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外围的百姓一时又骇又怕, 自发地为他让了一条道,赵澈轻而易举穿过人群进到最里面,站到谢珉身旁。二人都衣着低调清雅, 立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
赵澈收了折扇,抱歉笑道:“打扰张大人审案了, 赵明今日闲来无事, 被……”
他偏头看了谢珉一眼,无奈道:“被他叫来旁听,赵明不懂这些, 张大人放心审,赵明只是寻个好位置, 能听得清楚些。”
最后三个字, 他咬字格外清晰。
谢珉看赵澈,眼中都是脉脉深情。
赵家人毫无预兆到了,张大人额上冒汗,有些坐不住了,端上笑说:“赵公子还里边请。”
“还不给赵公子上座!”张福成斥师爷。
赵澈摇头:“不用了,不是要打板子吗?如此血腥, 我这身衣服怪新的,离得近怕弄脏了, 就在这儿瞧刚刚好, 还能同他站在一起。”
人群闻言嗡嗡声不断:“赵澈是谢珉请来的……”
“天, 赵家为个小偷出面了?”
“怎么就扯上甄太监了……?我没看明白。”
张福成知他暗讽自己,尴尬笑道:“赵公子说笑呢, 不打了不打了。”
他遥遥瞥甄府下人一眼,心说眼下独善其身重要,板起脸睨当铺老板:“有话还不快说。”
当铺老板按照谢珉之前给他写的背诵清楚了, 如今被问及一五一十逻辑清晰地说,说到最后,甄府下人面色如土,张福成也不住喝茶。
人群哗然:“居然是甄太监!”
“我就说不可能是胡车儿!胡大侠慷慨仗义,怎么可能做这等仇杀之事……”
“有什么证据吗?”张福成的声音不自觉软下来。
当铺老板忙呈上昨天谢珉要他翻找出来的典当记录,甄太监太过自信,都没叫他找到这东西当甄府的人面烧掉。
张福成扫了眼发黄的本子上写的清清楚楚的记录,心道不好。
上面的确写了何时胡车儿来典当了那飞镖。
吴勇娘子见事情不妙,厉声道:“这又如何?!又没有记录说甄公公将飞镖买走了,保不准是胡车儿先将飞镖当了又暗自偷回杀人行凶!为的是掩人耳目!不然我相公悄无声息死在屋子里头如何解释?总不可能是我杀的吧?我那时候可跟邻里说话呢!”
人群暗暗点头,一时左右摇摆起来。
谢珉叹了一声,转头道:“出来吧。”
众人微惊,转头看人群末,那里几个衣着廉价的人走了上来。
“你可认识他们?”谢珉问吴勇娘子。
“魏叔你们?”吴勇娘子错愕地看他们。
“你们可认识他们?”谢珉又问身后百姓。
百姓纷纷点头,这几人都是吴勇邻里,其中衣着较好的一人是个郎中。
张福成问上来的几个百姓:“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
魏叔不去看吴勇娘子,回张福成:“吴勇不久前得了病,郎中说不大治得好了。”
邻里几个都默默点头,避开吴勇娘子震惊的眼神。
“你们……!”
张福成问郎中,郎中将开的药方等物什呈了上去。
不知情的百姓议论纷纷:“原来是自己要死了,想栽到胡车儿身上捞一笔……”
“人心叵测呐……”
“那他其实是自杀?可仵作刚才不是说是他杀……”
“小声点小声点……”
谢珉清楚得很,要不是赵澈在,就算他找到证据,张福成张大人也能说这些人信口胡言,歪曲事实,污蔑甄太监,然后让人先将他们打上几十大板,硬生生逼他们翻供。
甄太监那群人为恶乡里,靠的不是智商和天衣无缝的周密谋划,只不过是权和钱两样润滑剂,权堵人嘴,财可通天。
那他只要找到比甄太监更富贵的人,被钱权粉饰的太平就不攻自破了,底下露出的将是拙劣而有恃无恐的盘算。
这群人里最难搞定的就是当铺老板,至于那些受吴勇娘子恩惠的贫民,他们原先食不果腹,达官显贵才不愿冒险,贫民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为了一点小钱,就能将什么都交代清楚了。
时局如此,没人关心一出命案真相如何,官员百姓在意的是谁有话语权,帮谁有利可图又能明哲保身。
话语权可以颠倒黑白,就算不是甄太监干的,他也可以靠赵澈将屎盆子死死扣在甄太监头上。
甄府下人见事态完全朝反方向去,落荒而逃去找自己主子。
胡车儿大喜。
张福成清醒了,有赵澈坐镇,如今事态闹大了,他只能公事公办,不然因赵澈惊动了上面,他的乌纱帽就难保了。
“岂有此理!带甄宏!”他又拍惊堂木。
甄宏被押着带上来时,还想着怎么贿赂张福成,一抬头看见赵澈,心顿时凉了大半。
他怎么会来?!赵家人怎么会这种时候和他对着干?怎么会这样?!
