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俄罗斯轮盘赌”这个名字,江舫执牌的手一顿,用一双烟灰色的冷眼越过手牌,审视地对准了元明清。
手持红桃3的曲金沙则丢下牌面,同样定定打量着元明清。
少顷,他笑颜舒展,语带拒绝之意:“元先生,你可能理解错了。我们有最高的赌注限额。”
元明清说:“那我再追加一条规则:双方玩家随时可以退出游戏,但需要支付退出金10万积分。”
曲金沙用手指刮了刮剃成了短茬的头皮:“不好意思,元先生,我们这里没有”
“曲老板,你有。”元明清冷静地打断了他,“你要是没有这样的赌具,你一开始就会说。”
他的一双眼睛,沉静得像是一渠不见底的冷潭:“欺骗客人,是斗转的待客之道吗。”
曲金沙叹了一声,道了一声“稍等”,起身暂离。
……“国王”的命令,本来就是不可违抗的。
李银航被这二人的对话搞得一头雾水。
由于先前南舟玩过轮盘,她自然而然认为所谓“俄罗斯轮盘赌”,是一种基于普适轮盘赌规则上的俄罗斯式玩法。
但这么一来,曲金沙提出的意见就显得格外奇怪了。
元明清提出的明明是“赌注0”,为什么曲金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认为元明清把赌注限额设高了?
另一边,曾在此道上吃过大亏的戴学林听到“轮盘”两字,双腿一紧,不等在大脑中检索一番,便率先提出了抗议:“这个不是赌过了吗?”
戴学斌捉住了他的手掌,使暗劲儿捏了一捏,神情带了几分肃穆,示意他先查查再说话。
南舟和江舫轻声咬耳朵:“具体规则?”
在江舫侧身和南舟讲解规则时,戴学林也检索到了“俄罗斯轮盘赌”的基本规则。
经过一番简单浏览,他也和哥哥一样默然了。
赌局是一把左轮手枪,六个弹槽里,只填1颗子弹。
填充完毕,封闭弹匣,双方轮番旋转转轮后,用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盲开一枪。
这是一场本质上用大脑做赌注的赌博,赢了得钱,输了没命。
如今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自带了积分,一旦博弈双方中有一方不幸大脑中弹,双方刚成立的五人队就立马会陷入五缺一的状态。
元明清所设置的10万积分的赌金,说白了,就是买命钱。
这场比赛的本质,就是比谁先胆怯,谁先放弃。
“如梦”在揣测元明清进行这番设置的用意,一时也咂摸不出来是好是坏。
“立方舟”这一方,不管是谁,哪怕是新入队的陈夙峰,积分都要高于10万。
只要他们死了一个人,“如梦”都算大大地占了便宜。
然而,规则却是要求双方玩家自行开枪。
他们是高维人,如果进行数据自杀的话,就不只是“输掉游戏”那么简单了。
他们会被默认启动了自毁程序,会当即崩溃成一捧消沙,横死在这场游戏里,和那些以千、以万计死去的人类玩家一样。
至于“立方舟”这边,元明清的心思,江舫和南舟全都清楚。
按理说,他们虽然输了一局,运势稍抑,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到要赌命的地步。
站在他的立场上,元明清显然是想向高维示好。
然而,高维人又绝对是惜命的。
在这一点上,元明清的思路相当清晰,就是为了逼迫高维人知难而退,自行放弃。
虽然这明摆着就是拿陈夙峰的命做局,但既然陈夙峰提前同意过,那他们也无权置喙。
至少陈夙峰在听完规则后,目前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只是垂着眼睛,望着桌边的绿丝绒布,双眼皮的痕迹在灯光下显得又深又长,一直延伸到了眼尾。
……选择高维人做队友,的确需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很快,曲金沙去而复返,带来了迄今为止他们最简单的赌具。
