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自由活动,三班宿舍几个兵在屋里打牌。许三多呆呆地看着。在三班,他已经成了影子而已了。
白铁军正在擦墙,忽然对许三多喊道:“许三多,你看我在干什么?”
许三多没长那么多心眼,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擦墙。”
白铁军问:“为什么擦墙?”
许三多说:“为了内务。”
白铁军说:“不对,别人擦墙是为了让墙干净,我擦墙是为了让它脏,好把这块白的擦得和别处一个色,好让人看不出这块挂过旗来。你知道咱们旗为什么丢的,是吧?”
许三多当然知道这不是好话,他看看屋里,转身出去了。看着许三多的背影,甘小宁说:“我保准他立马就烦班长去了。”
白铁军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忽然间想做一件舍己为人的事情。虽然作为三班的原后进,有一个人垫底是很好的,但现在,我愿意放弃这个垫底的。”
他认为自己说了个笑话,打了个哈哈,却发现那几个很认真地看着他。
车库里史今和伍六一正在保养车辆,史今情绪不高,伍六一情绪也高不到哪里去,以致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作业中只有钢铁的撞击声,而无交谈。
伍六一忽然就手把钢钎扔了,那是毫无先兆的,史今全仗了经验和反应才没让下一锤落在他的肩上:“搞什么?玩命吗?”
伍六一看着史今:“求求你好吗?我求求你。”
史今怔忡了一会儿,索性把锤子扔了,*在车体上抹把脸,又叹了口气。
伍六一继续说:“不为三班,不为七连,甚至不为成绩。哪怕他是全军第一的牛人咱也不要,就为你跟我们一块儿待了这么几年!寝食同步,有难同当,当兵的最受不了一个事,人来了,人又得走…你越来越快了,你别让自己走。”
“所以…你们就要他走。”史今扭过脸去。
“我们跟他没有情分!——我们跟他还没有情分!”
“我跟他…已经有了情分。”史今温和而坚决,像是不可阻拦的潮水。
伍六一愣住了:“我…我,*!!”
史今笑得简直有些凄凉,同一天,两个军人跟他说了这个军人极少说的字,高城刚跟他说过这个字。
史今:“有件事。”
伍六一冷冷地说:“如果跟我说的事有关系,你就说。”
史今:“这个月先进班个人…选他好吗?”
伍六一的回答是照着战车狠踢了一脚,那并不咋痛,于是他拿脑袋对着车体又狠撞了一下。史今太了解这个人,并不拉,只是有些遗憾地看着。
许三多拎了个水桶往车场里走去,刚刚走进车场的大门就听到门口的两个哨兵在肆无忌惮地评论着自己。他知道自己现在很有名,他也知道这个有名并不是好事!
车库里史今正看着伍六一,后者正在车库里拳打脚踢,力道十足但没有章法,风声虎虎可全是虚击,所有的动作就一个目的:泄愤。
史今:“你咋不拿脑袋磕步战车了呢?刚才那下挺痛是不是?”
伍六一的回答是就手又给了步战车一下,好痛——痛的绝不是步战车。
史今笑了笑,坐到了车旁边,在口袋里掏出盒烟扔了过去。伍六一不接,任那盒烟落在脚下。伍六一:“别贿赂我!”
史今笑眯眯地看着他:“跟当年在新兵连带你一个样,就一个词,幼稚。”
伍六一:“你管得着?”
是管不着,史今看起来也不打算管,可伍六一把地上的烟捡了起来,悻悻地开着封,那当然是个气渐渐消了的表现。他背对了史今坐下,闷闷地吸。史今淡淡地看着这个莽人,或者不该叫莽人,只是个感情过于丰富的人。
“伍六一啊伍六一,你是钢七连的第几个兵?”
伍六一:“第四千九百个。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傻子是四千九百五十六个,你往下就要问记住这个的意义是什么。我就会说是为了记住每一个,为了不抛弃每一个。你想得美。这是生存,就是打仗,全连人都在不要命地冲锋,他抱着你腿不放。这是害人,还是害死人,我为什么不能一枪崩了他呢?我真想。”
史今:“他没掉头就跑,也想跟我们一起冲上去。你凭什么崩了他?”