“赵公子怎会在此,天热,应当回去好生歇着才是,改明儿甄宏一定登门拜访,倾囊相授……”
经过赵澈时,甄宏强颜欢笑颤声说着,赵澈要是能离开,他还有彻底改变局面的机会。
赵澈面色微冷,当着百姓的面凛然道:“公公说笑了,‘倾囊相授’是何意?赵明岂是贪财作恶、黑白不分之人?!”
百姓心中霎时对赵澈平添几分好感。
甄太监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愤怒道:“你这时候与我作对,就不怕……”
赵澈脸彻底冷下来:“放肆!咎由自取说成我同你作对,公公好本事!我大楚养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吗?你心中可有王法?!”
赵澈声音朗朗。
“你……!”甄太监后知后觉明白什么,看向一边气定神闲表情温顺的谢珉。
他刚要叫嚣,被张福成的人按着跪在地上。
吴勇娘子已然傻了,胡车儿眼见这幕,激动得想跳到房梁上去,百姓也都暗暗拍手称快。
人群中有人小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有冤报冤,甄宏不死,定然找我们麻烦……”
百姓恍然大悟,贼子栽跟头比他安然无恙还要可怕,这和受了伤发疯踢倒无数人的马同理。
甄太监若是活下来,倒霉的是他们,他们如今得一鼓作气彻底除了甄宏。
百姓中受甄太监欺辱的一个个站了出来,道明冤屈,厉声控诉甄宏,场面一时有些失控。
赵澈偏头,嘴角噙笑,压低声同谢珉说:“那人也是你雇的?”
他指的是人群里煽风点火那人。
谢珉道:“公子谬赞了。”
赵澈深深看他,眼带赞赏,又有一丝遗憾。
站出来的百姓太多了,师爷记录都记录不过来,甄宏浑身发抖,知道自己要完了,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抬头:“张大人,你……”
张福成暗瞥同谢珉言笑晏晏的赵澈,心虚不已,怒道:“本官问你话了吗!捂住他的嘴,给我打十大板!”
甄太监满脸难以置信:“张福成你收了我……”
他被官兵捂住嘴,拖上了之前要打当铺老板的长凳上。
重重的棍棒落到身娇肉贵的甄太监身上,惨叫声不觉于耳。
师爷偷瞅赵澈一眼,走到张福成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张福成神色一狠。
他此番得罪了甄太监,甄太监最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甄太监若是活着从官府里出去,他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既然已经得罪了,就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更何况甄太监已经有过河拆桥倒打一耙的趋势。
“再胡言乱语,再打二十大板!”
百姓瞧谢珉的眼神复杂起来。
明眼人都瞧得出,赵家赵澈能出面管这种小事,是因为谢珉。他居然真的请动了赵澈。
谢珉同赵澈说:“事已成定局,公子先回去歇息吧。”
赵澈点头,正要回去,外面倏然有太监高声道:“总管太监到!”