一把乌油油、沉甸甸的左轮手枪横卧在赌桌中央,旁边放着一颗黄澄澄的黄铜子弹。
一冷一暖,两种色调,枪身的油光和子弹的釉光彼此呼应,彼此吞噬着对方的光辉。
江舫空手拿起了左轮手枪。
枪道是通畅的,没有异物堵塞,火线也完整,不存在炸膛的风险。
烤蓝味儿很新,大概从这玩意儿到手后,曲金沙就从来没用过,但保养必然是一次没落过。
他用指尖转动了弹匣,确定运转流畅,毫无阻滞。
确认没有问题后,他又把枪交给“如梦”,让他们派代表出来检查。
文嘉胜满腹狐疑地接过,也按照脑海中的枪械知识细查一番,生怕江舫在其中多动手脚。
看到双方彼此提防的样子,曲金沙苦笑一声:“这的确是我用积分兑换来的赌具,但是是防身用的,买回来之后还没用过,几乎是全新的。”
文嘉胜充耳不闻,自顾自低头检查。
曲金沙清晰地感觉到,不管是“立方舟”还是“如梦”,都在并驾齐驱地往深渊里滑去了。
一开始,不管是志得意满的戴家兄弟,还是前来挑战的江舫南舟,大概都不会想到,他们会走到放任自己人用枪顶头,以命相决的地步。
他也坐在这辆开往地狱的马车上,随着他们一起往深渊尽头出发,去见证人性博弈的结果。
但曲金沙并不恐慌,周身反倒开始燃起兴奋的暗火来。
对他来说,这就是赌博的恐怖,也是最高的魅力啊。
……
陈夙峰将红桃4轻轻放在桌沿,用食指点住边缘,缓缓向前推去,四下寻找着“7”的主人。
他这回对手,正是上一场刚刚卷走了李银航5万积分的姜正平。
姜正平双手抱臂,打量着陈夙峰,和对付李银航一样,试图从里至外,对他做一场解剖。
从骨相看,陈夙峰应该不超过22岁,按人类年纪计算,应该是整个赌桌中年纪最小的人。
只是他眼里的光很奇特,一半掩在垂下的眼皮间,看不分明;另一半,像是死灰的余烬,偶尔卷起一点黑红相间的光色,无法窥破他的内心。
他问:“谁先?”
都是六分之一的概率,一轮一转,谁先谁后,其实没有多大意义。
陈夙峰没有说话,探身去抓住了枪柄,用枪口支住桌布,当做身体的支点,缓缓起立。
他轻声说:“江先生,我不会填弹,教我一下。”
填充了那六道弹槽中的其中一个后,陈夙峰合上镜面一样的盖子,把枪交给了易水歌。
“请易先生帮忙转一下吧。”
易水歌一耸肩:“好啊。”
为示公正,易水歌背过身去,用黑布蒙上了眼睛,把轮盘似的枪匣随手一转,在格楞格楞、宛如钟表走字的细响中,又一把握住了转动的枪匣。
这样一来,哪怕是动态视力和判断力最好的人,也无法判断这枚子弹现如今的位置了。
手枪交到了陈夙峰的手中,陈夙峰不大娴熟地用指尖勾住了扳机。
姜正平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手臂肌肉的颤抖,嘴角不自觉地带了一丝笑。
枪本身的分量不轻,但以陈夙峰一个成年男子的臂力来说,他不至于颤抖得这样厉害。
是啊,他年轻,他怕死。
但他并不知道现在的陈夙峰在想什么。
陈夙峰的确年轻过。
那是陈夙夜第一次带虞退思回家来,只有高中生年纪的陈夙峰躲在房中,避而不见。
午后,咚咚咚的篮球声拍在地板上,拍打出了少年的满心愤懑。
那时的陈夙峰,妄想通过噪音打断他们的谈话。
平白在空调房里累出一身臭汗后,门从外笃笃地响了两下,身穿白衬衣的虞退思靠在了门边,问他:“要喝可乐吗?”
他气鼓鼓地瞪着这个陌生又漂亮的男人,试图从他身上挑剔出哪怕一点不如人意的地方。
斗鸡似的瞪了一阵,他突然泄了气,用双手把篮球搂在怀里:“喝。”
……他也怕死过。
那天,只受了一点轻伤的自己,只能抖着手,签下哥哥的死亡通知书,和虞退思的病危通知书。
虞退思被从icu转出来的第一天,还需要全面的观察。
当夜,虞退思又发起烧来。
虞退思躺在病床上,脸和被子是同一种雪白颜色,烧得神志不清,并把他误当作了哥哥。
他沙着嗓子,笑着问:“你怎么来了?以前,你最怕鬼,自己怎么变成鬼了?”