伍六一:“借你的鬼话,就凭我们跟他已经很有情分!”
这时车库外边一个怯怯的声音:“班长?”
伍六一怒道:“说他他就到——滚!”
外面传来了叮当二五的声音,史今和伍六一跳了起来,车体那边的许三多正摔在地上,和一堆刚卸下来的部件纠缠不清。
伍六一气极反笑了:“你看你看,说滚他真就用滚的,就这气节…”
史今他看着许三多磨磨唧唧把水桶抹布之类从那堆钢铁部件下找回来,然后归心似箭地粘到自己身边,说真的,他也头痛。
史今仔细看着许三多做梦一样的笑容,从那笑容之下,他能看出伤心来。许三多现在是在逃避,逃避一种他无力担当的现实。“怎么啦?许三多。”
许三多:“没什么。”
史今:“有人跟你说什么了吗?”
许三多:“没什么。”
史今:“他们说什么,你别信,把手上事做好…”
许三多:“我来帮班长擦车。”
史今愣了愣,他揉了揉许三多的后脑勺,没能揉去那虚幻的笑容。
史今:“欢迎。大家一起干。进度已经滞后了。”
许三多连忙点了点头。而伍六一轻轻哼了一声。
大家又拿起各自的工具,许三多仍然像在做梦,史今心事重重,伍六一已经决定让自己做一个哑巴。
灯已经亮了,而活干得难以形容的别扭,史今和伍六一用各种沉重的家伙卸下各种更沉重的零件,而许三多总挤在一堆,用他的水桶和抹布进行完全无目的的拭擦。你回身会挤着他撞着他倒也罢了,你总担心手上的钢铁家伙会落在他的肉头上才是要命的。对许三多来说就一个目的,离唯一拿他当人的人更近一点。而进度仍是滞后。
伍六一终于放下手上的大锤,他做哑巴已经做到了极限:“这没法干。啥感觉?你手上机枪打红了管,前后左右炮火横飞,你旁边人在干吗?扫地!哈哈,战场上的清洁模范!”
史今也苦笑着挠挠头:“是不行。许三多,步战车不是窗玻璃,可不是这样维护的。”
伍六一:“许三多,去跟班里人玩好吗?我还想去呢。一副履带现在还没卸下来,往常多会的事呀!他们正在打扑克牌呢。”
许三多:“打扑克牌没意义。”
伍六一:“啊哈,意义!你会害这两个字消化不良的!求你告诉我,什么是你的意义?”
许三多:“我爸说,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有意义。”
伍六一:“啥叫好好活,许爷?”
许三多:“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伍六一目瞪口呆一会儿,气得只好对着车库门外嚷嚷:“真理啊!同志们,我今儿不小心撞上真理啦!”
史今把他拽回来:“你歇歇、歇歇!…许三多,进度得加快,你跟我们学习保养。”
许三多兴奋地提着他的水桶抹布。
史今:“那个放下…要用那个就不用学了。这是技术活,也是重活,就说这副履带,小一吨,得一节节砸出来清洗。装甲兵人人必学,你旁边看着学。”
许三多于是就瞪大了眼睛看,主要是脉脉地看着史今。没了许三多的干扰真是轻快许多,两个人进程明显加快。许三多忽然在旁边干笑,笑得两人干不下去,只好瞪着那个傻笑的人。许三多于是不笑了。
伍六一纳闷地问:“啥意思?我们很好笑?”
