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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加找到的地方,是一处森林的外围,那里有一片广阔的空地,而且因为要爬过几座山头才能到达,几乎没有什么人烟。
在他们离开了最后的城市,阿洛用了缩地成寸的道法,带着几个人按照卡尔加指路的方向,没有多久就来到了这里。
他们刚刚站稳,阿洛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在他们的面前,安静地站着好几个人。
用慈祥目光看着自己的红发妇人尼玛,一见面就把卡尔加抓过去的法尔非,和阿勒利厄尔站在一起却保持距离好像在生气的谢尔菲斯……在这个世界上能算得上朋友的人都在这里了。也许还多出了一个人——那位血腥公爵,可是看谢尔菲斯的别扭样子和他脸上的包容笑意,或者也并不是外人。
阿洛对着他们微笑:“大家,好久不见了。”
谢尔菲斯第一个走过来,顶着西琉普斯刀子一样的眼神给了阿洛一个大大的拥抱:“埃罗尔,听说你要走了,所以我来送你。”
卡尔加对着阿洛一颔首:“我告诉了他们,谢尔和尼玛都很担心你,我想,你是在离别前跟他们见上最后一面的。”
阿洛笑了,他和卡尔加之间的相处时间并不多,但似乎彼此都能够明白对方的想法:“是的卡尔加,我很高兴,谢谢你。”
卡尔加很自然地接受了,可谢尔菲斯则抱歉地说道:“埃罗尔,很对不起,我在过来的时候被艾尔跟踪了,所以只好也告诉他。”
阿洛摇摇头,笑道:“没关系,他跟你亲如一人,不是吗?”
阿勒利厄尔在阿洛目光投过去的时候也回了个友好的笑容,跟着视线很快地回到了谢尔菲斯身上,让阿洛感到放心。
而后是尼玛。
阿洛看着尼玛一步步走来,眼睛里带着他熟悉的光芒,如同看着自己孩子的温暖目光:“尼玛,我很抱歉……”
尼玛张开双臂把他抱在怀里,抚摸他的头发,然后给了他一个亲切的颊吻:“傻孩子,与其留你在这里不安全,尼玛宁愿永远看不到你……要一路顺风。”
“嗯,我知道。”阿洛心里感觉到温暖。
跟着,尼玛又朝着西琉普斯招招手,西琉普斯怔一下,慢慢地走过来,却被尼玛同样的拥抱和颊吻弄得浑身僵硬。
尼玛好笑地拍拍他的肩:“流牙,我把埃罗尔交给你了,你要好好保护他、照顾他……能答应我吗?”
西琉普斯第一次被除了阿洛以外的人亲吻,愣愣地点一下头:“能。”
阿洛难得看到西琉普斯这个样子,眼光不自觉地变得无比柔和。
尼玛这才退回去,这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埃罗尔,你该办正事了。”是阿布罗斯的声音。
在场众人没一个对他有好感的,阿洛也停顿一下,从储物戒指中拿出了那闪烁着缤纷光彩的法器:“你手里的那一颗呢?”
阿布罗斯看着法器,眼里的神采很痴迷,他走过去,用手指在上头抚摸了好几遍,才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链子,在底端,用坚固的金属牢牢地禁锢着一颗浅蓝色的珠子,上头水气氤氲、波光流转,正是五行中的水珠。
在水珠被拿出来的那一刻,“喀”一声轻响,它自发地脱出禁锢,“啪”地嵌在了木珠后面,法器的轮廓更加鲜明。
“埃罗尔,输入你的力量!”阿布罗斯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阿洛深吸一口气,把双手轻轻悬浮在法器之上,将灵力瞬间灌入——金色、青色、蓝色、红色,四种光芒刹那间转过一遍,金珠在尖端发出锐利的尖啸,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就像是在回应着它一样,一道劲风破空而来,发出刺耳的声音,跟着是“叮——”一声绵长的低鸣,法器的尾部蓦然安上了最后一颗珠子,褐色的、与金珠等大的一颗,仿佛磐石一样坚固而安稳。
法器彻底组合完成,它终于露出了原貌,看起来,是一个梭子,两头尖而中间圆,有一行古篆在正体上划过流光,阿洛认出来,那写着“轮回梭”三个字……原来,这就是法器的名称。
“轮回梭……没错,它就叫这个名字!”阿布罗斯激动的声音直传过来,“赶快开启它!快点!”
