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舫用不存在的钥匙, 打开了眼前这扇存在的门。
——咔嚓。
男生宿舍门缓缓向内开启。
入目的,就是普通男生宿舍。
东西不多,也不杂, 也就是衣服和一些书。
床上的被子不大爱叠, 胡乱踢在床尾。
衣服乱糟糟堆在椅背上, 一层层套娃似的叠起来,最外层的外套下缘几乎要垂到地面。
整个椅子的保暖工作做得很好, 一眼看去,像是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上头似的。
靠暖气片的地方扔了几个彩色的廉价杠铃。
一个足球静静停在杠铃附近。
南舟站在这充斥着生活气息的小小四人间中央。
他尝试着不去信任自己的感官, 也不去把用“感觉”得来的结论当作思考链上的一部分。
南舟问:“这间宿舍住了几个人?”
江舫:“四个。”
四张床上都摆着床褥, 浓重的生活痕迹是无法忽视的。
南舟问:“应该有几个人?”
江舫停了停,似有明悟:“四个。”
南舟:“门口名牌上, 你们看到了几个人?”
见江舫不答, 只是轻轻拧着眉思考, 李银航有些费解:“四个啊。”
南舟回过头去, 盯住了她的眼睛:“哪四个?”
李银航凭客服式的记忆快速清点了一遍:“那个姓谢的玩家, 刘硕琪, 还有一个郁……什么来着。”
南舟:“这一共是几个人?”
李银航下意识地:“四个。”
南舟:“你再数一遍。”
李银航颇为莫名,屈起手指,一个个认真清点了过去。
“一、二……”
数到“三”时, 她骇然察觉了一件事——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某个她刚才还笃定存在着的“第四个人”叫什么名字了。
南舟转头, 和江舫对视。
解决混沌的最好办法,是报之以真实。
有些本来内心确信不已的事实, 在经由自己的嘴切切实实地复述一遍后,才会发生问题所在。
南舟问:“所以,这间宿舍, 究竟应该有几个人?”
没人回答他。
晚秋的冷风被纱窗沥沥筛过。
挂在阳台上的几副衣架,和铁质的晾衣架碰撞出风铃质地的脆响。
而三个人,就在这样充满温馨的宿舍,静立对视,不寒而栗。
……
“龙潭”三人组草草结束了对403的调查。
他们壮着胆子在403中转了几圈,同样一无所获。
他们难免气馁。
再想到江舫临走前关于谢相玉的寥寥数语,三人心里更加没底。
孙国境本能不想和南舟他们打交道,可在被江舫点醒后,他对谢相玉的观感也差了。
一想到还要和他合作,就跟吃了个苍蝇一样恶心。
万般纠结下,他只好向同伴求个心安:“咱们到底怎么办?跟谁合作?”
齐天允默然不语。
现在他算是看出来了。
他们跟谁合作,其实根本不重要。
因为他们根本不配谈“合作”两个字。
不论是谢相玉的主动亲近、提供信息,还是江舫的温言温语、循循善诱,都是因为,他们太废物了。
他们需要的根本不是合作对象,而是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子”。
当然,以齐天允的见解,他根本不会想到,某个队伍试图拉拢他们,只是不想他们作死,从而拉低自己队伍可能得到的评分。
三人正不知所措间,罗阁突然嘘了一声。
他指了指门外,示意其他两人专心去听。
吱——
细微的、用指甲刮墙的声音,从门口处隐隐传来。
敲击、抓挠、摩擦,声音很轻,但近在咫尺。
吱——
罗阁低头看去。
宿舍是有门缝的。
夜晚睡觉时,常有走廊的鹅黄色灯光从门下融融透入。
而现在,此时,门缝里漆黑一片。
……有什么东西,现在正站在他们的门外!
大白天的,三个人齐齐炸出了一身白毛汗。
孙国境接二连三受到惊吓,早就毛了。
他心一横,眼一瞪,大跨步来到门前,动作幅度极大地拉开门。
动作之快、力道之猛,险些拍到自己的鼻梁。
他发出一声气壮山河的断喝:“谁——”
门口,正在看着南舟拆卸门口名牌的江舫,看着瞬间哑火了的孙国境,礼貌地一点头:“我们来查线索。”
孙国境哑口无言。
要不是打不过,他早就动手了。
……
南舟不爱和他们说话,所以科普的工作交给了江舫。
因为自己的良好表现,南舟又奖励了自己一个椰蓉面包。
当他把最后一口椰丝珍惜地咽下去时,江舫才将他们的发现讲述完毕。
三个人里,有三分之二个根本没听懂。
唯一不那么迷糊的齐天允强笑了一声:“证据呢?”
江舫:“手。”
齐天允愣了愣,试探且戒备地递了一只手过去。
江舫捏着一样东西,在齐天允掌心放下。
下一刻,他的手掌便微妙地往下一沉,好像真的被放上了一块什么东西。
齐天允试着用触觉去读取凸起的字纹,看上去格外认真。
……仿佛一段滑稽的无实物表演。
孙国境看得好笑。
这是什么?
盲人摸象?
可不消几秒,齐天允忽的睁开眼睛,脸色急剧转为惨白,烫了手似的飞快将手中的东西掷出!
孙国境没看到有什么东西飞出去,也没有听到落地的声音。
他纳罕道:“老齐,你中蛊了?你看了个什么玩意儿?”
齐天允喘了两大口气,才勉强缓过因惊惧导致的短暂窒息。
“……一张名牌。”
孙国境:“……啊?”