许三多继续傻笑:“不好笑。这活有意义。”
伍六一已经快被折磨疯了:“啊哈!有意义,但是,你干不来。”
许三多:“我能干,我来干。”
史今:“好,许三多你来替我,你来掌钎。试巴着来。”
许三多:“掌钎没意义,抡锤才有意义。”
史今:“行,你抡锤,我来掌钎。”
伍六一的笑声如被一刀切了,他常干这种活,知道这意味什么。
史今已经把大锤塞到了许三多手里,自己抓紧了钢钎:“许三多来吧!试试看这活班里能干的人不多,你能干好了这个,有些人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伍六一慌张到语无伦次,因为史今一句话就把许三多怂恿得跃跃欲试:“我已经…已经刮目相看了!我掌钎,我来掌钎!要不许三多我求你,你接茬擦车吧!这车你才擦了半边呢!”
史今夺过被伍六一抢过去半拉的钢钎:“谁都有第一次,想想你第一次抡锤时的样子。”
伍六一看起来很想骂人,或者死活由你,我不管了,可他做不到,当许三多费了点劲才把那锤拿起来时,伍六一看上去想给他打晕了把锤抢过来。许三多比画,你说不准他在比画钢钎还是史今的脑袋,他自己也吃不大准。锤子在将落未落之时被许三多放下,他的手抖得厉害。
史今柔声地说:“许三多,我这等你呢。等着有这么一次你没跟自己说,我不行,然后你就知道,其实你很行。听说你在三连一个人修了条路,那不是谁都能行的。”
许三多愣了愣神,仅仅是史今眼里的责备让他有动力把锤举了起来,然后他试图相信自己行。
史今教着许三多要领:“只有一个点,你要砸的这个点。试试,除了这个别想别的。”
许三多紧张地点了点头,然后飘飘忽忽地一锤下来,第一锤便擦着钢钎的边落在史今手上,那种痛是从骨骼里爆发出来的,史今一下跪倒了,将手夹在两腿之间。
伍六一一声不吭扑了过去,许三多被他冲撞得弹在墙上又倒在地上,伍六一揪起他半拉身子,半点犹豫没有,打算把一只捏得死死的拳头迎接过去。
史今及时叫道:“过来扶我!”
伍六一且住了,看着史今痛得惨白的脸。他松开许三多,小心地扶史今起来,他看起来很沮丧,比史今还要沮丧。
史今痛得有些怅然,愣了愣神,向许三多走一步。后者还保持要被伍六一揍时的那个姿势,双手捂了眼,瘫在地上。
史今有点迷惑:“许三多,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起来。”
可是许三多一动不动,给人的感觉是他在梦呓,完全在他个人狭隘的一个小世界里。许三多自言自语:“是做梦…睡一觉起来,啥都好了。”
史今看看伍六一,伍六一张了张嘴,想骂而没骂,他甚至已经懒得蔑视。
史今:“是我让你干的,是我的错,是我太着急。你先起来。”
许三多还在催眠着自己:“睡着,快睡着。”
于是史今的神情也渐渐变得和伍六一一样了,一样的蔑视,还要加上深重的失望,如果你见到一个人真的像鸵鸟一样,把头扎到地里逃避现实,你又能怎么样呢?
史今:“我失望了。我没见过人像你现在这样…自欺欺人,逃避现实。没多大事,用得着吗?…许三多,我非常失望。”
许三多没有动。史今苦笑,一个人发现自己把全部精力用在一件不值得的事情上,就会那样苦笑。
史今:“我已经很难做了,从来没有这样难做…我想我是在自作自受。”
史今这回顺从地被伍六一拉着,两人去了医务室。
再也没有人看许三多一眼,容忍终于过了它的极限。许三多又一动不动地待了会,终于拿开捂在眼上的手,看看周围的空间,他真的像在做梦一样。而后拖拖拉拉地挪进步战车里,里边没亮灯,是漆黑的一团。许三多蜷在中间的钢制底板上。把后舱门关上并上了锁。对一个只会想自己心事的人来说,可防炮弹的全封闭装甲车体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现代车场的路面干净得能反射路灯的映光,也映着一小队没入库的战车剪影。一个愤怒的班副和一个情绪复杂的班长从那中间走过,史今把伤到的那只手塞在裤袋里,竭力让自己显得又轻松又自在。
出了门伍六一才发现,史今痛得脸都变了颜色了,伍六一抓住史今的胳膊要看看伤势,史今反而甩开了他走开了两步,看着那条路想自己的事情。
他看看路灯初上的开阔车场,还未落黑的深蓝天穹,竭力让自己觉得轻松,长叹一口气:“早该轻松了。”
伍六一:“可算轻松了。”
史今急于确定地点了点头,却发现自己一直下意识地走在夜影里,路灯把车场哨兵的影子投得很长,他根本不敢走进那片开阔地。
史今坐下来。伍六一立刻站住,小心地看着:“很痛吗?”
