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站,一个被名牌包装起来的农民的军人儿子,在车站下四通八达而又哪都不通不达的隧道里徘徊,他至今未找到能看见天空的出口。
许三多又一次停了下来,辨识方位,并且查看不知哪位塞给他的多功能运动表,那上边有指南针。
他茫然看着从这方向来的人,往那方向去的人,在这里就算掌握经纬度精确到厘米又有什么用处。
首都让我想起那次让我出尽洋相的演习,每走一步都觉得要撞到墙。队长如果到了这里会欣喜若狂,他一定会利用这样难得的复杂地形布置他的反恐演习。
许三多终于发现要出去是如此简单,放弃自己的认知,随大溜拥出去便能看见天空,不要走出去,而是被推搡着流出去。
终于看见一丝天光的许三多惊讶地看着压在自己头上的大楼,以至于要伸出一只手去压着并不存在的军帽。
大楼,街道,更多的大楼和街道,逆着阳光的大楼和街道,背着阳光的大楼和街道似乎在旋转,转得他喘不过气。
许三多从茫然中坠入更大的茫然,但是绝对看不出满意。
刚出车站的许三多便被人袭击了,几个人同时从四面八方冲上来,许三多退一步,抢制背后的墙,同时摆出一个防御姿势。
“要车吗?”
“要住宿吗?”
“…”
许三多迅速把这些乱七八糟在脑子里过一遍,确认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且立刻给自己想出了摆脱窘境的办法,一辆大巴正从旁边驶过,他一跃而上,攀住车门,那姿态在上战车或者直升机时是常见的。
车急刹,司机探出头怒骂道:“说你要找死换辆别的车!”
车驶走了,许三多茫然。
对了,这不是战车和直升机。这里没人跟你说全军冲击,这里人只说走吧走吧。
终于知道做了不得了的错事,许三多臊得狠低了头,一直到为他侧目的人全走空才敢再想自己去什么地方。
写得蚂蚁打架一样的车牌比别的东西更让他头大。
于是一个步兵出身的人选择了自己最习惯的方式,他沿着环线开步。
走吧,只要开步走,总是可以走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车水马龙,楼山灯海。
一个傻子在这中间神驰目眩,一个傻子用自己的腿子在丈量着这座巨大城市的环线。两步一米,标准步伐,不疾不徐,但一步后紧接着下一步,没有停顿没有间歇,用的是一种对城市人来说是小跑的步子。
一个接一个的路口,永远过不完的路口,永远看不完的新奇。直到厌倦。
许三多终于发现了自己熟悉的东西,可那不是个好兆头。他看见了那座巨大的车站,他作为始发的北京西站。
我发现一件事情,首都是圆的。六个小时以后,我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圆圈,终即始,始即终。军营都是方的,成排,成列,从几排几列去几排几列,从目标A到目标B,我们绝不允许原地转圈的生活。
走进地下通道的人都成了黝黝的黑影,一个疲劳的家伙在徘徊着,许三多已经心力交瘁了。走在隧道里,看见天空就算胜利。可在这样大的城市,看见什么算是胜利?在这空旷的地下通道里歌声让人清朗,也很让此时的许三多觉得感怀。
一个流浪歌手,像许三多一样年青、忧伤、沧桑,一个背包,一把吉他,垫一张晨报坐在地上。伤感而迷茫,许三多蹲下了,他一直把那首歌听完。
那厢看着许三多,笑笑,很强的倦意。跟暴发户许三多相比,他算是褴褛。
歌手:“谢谢你听完。其他人都好像有很多大事要忙。”
许三多看着,这个人让他想起史今,想起伍六一,想起很多人,但这么一个人和他认识那些行如风坐如钟的军人实在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
他审度对方的行装,打了补丁,仅仅维持在一个不要太落魄的程度。
“我能帮你吗?”
“不能。肯定不能。”歌手这样斩钉截铁,几乎让许三多愕然。
许三多:“那你,能帮我吗?”
歌手:“好像也不能。”
许三多沮丧得快要哭了:“我只是想去**,我找不到它。”
歌手讶然得快笑了出来:“你沿着长安街走就是呀!”
