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玟步行回到相府, 早有得到消息的妙真等女郎出来相迎。
她们对左玟的一切决策都是绝对的支持,包括这次公开揭露女儿身,改革女子科举。尽管有些不理解她为何要这么心急, 但也不会多问,只会以自己的方式支持。
相比于朝堂那些过往得了左玟新策好处还想要拉她下马的官员来说, 妖精们反而纯粹和知恩图报得多。
当然了, 也不能一杆子打死所有人。这日下衙后,相府就迎来了几位朝臣。
事实上, 从左玟揭露女儿身那日起,每天都有人上门求见,只是因为左玟外出没能见成。今天左玟那么高调地在街上走了一圈, 他们自然也就得了消息过来了。
这些人中, 有左玟的同年好友,亦有她提拔上来的朝臣或门生。十年时间爬到相位, 左玟在朝中当然不会是孤臣。只是未免皇帝戒备, 平素不显罢了。就算是这几日来的, 也只是作为代表的一部分罢了。
相府的书房内,左玟听完了朝上这几天的情况,面色不见丝毫慌张,颔首道,
“你们说的,我都知晓了。”后面那句话说的不准确, 应该是, 这些情况她回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了。
说罢, 她又看向站在几名官员中间, 连官服都没换下的陆长庚, 语声带了丝笑意,
“这几天辛苦陆兄了。”
陆斋长现在已是三品大员,十年过去,他已成为京城陆家家主。娶妻生子,蓄了短须。
他与左玟是出了名的关系好,所以没什么好避讳的。这几日就属他来的最勤。左玟不在时,朝中的局势也都是他来把控。
此刻听了左玟的话,陆长庚摆摆手,“你我之间还说什么客气话?”
又道,“此次的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江洲水患本来算不得什么,偏偏被有心人跟彗星袭月联系上,说成是上天不满你女儿身和女子科举的警示。还传得人尽皆知。礼部张老狗那一批酸腐本就不满你年纪轻轻压他一头,这一回就属他们蹦得最欢。钦天监的上报,还有京城里传的消息都跟他们脱不开关系。
再有就是天下士子……唉,我不说你也知道。女子科举触犯了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定然是不依的。我得到消息,京城和周边的士子已经弄了个千人请愿书,只等你明日上朝就会发难。”
他说到最后面色严肃,口吻中不觉带了些亲近之人才有的埋怨。
“你这次,何必那么心急呢?”
被说了一通,左玟面上的笑意反而渐浓。虽然左玟如今的官职要高于陆长庚,但在私下相处时,还是书院里斋长和学子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轻笑道,“陆兄的本事我是知道的,既然提前收到了消息,我可不信你没有安排。”
陆长庚:……
书房内另一个樊姓官员已然笑起来,道,“知陆大人者,还是左相。”
陆长庚扭头瞪了说话那人一眼,一脸无奈,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了些许。
知道陆长庚不介意,那樊大人又带了些玩味和自信的口吻道,
“前两日,陆大人就让我等也去准备了一份万民书,保准比他们签的人多。”
他开了头,其他几个也就都跟着附和。
“一群庸碌之辈,还想污蔑丞相。”
“说到底还是因为丞相多年来真心为民,百姓记在心里。”
不管这些话里拍马屁的成分有多少,但事实也是存在的。
左玟静静着听他们说完,却问道,“那些士子不愿女子科举,诸位又如何看待此举呢?”
她目光沉静,好似随意地问出这么一句。陆长庚只含笑与左玟对视一眼,但笑不语。其他几个官员互相看看,各自开口道。
一人道,“不瞒丞相,其实下官开始也不太乐意。但下官这么多年就知道一个道理,跟着丞相总是没错的。”
“下官家有悍妇,膝下只有两个女儿。若是此策能成,倒是省了过继的麻烦事。”之前那樊大人笑呵呵说了自家的情况,又补充道,
“其实京城里很多女儿都是熟读诗书,下大力气培养的,他们对女子科举都不是那么排斥。吵得最欢的,是那些考不中,屡屡落榜或者即将科考的士子。”
“说的是。只有没本事考不中的才担心那些。我家小子若是连后进的女郎都考不过,回老家种地也是活该。”
待到这些人说完,陆长庚才微笑着,缓缓对左玟道了一句,“你放心。”
“甚好。”
左玟轻轻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端端正正拱手对几人鞠了一礼,“将大周交给诸位,我很放心。”
几人大惊,纷纷起身回礼,“丞相这是说的什么话……”
“不敢不敢,下官还要仰仗丞相带领指路呢。”
唯有陆长庚,仿佛感觉到什么,微微皱眉。
左玟又走到书桌前,拿起几张写满文字的纸,分散递给几人。温声道,“大家先看一看。”
“这是?”
“张尚书纵妻弟抢占民田的证词……嘶,向崇那厮满口仁义道德,私底下竟然……”
“好个韩殊,钦天监的言辞果然与他有关……”
“物证俱全。丞相早拿出这些东西,哪还轮得到那些小人蹦跶到今日?明日早朝,我定要好好参他们一笔!”