史今:“给我…给我棵烟。”
伍六一很诧异地拿出烟,当发现史今是用左手来接时,干脆点上了塞进史今嘴里,史今吸了第一口,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在咳嗽中他的话全被崩成全无伦次的碎语:“人哪…兵哪…六一,我有得选择吗?”
伍六一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深吸了口气,然后对他的班长和挚友吼了起来:“你魔障了!你疯啦?”
车舱里本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一只被许三多一并关进车舱的流萤给这里带来一线微光。许三多仍然蜷着,看着那一线微光。远远的军令和军号声,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远得似乎与他完全无关。
那天我发现战车的另外一个用处,你可以把自己关在里边,假装世界上除了你没有别人,假装你已经死了。我不再想爸爸、哥哥、班长、老马。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想想他们,也会造成他们的负担。
我后来常想起那个失败的晚上,我想,如果我不出来,我的人生会是另一个样。
那只流萤终于坠下死了,它早该死了,只不知这之前飞了多远的路程。许三多沉浸在彻底的黑暗中。然后战车咣的一声大响,是被人在外边踢的,然后又是狠狠地一脚。史今的声音在车外,是从没有过的震怒:“出来!滚出来!钢七连的车不是给你干这个用的!”
许三多没动,也没打算动。史今似乎在外边拉舱门,但舱门已经被许三多从里边锁死了。但他没锁顶舱盖,外边的史今跳上了车顶,在上边重重地走了两步,重重地跳了下来。空间太小,他干脆就踩在许三多身上,然后打开了后舱门,冲着许三多大喊:“出去!把家伙拿起来!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许三多还是蜷着不动,史今跳出去,然后伸过来一只左手,他用左手把许三多整个人拖了出去。
许三多被灯光晃得睁不开眼,史今猛推了他一把,许三多险些摔倒,脑袋在车体上撞出一声大响。然后那把大锤塞了过来,是史今塞过来的,许三多茫然接住。
“许三多,你给我听着!”
许三多好像没听过班长的声音这么重,吓得站住了。
“你那一锤子伤得我不轻!我不想白挨这一锤!招兵的时候我王八蛋想要你,是你死乞白赖地要来!来干吗?来吸他妈的鼻涕流他妈的眼泪?我跟你说白了,我这个班带得不错!我还指着它提干!我不想回家种地!你就真打算一门心思拖死我吗?”
这一吼,把许三多吓愣了,他看着史今,最后摇摇头。
这头摇得让史今高兴了一些了。他说:“别再吸鼻子了,也别抹眼泪!跟我抹眼泪的人太多了,我跟谁抹去?我不是你爸,不惯你的毛病。你容易紧张,紧张是好事,能让你绷紧了认认真真去做事情。可一紧张就跑,这兵是逃兵,你吸鼻子和做逃兵同义。你给我记着,从现在开始,每吸一次鼻子,你就放弃了一次,放弃十次以上的人不能好好做人,放弃三次以上的士兵根本做不了士兵!”
“你放弃吗?”
许三多摇摇头。
“那就把锤拿过来。”
许三多拿过锤,看着掌着钎的史今。
“别让你爸叫你龟儿子。”史今盯着许三多说道。
这一句,果然让许三多为之一震,他抡起了锤。这一次,他竟砸准了,他心里一下就来了信心了,但每一锤下去,都像是砸在伍六一的心头上,也像是砸在史今的心上,慢慢地,几锤过后,许三多自己都激动地流下了泪来。
夜里,熄灯号吹响之后,连队的灯光便齐齐地灭去。
月色从窗户外照进来,许三多呆呆看着自己的上铺,听到有些轻微的声响。史今明显又是没有睡着。许三多于是轻声喊道:“班长?…班长?”