“我完全不认路。我只要知道方向,我只认方向。可所有人只告诉我地名,不告诉我方向。”
“这个拿去吧。”一张北京地图,很旧,上边打满了很多的圈圈和叉叉,**用显眼的五角星画上,那正是许三多需要的东西。
好吧,那么现在算是有了方向,许三多大步走着,啃着一个刚买来的面包,同时很注意营养地啜着一盒牛奶。
华灯初上,夜色慵懒,在逛街遛狗打发时间的人们中,一个人像箭头一样穿过,径直往他那说出来会被人笑话的目标。
在首都像在荒原一样,容易走失,人们各忙各的,蚂蚱和蝗虫永不相干。在荒原做兵时,我们像牧民一样深信敖包的神圣,因为它是我们在迷路时唯一的标志,在这里,**是我所知的唯一标志。
现在他终于看见了,宏大而广阔,被灯光点缀,被人流和车流拥挤,被哨兵守卫。许三多平静一下心情,让早已起泡的脚得到几秒钟歇息,让急切的心情趋近平和。
这个幼稚的朝圣者流连在华表之下,被人流从金水桥边挤开,终于发现地下通道可以去到他已经把眼望穿的对面,到了对面又被巨大的会堂吓呆。
最后吸引他的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当然只能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因为那上边雕得有军人。
然后一个傻子尝试着从各个角度观察那座碑,远至箭楼,近至需要仰望,侧至能看到碑的棱角,如果有一架直升机,他可能还要试试俯瞰。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于是更加茫然。
最后的几只风筝在夜空飘荡。
纪念碑前的哨兵在换岗。
一个小小的人影远远地蹲在一个新的角度。
人流已经消失了,已经是深夜,车流也终于不再成流,像是关闭的水龙头滴下的水滴。仍然在广场上出没的只有那些两人一队的卫戍士兵。
许三多蹲踞着,角度是新的,姿势是老的,他现在的位置看纪念碑需要仰视,以至能看见上边的星空,那是个沮丧又伤感的表情。
我没蠢到相信碑上会刻着我们的名字,当然也不会刻在地砖上,那只是个比喻。我来找个明白,或者退一步,哭一场,笑一场,然后,一个方向,一个标志至少该告诉人下边的方向。可我只是在这里发呆,在这里像在别处一样。
一个人在这广场上会显得如此的小,海水里掺杂的一粒沙子,被夜幕包裹的一个小小黑点。
那个黑点无目的地沿着整个广场又走了一圈,并且身后缀上了又一个稍大的黑点,后者是两名双人并行的卫戍士兵。
一双便鞋,即使是名牌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许三多抬脚看了看,鞋底上的刻纹已经完全被磨没了。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您好。”
许三多回身,两个笔挺的卫戍士兵站在那里就像一堵墙,威武、庄重,像他们的岗位要求那样的一丝不苟,让许三多惘然。
许三多:“你们好。”
士兵A:“我能帮您吗?”
许三多:“不能。”
他心情很复杂地看着那两位,士兵A略老成些,士兵B稍小,可能今生还没刮过胡子,军装是许三多从没穿过的那种质地,这一切都让许三多觉得亲切和留恋。
士兵A:“那么,请出示证件。”
后五个字立刻把许三多拉回现实,有些愕然,又有些习以为常。那边极仔细地查看他的证件,用电筒照射,只差没有射到他脸上来看。
士兵A:“军人为什么不穿军装?”
许三多:“因为…是的,我没穿。”
那几乎不算个答案。问话者也不是质问,是疑问。
士兵A:“您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四个半小时以上。我能帮您吗?”
许三多:“不能。”
士兵B:“您想做什么?”
