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餐垫上的众人各自沉默,各有想法。
陈夙峰轻声发问:“做人,真的会快乐吗?”
南舟摇头,诚实答道:“我不知道。”
他知道人有贪嗔痴怨,有饥寒苦恨,有尔虞我诈,也有辛苦奔忙。
“但是做人在满月的时候不会难受,说话的时候有人回应,不用一辈子呆在同一个地方,不用担心有人半夜杀掉你,吃东西能尝出来味道。”
他口吻平淡地陈述着自己曾经在那纸扎的虚拟小镇里的生活。
那些日子很远。那些日子又仿佛就在昨天。
做人或许有种种不好,但可以和舫哥一起不好。
南舟觉得这样就不坏。
在大家难免动容时,江舫把酒杯抵到嘴边,接上了他的话:“……但是做人要控糖。”
南舟:“……”
他开始认真反思自己要不要坚持做人。
大家轰然笑开了。
略微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恢复流通。
但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江舫放下酒杯,身体仰后,望向琅琅天际。
思索一阵后,他打开了自己的物品栏,将指尖探入只剩下一点的【真相龙舌兰】,发力攥紧了酒瓶口。
……
另一边,浑然未觉的南舟给陈夙峰出主意:“你可以许愿让那场车祸没有发生过。”
这样不管是陈夙夜还是虞退思,就都能保住了。
陈夙峰吁出一口微热的气流:“我想过,但是,我担心会发生蝴蝶效应。”
可以说,陈夙峰之所以是现在的陈夙峰,根源就是那场车祸。
哥哥的死亡,换来了他的成熟。
如果哥哥还在,陈夙峰还会是那个任性、顽劣,让人头痛的弟弟。
到那时候,一个是成熟的陈夙峰,一个是天真的陈夙峰,两个人是会奇妙地合而为一,还是分裂成两个不同的存在?
陈夙峰又喝了一杯果酒,玩笑道:“……真麻烦。要是没有我拦在中间就好了。”
但如果实在不能两全的话,陈夙峰觉得南舟的提议也不错,可以作为备选。
另一边,李银航在笑过之后,也开始暗自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南舟变成人走了,南极星要怎么办呢。
它不会说话,近来又格外爱睡,没心没肺的,现在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
它和南舟不一样,只是一段属于《万有引力》的数据而已。
和他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对它来说,或许只是渗入了新的一段数据而已。
把它留在这里,一旦他们走出《万有引力》,这个游戏会被永远封闭,他们也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即使它只是一段数据,但南舟和它相处了这么久,好像并没有关心过它的去向。
明明从大巴上开始,它就和南舟在一起——
想到这里,李银航还没来得及不平,心念突然一转,滑向了一个奇怪的思考方向。
对啊。
为什么?
据南舟自己说,在出走后,他就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但南极星从头至尾一直跟着南舟。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或许目睹过所有曾在南舟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说不定,它知道所有的一切,但从没有人问过它。
李银航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打算去寻找南极星。
……
在和陈夙峰说完话后,南舟就有些倦了。
他本来就对酒精格外敏感,果酒的度数已经足够让他昏昏欲睡。
他枕上了一边江舫的肩膀。
注意到他泛红的眼尾和面颊,陈夙峰放下了杯子,不大敢置信:“这就多了?”
江舫摸了摸南舟的发旋,抄扶起他的腰来,对其他人点点头后,把他抱到了野餐垫的另一边,自己也在南舟身侧躺下。
背后是散发着热力的临时烧烤摊,是酒瓶碰撞的细响,是夜露从树梢落下的细微滴答声。
他们上方,是洒满了一天的星辰,穷人的珍珠在天空熠熠生光。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着面,各自枕着手臂,把一切热闹都抛在背后,是十分的美好和温柔。
在似有还无的醉意中,南舟轻声问道:“你肯对我说了吗?”
在江舫及各色人等的描述中,南舟知道,江舫是他的苹果树先生,也曾经是被高维人意外选中的《万有引力》的受试人员。
在那场版本测试中,也只有江舫一个人存活了下来。
南舟从来没有问过,在那段受试的时间里,你见过我吗。
之前,他每一次想问,江舫都狡猾又温和地将这件事情轻轻带过。
南舟看出来了,但他不说。
以前,易水歌也看出了这一点,但南舟对易水歌说,他会告诉我的。
时至今日,他还是一样自信。
南舟借着醺醺然的劲头,和他用耳语的声音对话:“那时候,我跳下阳台去捡苹果,门后的人是你吗?”
江舫:“是。是我。”
那本来是一场蓄谋的猎杀,但却被他演绎成了一场至浪漫不过的初遇。
因为喝了酒,南舟的思维难免带着钝感。
他把自己埋在江舫的肩膀间,颇为遗憾地感叹:“啊,我都忘记了。”
“没事。”江舫把他垂下的鬓发撩起,别在了耳后,又轻轻抚摸了他被酒力熏得热软的耳垂,“我帮你想。我们一步一步来。”
南舟说:“我是怎么出来的?”
江舫:“我把你放在了储物格里。”
江舫:“因为当初警惕你,还把你关在格子里,关了很久。”
所以,江舫和他再遇见时,即使是做试验,也不肯再让他进入那宛若禁闭室的地方。
和南舟重新相见的第一天,也是江舫第一次尝试放弃他警戒和猜忌的本能,进入储物格。
置身于狭窄窒闷的空格间,他却没有在观察周遭的环境。
江舫透过四周的空白,看到了一个孤独地盘腿坐在那里,等待着有人来接他出去的、过去的南舟。
很快,那形影消散了。
江舫敲了敲那封闭起来的格子,对外面的南舟说:“对不起。”
可惜,那时候的南舟并没有听见。
……
听到这里,南舟不大生气地评价:“那很过分啊。”
江舫带了点撒娇的语气,和他贴了贴面颊:“原谅我吧。”
江舫提供的信息已经很多了。
南舟以此作为凭据,努力回忆起来。
然而努力无用,对他来说,那一切仍是空洞一片。
自他身在永昼之中,发现了新来的入侵者们,为了捡那被万有引力牵引掉下的苹果,纵身跳入阳台后,他就陷入了那片记忆的空洞,无止境地下坠。
直到落到那辆大巴的座位第一排。
好像只是一瞬间,又好像过了好几年。
因此南舟只能靠想象还原自己当时的心情。
……然而他怎么想都觉得江舫故意把自己关起来很气人。
那时候,他是因为什么没有攻击江舫,还愿意乖乖跟在他身边呢。
南舟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得出了答案:“我刚见到你,就很喜欢你吧。”
他又补充了一个更合适的词:“……一见钟情。”
江舫的回答是:“不。是我对你一见钟情。”
南舟端详了江舫片刻,又凑上去嗅了嗅。
他提问:“你又喝那个龙舌兰了吗?”
江舫拿出了那瓶龙舌兰,放在了南舟手边,供他检视。
里面的酒液和之前相比,一点都没有减少。
南舟抱过了瓶子,抬眼望向江舫,却获得了一记温柔的额头吻。
“这种事情,总要慢慢习惯才好。”江舫说,“我还要有很多话想要慢慢跟你说,出去之后,总不能靠着它才能跟你讲话吧。”
南舟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黑色的蝴蝶振翅欲飞。
他想要弄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进行这样一场刺青。
他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分开的。
他还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还会在大巴上相遇。
但是,在那之前,他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
他开口询问:“你知道南极星……”
话音刚启,一声枪声便击碎了夜的静谧。
在枪声的余韵一圈圈波纹向外扩散开来时,南舟已经先于所有人查清了在场人数。
“……银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