过了一会儿,史今才吱了一声,说:“我睡着了。”
许三多说:“你没睡着。班长,还痛吗?”
“不痛了许三多,别让人听见。睡吧。”
“班长,我一定好好干。”
“别说这个!睡吧。”
可许三多歇了一会儿,又说话了,他说:“我睡不着。”
史今说:“那你闭上眼,数山羊。”
许三多说:“我老家没那么些山羊,我数坦克车。一辆两辆三辆…”
许三多问:“班长,你也数什么呢?”
史今说:“我数兵,一个兵,两个兵…”
许三多说:“班长,你认识好多兵,里边有我吗?”
“当然有你。”
黑暗中,许三多满意地微笑着。
许三多:“我会好好干,不落在别人后边。明年你不会走人。”
史今无声地苦笑:“好。你会为别人着想了。”
许三多:“你不是别人。”
史今呆呆地看着很近的天花板,这真是份很沉重的友情。
“明天你请个假吧…去送老马…你是他带出的最后一个兵,跟别人不一样。”
许三多:“我有脸见他吗?”
史今:“现在有脸了,你现在是能为别人着想的人。现在快睡。”
许三多点点头,他合上眼睛,从轻轻动着的嘴唇能看出他在数着坦克让自己入睡。
那天忽然为我的人生找到一个目标,我的成绩决定班长的去留,班长的前途由我决定,这让我觉得…荣幸。这是我到七连找到的第一个意义。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有意义。
早上,七连的兵正在水房里洗脸刷牙,伍六一就把许三多叫走了。俩人往过道去,走过那两面旗,直走到过道尽头,那是个没人的所在。伍六一立定,就看看窗外,然后猛地回过身来,许三多下意识地闪躲。
伍六一恶声恶气地说:“许三多,你以后不要在大晚上跟班长说那些事好不好?”
“吵着你睡觉啦?”
“你在害他。”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要是他们知道了非揍我不行。”
伍六一瞪着许三多,后者拙劣地表示着友谊,但前者实在不屑于接受这种友谊。“不是为你好。我讨厌你。”
史今拿着什么从水房出来,看见两人,过来。“你们在干吗?”
伍六一:“跟他我能干吗?”
史今笑了笑,并且经过昨晚的事,他不大打算近期能看到伍六一的好脸。
史今把手上东西伸过来,是把电动剃须刀。“去送你班长,注意军容。刮刮你嘴上的小毛毛,许三多长胡子啦。”
许三多新奇地接过来,这东西对个没刮过胡子的人来说很有些人生历程的意味。
伍六一:“他妈的,叫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害得…”
许三多:“怎么用啊?”
史今:“我教你。”
伍六一一句话没完,叫两人置若罔闻地晾在那,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看了看史今头并头在教许三多剃须刀的使用,哼了声走开。
史今在军容镜里整理着自己的军容,他今天穿着常服,对长期在训练场上的七连来说,那是难得一穿的衣服。他的表情有些伤感。
一辆泥泞的战车停在修理场上,用高压水龙头冲洗,喷得也是霓光万道。许三多匆匆走过,他已经换下了迷彩,穿上了常服,这就是史今所说的衣衫光鲜。史今在操场的另一边,不止他一个,多了许多从没出现过的士官,不说话,但很有默契,在某个连队宿舍稍等一下,就又会出来一个加入他们。当人数接近一个加强班时他们就走向团大门,这是一个奇怪的队列,这么多各连队的士官们走在一起,那个随意拉出来的队列绝不同于平时的作训队列。
每个人都沉默,伤感,庄严。
团长王庆瑞从自己的窗户里看着这个队列。
三连指导员何红涛掐掉手上的烟,看着这个队列。
一辆拖拉机停在路边,几个兵下来,那是荒原上的五班倾巢而出了,老马、老魏、李梦、薛林全部都有。老马的行李是别人帮着拿的,他下车就看着远远的团部大院发呆。
薛林说:“进去看。”
老马打算转身走开:“不了,在草原上待久了,不习惯了。”
李梦眼睛尖:“那队兵走得怪怪的。”
老马回过身,看见史今他们的那个队列走过来,并不出大门,自觉地在团大门内站成了横队。老马的神情变得很怪,又感伤又嗟怀的,忽然大声吸了吸鼻子。
“敬礼!”队列里都是各先锋连队里的佼佼者,那个齐刷刷如一人的军礼绝不是五班的拖泥带水可以比的,老马身子都震了一下,拖拖沓沓地还礼。
薛林问:“搞什么?”