阿洛闭上眼感受轮回梭的力量,它好像通灵一样,当他把灵力再度注入的时候,它就在他的脑海里显现出了如何使用的方法。阿洛按照它的指点,把灵力沿着某个诡异缓缓延伸,那轮回梭霎时发出绚烂的白光,直冲云霄。
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层黑色的云,在白光刺入的时候,它们开始围绕着白光旋转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就在这个时候,阿洛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处在元婴巅峰的力量竟然突破了,安全而稳定,甚至只有细微的雷电,昭示着这就是他的雷劫。
他猛然福至心灵……这想必就是天道给他的奖赏。
很快地,那道白光从强势到温和,从细小到庞大,逐渐形成了一个圆形的光柱,阿布罗斯的兜帽早就被风吹拂下来,他没有理会自己面容给旁人造成的惊异,而是在光柱出现的刹那就猛然冲了进去,下一瞬,他消失在光柱之中。
“子水,我来找你了……”
阿洛和西琉普斯对视一眼,阿洛转向众人,微微地躬身,然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这回真的要走了……请大家多保重。”
众人都带这笑容点头,卡尔加说道:“我会帮你照顾好尼玛,放心吧,她现在是红狼佣兵团的一员。”
阿洛笑着:“多谢。”
法尔非快走几步,狠狠地在西琉普斯胸口上砸了一拳,而谢尔菲斯更是出人意料地猛冲过去,极快地抱了西琉普斯一下放开:“流牙,再见。”又后退着抬起头,“埃罗尔,再见。”
西琉普斯出奇地没有丢谢尔菲斯眼刀,只是给了他一个类似“再见”的眼神,而后他一把抱起阿洛,大步跑进渐渐变窄的光柱之中。
然后,他们在友人与亲人的微笑中消失了。
谢尔菲斯目送着他们,喃喃说道:“我本来想告诉你,斯利维尔一家现在跟随阿里纳斯大王兄的,现在看来,其实是没有必要的吧……埃罗尔。”
阿勒利厄尔走过来,拥着他的肩,这一回,他没有躲开。
阿洛和西琉普斯在光柱的笼罩中,只觉得眼前一花,就漂浮在一道如银练一般飞速前行的白光里。他们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飞速地移动,却十分平稳,没有一点颠簸。
这道光,会带领他们走向他们自己的世界。
在距离他们很远很远的前方,似乎与他们平行又似乎距离他们无限遥远的另一条银练中,隐约还能看到另一个人影。可那边却没有这边这样平静,阿洛能够看到,在那银练的上空,有堆积的云层在酝酿着雷劫。
几乎是同一时刻,带着阿洛和西琉普斯的银练速度更快了很多,眨眼间,就把前面那条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那个里头,是阿布罗斯吧……”阿洛低语。
西琉普斯满足地抱紧了阿洛,用下巴蹭着他的头说道:“那不关我们的事。”
阿洛笑笑:“对啊,不关我们的事。”
阿布罗斯积攒了太多的怨气,他上空的雷劫究竟是法器不乐意兼容他的怨气而产生、还是天道对他真正的惩罚,这些都不得而知,而以他现在几近于无的星力能否在这劫雷下存活下来,也不得而知。
如果他没有死,他也许能化身为魔,继续寻找他的子水,而如果他死了,那么……就是灰飞烟灭。
不过这也和他们无关,在一刹那的眩晕后,他们安然着地,轮回梭安分地落在阿洛的手心里。
面前是一片青山绿水、白云如歌,空气里盈满了充沛的灵力,阿洛深深地呼吸着久违的气息,然后他转过身,对自己身后的男人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流牙,欢迎来到修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