即使在混沌中,他也还是清醒的,不肯分毫地欺骗自己。
陈夙峰咽着声音,不敢哭出声来:“我来看你……就是想,看看你。”
虞退思不说话了。
陈夙峰垂着眼泪,努力模仿着陈夙夜的口吻,撒着自欺欺人的谎:“我来你的梦里喊喊你,退思,你该醒了,只要醒过来,什么都会好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非要和虞退思闹脾气,哥哥也不会特地策划这场亲子旅行。
陈夙峰不知所措,却知道什么是痛彻心扉。
虞退思注视着他的眼神慢慢发生了变化。
像是从一团乱麻中找到了那个线头,徐徐扯下,露出了背后的真相。
他注视着他眼角的一滴泪水,无力替他擦拭,只轻声说:“对不起,你不是他,我认错人了。”
“谢谢你。夙峰。”
……
陈夙峰是真的很怕死的。
但他从来不怕自己死,只怕别人死。
他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起,他在上一个副本中遭遇了什么。
那是一场带时限的人质解救赛,模式类似于他之前跟着哥哥和嫂子看的电影电锯惊魂。
行动不便的虞退思,从一开始就和他强制分开了。
他一路心急火燎地卡着时限,带着一身伤,一心火,闯到了终点。
只差一关了。
只需要他把仅有的三枝箭射中靶子,跨越单凭人力无法靠近的一条距离,让那不断转动的齿轮停下。
这样,被安放在天台边缘的虞退思,就不会从不断向深渊底部倾斜的铁板上跌落,掉下那百丈的高楼。
陈夙夜生前是射箭俱乐部的成员,很喜欢在节假日和三五好友去玩一玩。
50米的靶子,他略微瞄一瞄,就能正中红心。
每当那个时候,他都会歪着头,俏皮地对虞哥一笑,空留少年陈夙峰为哥哥的偏心吃醋吃得咬牙切齿。
可陈夙峰不行。
就像虞退思说的,他不是哥哥。
即使他已经长大了,他终究也不是哥哥。
而且,他的右手早就应该抬不起来了。
右臂表面的皮肤肿胀了一大片,熟烂地透着红,表皮看上去无损,内里的肌肉却已经受了严重的伤。
他抓弓的手颤得根本没有瞄准的可能。
但陈夙峰不记得这一点,他只记得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抬起来,又放下,穷尽了全部的力量去抓自己的右手腕,试图用更强烈的疼痛,唤醒肌肉的行动力。
肌肉一跳一跳地发着颤,他穷尽全身力气举起弓来,低而轻地念着对方的名字,试图给自己的精神找出一个支点。
“……虞哥。”
“虞哥。”
但不行就是不行的。
陈夙峰垂下了手臂。
箭筒里已是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张空弓。
而一直等着他来的虞退思也已经到了极限。
他的身体随着金属板抬起的角度向后伶伶仃仃地倒仰着,像是一只薄薄的风筝。
虞退思遥遥地注视着陈夙峰,目光里的内容,遥远得让陈夙峰读不清楚。
他对陈夙峰说了一些话,陈夙峰不懂唇语,只依稀记得,那句话不短。
而在留下那句话后,虞退思的身体越过了最后一寸平衡点,向后重重翻去。
在那之后,陈夙峰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他一颗心生生裂作了两半,但他还活着。
他应该活着,他应该加入“立方舟”,他应该还要许愿。
陈夙峰的思路如此清晰,却不幸和他活下去的欲望一样淡薄。
……
“你是想要拖延时间吗?”
姜正平的声音,把他从迷思的泥淖中拖了出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命悬一线的时刻。
当那幻觉中巨大的虚脱和疼痛离开自己后,他平静地调动了早已在治疗下恢复正常的肌肉,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耳畔久久寂然无声。
他垂下手臂,轻轻抿着嘴笑了一声。
阎王不收,无可奈何。
他把枪推到了姜正平眼前:“轮到你了。”
看陈夙峰拿枪对自己的额头比比划划时,姜正平还不觉得有什么。
六分之一的概率,要撞上也是有困难的。
直到冷冰冰的枪口,枪身难闻的油气混合着生涩冰冷的独有气味扑鼻而来时,他的腿本能地被催软了。
这是任何生物面对死亡都应有的恐惧。
他吞咽下了一口唾沫,却第一次发现唾沫里滋味丰富复杂,里头还掺杂了一点淡淡的血腥气,呛得他喉咙疼痛。
脚下的地毯变得格外柔软,重力在此时完全失效,人像是没有根似的,脚明明白白地踏在地上,人却烟似的往上走。
姜正平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怎么都舒不匀,那只稳稳勾住击发器的手指也受了影响,压得扳机微微下陷,可就是无法实实在在地扣下去。
万一呢。
万一这一枪下去,真的让他碰到了运气,他就会变成一团数据垃圾……
值得吗?
然而姜正平没有允许自己细想下去,手指先于思维动作,啪地扣下了扳机。
咔哒。
空枪。
姜正平的理智和思维到此时才真正就位,一阵近乎窒息的恐惧后知后觉地决堤而来,逼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喘起来。
然而,不等他喘匀一口气,陈夙峰速度极快地从易水歌手里接过调整好的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猛开一枪。
当熟悉的卡顿声响起后,这位年轻的亡命徒抬起眼睛,没有威胁,只有悲悯。
只是那份悲悯是空洞的,不是对着他,好像是对着空气中的某个游魂。
他把枪交还回去,用平板的语气说:“……又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