“都是我带出来的…我带出来的兵。”老马又仔细看了看那些脸,他实在不是个多优秀的军人,这时候都看不出什么庄严来,倒是很透着家常。然后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走吧。”
他嘴里轻轻吐出两字,那是对那队人的再见。
然后转身,走,那三个又张望了一眼,蔫蔫地跟着。
史今等笔挺地峙立,他们这样送走了一个班长。
老马却说不看了不看了。最后掉头真的走了,另外三个,只好蔫蔫地跟在后边。走到车站才看到了许三多,老马也不吱声,激动得老远就跑过去,紧紧地抱住,许三多不太习惯,挣开老马,笔挺地给了一个敬礼。
老马一愣,感慨道:“好,好,许三多,还是你像样。”
一旁的李梦上去就替老马捶背:“放轻松,放轻松,别激动!”
“别烦!他们几个都还像个人样。”老马说着给了李梦一下,“就你老跟我捣乱!”
“我不是搞活气氛吗?我不是就怕你…那个吗?”
“我怎么会那个呢?连长指导员要来,我说别来,忙你们的,你们谁来我跟谁急,我老马顶天立地的不婆婆妈妈…”老马说着,禁不住自己都有点那个起来,眼圈也忽一下就红了。
见了许三多,老马满意了。他想了想,突然对他们喊起了口令来:
“立正!稍息!全班都有!向后转!不许回头!”
大家先是一愣,莫名其妙地行动着,再回头时,看见老马已经躲到墙根边抹眼泪去了。
大家的眼圈就都红了。最先抹泪的就是李梦。
只有许三多一直地立正着,像是还不知道啥叫分离。
“许三多,班长要走了你知道不?”老魏说。
“我知道,我来送班长。”
“那你咋不哭?”李梦抹泪说,“我们老兵都哭,就你不哭。你他妈以为自己长出息了?这么感动的时候你不哭,你小子把我们都当娘儿们呢?”
许三多说:“我答应过班长不哭的。”
“我啥时候说过?”老马问道。一边问还一边悄悄地抹着眼泪。
“我是说现在的班长,七连三班的班长。”
薛林抹着眼泪:“许三多,你不能这么喜新厌旧啊!”
“放屁!你们都给我瞧瞧!”老马指着许三多,“你们都给我瞧瞧这许三多!瞧瞧人家,这才叫出息呢!这才叫当兵呢!尤其我说的是你,李梦,你瞧见没?”老马好像是真的激动了。
许三多不知就里,他说:“班长,我可以解散了吗?”老马一拍大腿说:“大伙儿瞧瞧,说了立正有啥事都不带松劲的,带兵要做不到这样,干脆打背包回家!我跟你们说我是这么当的兵,你们还不信!现在看见啦?早跟你们说过,不是哪个部队都像咱们班那样的!”
李梦说:“这小子现在给练得不像人样,我就乐意纵情悲欢,长歌当哭,怎么着啊?”
老马不理他了,只管使劲地捏着许三多,似乎想在走时从他身上带走点什么。他说:“三多子呀,你这条路走对了呢,你们那连是全团最牛气的,你现在身上也有股牛劲了。”
许三多说:“我没有啊?”