这声一出,赵澈脸色极为难看。
谢珉脸色一沉。他想不通一个甄太监,怎会惊动这样的人物。
有赵澈在,局势绝对不会比一开始差,自己这边占理且证据确凿,加上百姓声讨甄太监,怎么着他都能保下胡车儿,只是对甄太监的惩处可能无法达到预期。
百姓唯唯诺诺让开,堂里一时鸦雀无声,躺在长凳上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甄太监,眼里焕发灼然光亮,穷凶极恶地死死盯着谢珉。
总管太监可不怕赵澈,总管太监来替他找场子了。
张福成蓦地站起,心道一声完了,下狠手打了宦党的人,结果千岁大人亲临来保人。
谢珉以为总管太监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公公,可被人恭迎着往前走的,却是个面如傅粉、身长昳丽的纤瘦男子。
阵仗之大,浩浩汤汤,仿佛来的不是个太监,而是皇妃。
赵澈瞧着江千岁,眼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江未凛一路走来,毫无征兆在谢珉跟前停下,谢珉垂下眼睛:“总管太监万安。”
江未凛居高临下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像是在打量,像是在探究,半晌意味不明地说:“你很好。”
谢珉退了一步,姿态上伏低做小。
身后百姓悚然低头,这话落在他们耳朵里,无疑是讽,谢珉将千岁大人得罪很了。
江未凛不再逗留,提了衣服下摆踏上堂。谢珉在身后看他,眉心微蹙。
总管太监这时候来……
张福成早就站起下来亲迎,两股战战,慌张道:“千岁上座。”
江未凛并不推脱,坐到上首,师爷忙奉上茶。
张福成汗流浃背道:“此案有不清不楚的地方,这些刁民又胡言乱语,千岁您看……”
江未凛喝了口茶,侧目似笑非笑看他:“刁民?”
百姓大惊,哆哆嗦嗦跪了一地,一时堂外站着的只剩下谢珉和赵澈。
甄太监被官兵恭恭敬敬地扶着从长凳上站起,脸上裹挟着报复性质的笑容。
张福成道:“是,是刁民——”
江未凛突然将茶盏摔得稀碎:“张福成你好大的胆子!”
滚烫茶水溅到张福成,张福成被吓跪了,吓懵了。
江未凛冷笑:“这是我大楚的百姓,在你这儿申冤,你称他们为刁民?!”
张福成猛地抬头,震惊失语,百姓呆若木鸡,谢珉心道一声果然。
江未凛随意翻了翻身前呈上来的东西:“有什么不清不楚的,我瞧这证据不是明明当当吗?张大人为官久了,年岁大了,眼睛脑子也钝了,瞧不真切是不是?”
“下官有罪!”
张福成心道一声完了,这样小的案子,千岁竟是来为民做主的,他这头顶乌纱多半是要去了,只是不知道这条小命还保不保得住。
甄太监在这句话里形如烂泥地跌下了。
不是来保他的……
是来将他打入地狱的。
怎么会这样?
百姓受宠若惊,喜极而泣,扬声赞天家圣明。
江未凛冷道:“还不快审?连将功折罪的机会都不想要了?”
张福成失魂落魄地继续审理,其实也只是走个流程。两位大人坐镇,宦党和赵家无比反常地达成统一意见,还有什么可审的?
谢珉扫了眼上首的江未凛。
果然如此。
他昨日是故意穿萧绥衣袍,声称自己是楚王的人,总管太监如今既然来了,皇帝昨日定然听到了消息。
衣袍不是楚王主动给的,是他私自留下的,皇帝在这点上抓不到半点楚王把柄,有罪也是自己有罪,该惩处的是擅作主张的自己,沾染不到楚王。
楚王狡猾深沉,完全能将他自身摘出去,皇帝就是心知肚明,也只能停留在心知肚明的阶段。
但身居高位那群人,对什么不心知肚明?说到底讲的还是切切实实的把柄,是铁证,就像呈到张福成桌子上的那些东西一样。
楚王要的是他不将楚王府牵扯进去,指的是不对楚王府造成任何实质性损害,让楚王独善其身,可如今所有责任都在自己身上,半点危害不到楚王。
情况不妙事情失败,楚王只要铁面无私上言将私穿他衣袍的自己杀了便可。
他还是干干净净的楚王。
只是他如今有些想知道,萧绥给他衣服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默许了他借他名头行事。
如果他当时将萧绥的衣服退了回来,又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