左玟拿出来的不是其他,正是这几天参她最起劲的那些大臣的阴私错处。大到行贿勾结,小到某些官员的亲戚仗势欺人。桩桩件件,如数家珍。
面对一众人震惊中夹带一丝恐惧敬畏的目光,左玟神色不改。淡淡道,
“诸位的安排已经很好,本相此举不过锦上添花罢了。这些消息诸君带回去分一分,今晚再劳累一夜,写好了弹劾的折子。明日上朝也好热闹一番。”
没有人敢问左玟是从哪里搞来这么多对方的错处阴私,众臣应了声,因为最后的几张纸,他们离开时连步伐都迈得轻了许多。
他们会恐惧是正常的,左玟能挖出那些政敌的阴私,自然也能挖出他们的。犹如一把利剑,悬在每一个人头顶。
其他人都走了,却有陆长庚留了下来。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左玟与妖精等非凡存在有关的人之一,所以对于左玟能知道那么多不甚惊讶。
他不解的是,“你这段时日的行事过于焦躁,不像你的作风。可是有什么困难之处?”
左玟点点头,神情比之前放松了许多。
“陆兄不问,我也要告诉你的。”
她说罢朝着书房角落之处喊了声,“出来吧。”
话音刚落,阴影处便浮现出一个人影。见其面容发青,咧开嘴,长舌直垂到胸前。好不骇人。
他走到左玟跟前,态度恭敬,“见过左恩公,见过陆大人。”
称呼左玟为恩公的正是当年跟随郁荼的吊死鬼。当初郁荼还在时一心只跟着左玟,手下阴兵冤魂便由吊死鬼代管。等到度朔归位,吊死鬼就带领阴兵投奔了左玟。
之前左玟拿出来的那些阴私之事,正是出自吊死鬼手下阴魂。
左玟颔首,给双方简单介绍了两句,便对陆长庚道,“待我死后,这些就交给陆兄了。”
陆长庚霎时变了脸色,“你这是何意?”
“陆兄莫急,这事还要从十年前说起……”
半个时辰后,陆长庚红着眼离去,吊死鬼也退出了书房。左玟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秋风吹卷落叶,目光似秋意寒凉。
她本无意破坏官场的规矩,也不想闹得朝中人心惶惶,所以过往哪怕有这个资源,也不会去用。但如今,她已经没有时间徐徐图之了。
次日,左玟还是如过往一样穿着官袍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但殿内朝臣却无法再以过去的目光看待她,谁都知道,左相那身官袍下是个婀娜女郎。
正如预料之中,方一上朝,那些做好准备的人就迫不及待跳了出来。
左玟全程未语,神色从容。
不多时,便以陆长庚为首的官员走出来,弹劾了之前那一批人。
不同于他们弹劾左玟时多是扯着形象和水患那等摸不着边际的事。左玟拿出来的东西桩桩件件证据确凿。惹得新帝大发雷霆。下令严查,狠狠发作了一批人。
连着几日,朝中人人自危。
知晓这些内容的来源都跟左玟有关,无人再敢反对女子科举一议。
但左玟可以感觉到,不仅仅是朝臣恐惧,新帝看她的目光也多了些忌惮,不似过往信赖。发作礼部尚书等人时,也手下留情了。
女子参加科举一制通过那日,左玟缓缓走出太和殿。望着秋日晴空,心里清楚——已到了她辞官的时候。
…………………………
而今已是八月末,深夜里,相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左玟独自坐在桌前,看着面前写好的致仕的折子,静默良久,还是忍不住重重叹息。
就算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真正走到这一步,还是忍不住有些惆怅和迷茫。
仿佛一昔间丧失了目标,不知何去何从。又有大限将至的感应压在心头,更添了几分沉重。
正是静默之时,左玟忽然察觉到什么波动,抬起了头,目视正前方。
“谁?”
下一刻,清越的男声如山泉潺潺,响在屋内。
“是我。”
听见这声音,左玟指尖一紧,然后皱起秀眉,嘴唇轻抿。望着前方,神态辨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待看到前方清灵之气盈满,一个穿着灰袍的道人出现在室内。似清风霁月,清净自然。
左玟方才微勾了嘴角,似笑非笑道,
“原来是妙乐天尊。道君十年来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怎么今日有心前来相见?”
被左玟挤兑,那道人神态温和如故,清透的眼里映照入左玟的模样。温声道,“你若不喜,贫道只说一句话就走。”
闻得此语,左玟面上没了笑容。垂下眼睑,淡淡道,“既只有一句,道君快些说了走吧。”
道人笑叹道,“你确是不同了。”
左玟抬头瞥他一眼,提醒道,“一句了。”
道人:……
微微一怔,他摇头失笑道,“却也没变什么……”
“两句了。”左玟面部表情地提醒。
道人轻笑,似是征求,“最后两句。”
左玟没再说话,抬眼看着他。桃花眼周边略带浅浅的红晕,黑白分明,似醉非醉。
他目光微闪。两息后,一挥袍袖,在半空划出一道金光诰敕。
道,“尔修道十年,造福万民,功德圆满,当成正果。于九月初九正午,在京郊紫极山飞升成仙。”
飞升?成道?
左玟唰地站起身来,面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惊异之态。她上上下下浏览了几遍金光字,尤不敢置信。
忽有一只手伸到脸侧,揉了揉她的发。
左玟从愣怔的状态回神,着恼地瞪了眼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的道人。
对方轻笑一声,收回了手,身形也随之消失不见。
“诶你——”左玟才要唤,便瞧见一片枯黄的秋叶轻轻飘落在掌心。
枯叶上还带着些暖意。
她将那巴掌大的枯叶举到面前。暖黄灯火下,叫其上书以八个飘逸的墨色字体——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
远在九霄之上,有宝殿幢幢,现金光万道,琉璃生辉。
重重云殿间传出庄严之声,悠扬远播。
“今,上元紫微元君尘劫已满,不日归位,尔等准备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