李梦的样子真有点要那个了,他说:“他不伤心他来送啥?他以后要后悔的。”
老马劈头就给了李梦一下,说:“口令里有向后退这一条吗?我就乐意他来送!老子当了五年兵,临走时就是想有个真当兵的来送我!”说完,老马正了正衣领,向大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许三多,解散!几年时间你们没一个给我像个兵,到我临走这会儿,你们一个个的给我像个兵!挺直了!别一根根拉面似的!”
站台上,李梦顺便就想往地上坐,屁股上却着了薛林一脚,回头看看老马和许三多那对,说着闲话,身形却跟拔军姿一般,似乎是拿定主意把军人作风进行到底。李梦只好挺直了站着,使送行更像一个欢迎仪仗什么的。
老马的语调也随着身体明朗起来:“车快来了,老马也要走人了,临走前想了半天,送你们什么。后来想自个一穷二白,只好送你们一人一句话,你们几个愿听就给我听着。”
老马一直挺拔着腰杆,他看自己的兵,他的神情又严肃又伤感:“第一个就是你,许三多,带了这么些兵你是最让我惊讶的,你傻得像猿人进了城市似的,大公无私得跟个孩子似的,踏实起来跟个没知觉的石头似的。我羡慕你这份不懂事,无忧无虑的,我想你懂点事,又怕你懂了事就没这踏实劲。你不知道你那份踏实有多好,要有这份踏实劲,李梦那两百万字的小说就该写出来了…
许三多,你是一定要在军队干下去的,你这种人军队里需要,你绝对能当好兵,可你还得当出头的兵,就是千里挑一的兵,万里挑一的兵,那就叫个兵王。”
李梦点头,说:“对,往下你就能提干,当官。”
可老马说:“许三多要照这条道走,就不是许三多了,许三多,班长给你想得最多,班长想你不光要当好兵,还要做好人。咱们都是平平常常的人,我的意思是你不光听命令把事做好,你也要想个明白。”
许三多像往常一样点点头,他说班长:“我记着呢。”
老马回头看看老魏:“说老魏呀,我就不说你什么了。咱们俩差不多,除了心善人直,没别的好处,该好好过日子的人就得好好过日子。军队对有的人会是一辈子,对有的人只是几年,咱们都是后边那个。薛林呀,我觉得你做生意是块好料,你太会跟人交际了,老乡连汉话都听不懂,你竟能跟人扯一晚上。薛林笑笑地挠着头,他说我那是闲的。老马说别小看这个,军队里练出来这些东西往往能用一辈子。还有谁?就剩你了,李梦。”
李梦眨巴着眼听着,列车却驶进了站,时间还有一些,可老马想了想,没有说话然后拿起背包就走,头也不回。
“喂,说了他们你不说我,是什么意思?”李梦忽然追了上去。
大家突然觉得不能就这样分离了吧,就又追上去,抢过老马的东西,争先恐后地往行李架上放,然后跑到车窗下,继续与老马话别。
列车一声震响,开始走了。
老马朝车窗外的战友们挥挥手,声音哽咽着:“那我走啦。”
只有李梦还眼巴巴地盯着老马说:“你欠我句话呢,班长。”
老马:“我还是不说好。你们谁再走时可得写信告我。”
李梦急了,他说:“班长,你要再不说,我咒你生了孩子没屁眼。”
老马却满不在乎,他说:“我都还没对上象呢,怕你那个?你就那么想听啊?”
李梦说:“废话,同班两年,我怎么不想知道你对我是个啥说法呀?”
列车慢慢地快起来了。
老马终于说了:“我就跟你说了吧,你就别写了,你那小说我偷着看了,我不知道啥叫破,不过我觉得那可叫个真破。别看你高中毕业又是大城市人,我看你没搞明白当兵的咋活,知道你编的那叫什么玩意吗?我跟牧羊姑娘搞对象?这草原上的羊都是野生放养,它不会吃草了还找个人看着?我跟羊姑娘搞对象算是差不多吧?你以为抓只猴子包片布就成了个人呢?”