齐天允抬起眼,声调抑郁:“一张从咱们门前面取下来的名牌。上面有两个字。”
说到这里,齐天允觉得喉咙干得发痛。
他模拟了两下吞咽动作,只觉舌尖无唾,空余苦酸。
见他也学会了卖关子,孙罗二人难免上火:“你说呀!写了什么?什么名牌?”
齐天允抑声道:“……胡力。”
“胡力和我们是一个宿舍的。……他原来,是我们宿舍的人。”
孙国境愣了半晌,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颠三倒四的说什么胡话呢。我们宿舍里就我们三个。”
齐天允指向一对并排而立的双人床:“那么,为什么我们有四床被子?”
孙国境迷糊了一下。
……对啊。
他们似乎从头至尾都没对房间里空置的第四张床以及上面的床上用品发表过任何意见。
没讨论过第四名室友会不会回来。
没讨论过他回来后该怎么与他相处才自然。
没讨论过他究竟为什么夜不归宿。
甚至在谢相玉前来寻求合作,要入住他们的宿舍时,他们也没讨论过,万一那人回来,要怎么解释有一个陌生人睡在他的床上。
似乎,在他们心中,某个声音已经替他们认定,那个多余的人,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孙国境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臂。
……上面浮起了大片大片的鸡皮。
孙国境的牙关都开始发抖,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试图找出其中的合理性:“或许他早就不住在这儿了……噢,说不定他退宿了,这张床就是谢相玉的,我们不是欺负他来着?所以把他留在这里……”
齐天允对他摇了摇头,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刚才已经摸到了名牌。
名牌上,分明就是“胡力”的名字。
可当他把这个情况告知孙国境时,得到的仍是他苍白的否认:“不可能!说不定他是搬走了!东西没来得及搬,名牌也没来得及拆……”
他们眼下遇到的事情过于反常理。
孙国境设想过,关于自己的最糟的结局,不外乎是一死。
但绝不是孤立无援、无人知晓地消失。
如果死后,他的姓名、东西都被遗忘殆尽,哪怕别人看在眼里,也视而不见。
……而他,现在已经听到了五次沙沙声了。
命运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斩下了胡力,杀死了左嘉明。
现在,悬挂到了他的头上。
所以,这个推测不可能是真的。
怎么可能是这样?怎么可以是这样?
孙国境越是否认,san值越是下降。
能读取到队友数值变化的罗阁见状,方寸大乱。
一旦遭遇难以理解、且让人难以承受的恐怖时,san值将一路下跌。
如果突破阈值1,向0跌去,精神就将遭受不可逆的损伤,出现认知失调、行为失控、混乱等等异常现象。
一旦归零,就意味着永久的疯狂。
也即系统认定的,“疯了”。
罗阁无法控制孙国境不去胡思乱想。
眼看孙国境一路狂降的san值跌破了3,他急得变了腔调,对南舟等人急叫道:“想想办法!”
南舟摸出了另一个椰蓉面包,想要拆封,但还是忍了忍,放了回去,准备留作夜宵。
接触到孙国境空洞的视线,他轻微皱了皱眉,和江舫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当前,毒蛇一样狠狠咬住、纠缠住孙国境的,是他那颗被未知的恐怖动摇的那颗心。
他不肯相信他们的判断,不肯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像橡皮擦底下的铅迹一样,消失世间。
不确定,不信任,还伴随着“万一是真的呢”的不安定。
三股力量,即将把孙国境的精神扯成三段。
面对濒临崩溃的孙国境,江舫和南舟迅速决定,下猛药。
他们要打消其中的两股力量。
要在极短的时间,让孙国境相信,一个人被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消,是真实可行的。
江舫走上前去,对孙国境说:“手机。”
受san值短时急速滑坡的影响,孙国境的反应也慢了。
他愣愣地抬头,无法理解江舫话中的意思。
江舫也只是和他打个招呼。
他俯身从他口袋里取出手机,拉过他的手,用指纹解锁,随即点开微信。
修长拇指一划,又点开了一个小程序。
……一个语音朗读的软件。
江舫指尖灵活如飞,点开了孙国境微信好友列表,用首字母检索,选中“h”开头那一栏。
尽管有些人被遗忘了,但有很多东西,它还客观存在着。
比如被左嘉明遗失在铁皮柜里的宿舍钥匙。
比如刻有名字的门牌。
比如属于他们的床褥。
比如……
留在手机里的聊天记录。
它只是看起来不存在。
江舫一双手拥有着完美的记忆能力。
短暂的操作,足够他熟练了孙国境手机所有的键位。
他顺着列表一条条翻下去,在h、即“胡力”姓名字母开头一栏中的旮旯和缝隙,搜索着已经不存在的胡力。
他一次次点入其他的对话框,又一次次耐心地退出。
终于,在他又一次指戳屏幕时,手机的屏幕凝固了。
好像是死机了。
再点击其他的人名时,手机不再给予反应。
手机屏幕上,还是显示着联系人的界面。
但江舫知道,他找到那个不存在的缝隙了。
江舫将看不见的聊天记录飞快上滑几下,摸索计算着气泡与气泡之间的间隔,复制了几条信息文本,一起投放到了朗读软件中。
他要让朗读软件,证明这个消失的人的身份。
几秒钟后。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机械的、无机质的男音。
那是朗读软件的自带声线。
ai感知不到说话的人的情绪,有多么焦虑、恐慌、绝望。
它只面对着看似一片空白的粘贴板,冷酷地重复着自己读取到的文字。
“你看见了吗?!”
“老孙,有个人,他就站在你的床头边!”
“为什么你看不见?”
“你不是在玩手机吗?为什么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