李梦愣了一下,说:“我那叫升华,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
老马说:“驴的升华。我就知道中国兵没女人那回事,你非得扯个女人进去也就算了,干吗非得把我扯进去?”
李梦一下急了,他说:“你这就是对号入座啦,我写的老马就是你老马啊?再说了人生的内容不还就是男女这回事吗?我得考虑读者啊!”
老马说:“你这就是灯泡底下晃花眼啦!谁说人生就男女间这点事啊?你出娘胎就一天二十四小时惦女人呢?你是你妈拉扯大的吧?你妈听你这话要气死了。你这辈子跟女的说话那女的就必须跟你搞对象啦?那你不就是个公害啦?叫你不要看烂电视剧,看现在不是把个人都看完了吗?”
李梦跟车走了一段,最后停了下来,他说:“你这个孬班长!”
老马毫不服软,把头探到窗外,也对李梦说:“你这个孬兵!”
老马骂完似乎还不尽兴,冲着另几个也大声地吼道:“你们几个,都是孬兵!”
大家的嘴里一时孬成了一团。
大家追到站台的尽头,停下了。
李梦对着远去的火车,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就写就写就写!我气也气死了你!”说完,转身忽然伏在许三多的身上,哭泣了起来。
四个兵凄凄落落往车站外走,除了许三多,那三个的眼睛都肿得不行。他们一直慢慢走着,一直走到通向草原的路口。李梦没精打采地看着许三多,说:“许三多,咱们这就该分手了。”老魏也看着那条路说:“我们还得好远好远呢,四个小时呢,到时天该黑了。”
然后,他们三个走了。
许三多看着远处的路,看着那三个东倒西歪的孬兵,慢慢走远。
这时的我,第一次知道感觉到什么是分别了。我很茫然,我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 �西,可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送走了老马,似乎也同时送走很多别的东西,我朦朦胧胧地知道,我跟李梦他们以后不会有太大关系了。
许三多再次回到团部门口的时候,还要敬礼,出示证件。哨兵明显知道他是这里的兵,并无意去看那证件,挥挥手让他进门。此时的待遇和以前在五班时明显是不一样了。许三多送走老马的时候没觉得多伤心。老马说他想得少,对,少得有点自私,替自己幸运时就不会替别人伤心。
车辆临时停放场地离门口不远,史今和伍六一几个拉出了水龙,正在冲洗一辆战车。许三多在旁边看着,他重点看史今。
史今回头看见他,挤了挤眼睛。许三多笑。
史今说:“许三多,干点你能干的!快过来,车子该洗澡了!你把一会儿!”
许三多从伍六一手上接过水龙,伍六一并不打算把水龙好好给他,而是扔了过来:“这回可把稳了。”
许三多没说话,死劲地把住,冲洗。
车场上的水淌成了河,史今几个正把篷布盖上焕然一新的车体。史今和伍六一去澡堂子洗澡,却没有让许三多跟着,因为他不想让许三多看到自己受伤的手。
傍晚,史今和伍六一洗完澡回来,许三多正趴在桌上写东西。见到史今许三多说:“班长,今儿送老马我眼圈都没红,他们都抱着哭。”
史今一愣很奇怪。
许三多接着说:“我要好好当兵。”他语气坚定,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事情。
史今不由得摇摇头:“你真是没有长大。对了,你那信明天再寄吧。马上开班务会。”
今天的班务会要选先进个人。
在乱糟糟的发言后,史今敲槌定音:“咱们班这月的先进个人选许三多,大家有什么意见?”
好像大家想都没有想到过,一个个神情错愕异常。
史今说:“我知道,他多半不能算咱们这班里最突出的,可他是咱们中间进步最快的。”
话音刚落伍六一就带头鼓起掌来。集体生活的人,掌声是很容易认同的,于是都马马虎虎地鼓起掌来。
许三多有点不知所措,忙站起来给大家敬礼。
“用不着这样。”伍六一掌握着奖励的尺度,“这不过是说,十二个人中间有十一个同意给你鼓励,这都是同班战友好说话,希望你在别人那也让我们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