许三多迎着那两人的目光:“我想看升旗。”
士兵A:“五个小时后才会升旗。”
许三多:“哦。谢谢。”
对方把证件还给了他。许三多试图回到刚才的心境,他看向空旷的广场,而那两兵纹丝不动地戳在原地。这不自在,许三多决定换个地方,可身后的两人脚步声如同一人,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两位精确地跟在他十五米之内。许三多站住,那两位距离拉近到五米站住。
许三多终于有点负气:“我不明白…是不是不能在这里等着看升旗。”
士兵:“这里是公共场地。您有在这里等待的自由,但这里禁止留宿。”
许三多:“我不会留宿,只是想看着旗升起来。”
士兵:“您可以在这里等,我们不会打扰您。”
许三多走一步,并且看到那两位又打算迈开步子。他站住不动了,蹲踞。那两位站在原距离纹丝不动,看许三多的表情他认为他在跟人僵持。
这个时候广场上除了士兵已经看不见其他人,只偶尔有一辆车掠过这片宁静。许三多不宁静,他仍蹲踞着,背对着他的两位监视者。两个兵没动过手指,连视线的方向都未曾动过。
说是不打扰,但是也绝不会走开,对现在的许三多来说,那就是最大的打扰。现在的许三多不是言听计从的许三多,是会为了捍卫什么大打出手的许三多,并且不管那东西是什么。
他瞪着那两张脸,僵持,一张脸和他一样年青,一张脸比他更年青。那两人目光并不与他交锋,因为那种较量有损他们在这个岗位上的尊严。
这样的僵持不会有结果,就像与在草原上修路的许三多僵持不会有结果。
许三多呆看着他们,那两人仍然连目光的交流都欠揍,只是像任何哨兵那样单调地直视前方,许三多看了看他们看着的方向,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座碑和碑前的哨兵什么也没有。
许三多只好蹲了下来,标准的步兵下蹲姿势,他也看着那座碑,目光几乎像那两名卫戍兵,一样平静。
我看到了两个答案,我想和他们说话,他们的缄默让我明白,平凡和沉默可以如此庄严。
两个矗立的兵监视着一个蹲踞的兵,看来他们必须这样度过一夜。
许三多看着那座碑。
他看见自己站在那条让人生无味的小路尽头,五班荒原之路上的一个小小黑点。
看见史今静静坐在驶过**的军车里痛哭。
看见伍六一拖着断腿蹦跳奔跑。
看见散去的七连,向军旗敬礼的士兵,看见潜伏的老A,似乎与石头与树林长在一起的老A,看见史今独自拦住一群老A的进击,被干掉留下的最后一个机会,看见成才的枪口,看见枪后那双针刺都不会眨动的眼睛。
清晨奔驰的车流静止了,护旗兵和升旗手穿越街道,以精确到毫米的动作完成着每天例行的一切。
国旗扬起,对这个国家的芸芸众生来说,又是新的一天。
许三多早已经站起来了,远远地看着,情不自禁早已是最严格的立正姿势。一个便装者在广场一角向新一天的国旗施以军事生涯中最长的军礼,并且不再去想这身便装是否符合规则。
他回身,两名卫戍兵还站在那里。
许三多走向离开的方向,并且再也不打算回头。卫戍兵恢复他们的负责路段,按他们的标准步幅在这区域内走动和巡逻。
车流开始驶动,沉思的夜晚过去,纷扰的白天登场。
一个孩子在火车车厢过道里爬行,并且狠拽一个人腿上的制式作战裤,直到被他的母亲抱开。
许三多看着,温和地笑笑,他已经换回了他的军装,被人看的几率仍然很高,可那又怎么样呢。
车里人很少,因为外边越来越荒凉,这是从分流到荒野的路线。
外边平板车上装载的一辆战车吸引了许三多全部的注意力,老A一向习惯轻装的生涯,那些战车也成了久违的事情。
三五三团大门似乎都没有变,除了门口又换了一茬的哨兵。
值星少尉看着许三多的证件,但他对人的兴趣明显超过证件,那身作战服让他很好奇:“泄密的话就不用答了,您是什么兵种?”
“步兵。”
少尉耸耸肩,并且知道再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开始例行公事。
少尉:“来处…你自己看着证件填写,XXXXX部队…我要问XXXXX是什么,你也不会说吧?”
许三多笑了笑,这里的一切让他如此放松如此亲切:“对不起。”
少尉:“没关系。你分内事,探访事由?”
许三多心不在这,他看着大门内外来往的部队眼睛发亮:“访友。”
少尉:“接领人。你说个人我好给你叫。”
许三多毫不犹豫,那些名字已经在他心里转了多日:“一连司务长伍六一。”
少尉比他更干脆:“没这人。”
许三多:“怎么会。机一连啊。”
少尉拨电话:“我在机一连待过,全连带长字的全认识,没这人。”对电话,“警卫连。你们司务长叫什么?”他放了电话,“司务长姓陈,陈达刚,不对号。”
许三多开始有点茫然了。
少尉:“接领人写谁?”
“三连五班班长成才。”
“沙漠里那个班吧?就算能联系到也是明天见了。”他玩笑地说,“你不如找个招待所先住下。”
那似乎不行,许三多绞尽脑汁想:“四连甘小宁。”
少尉拨了个电话,少顷:“调走了。”
许三多已经连诧异的力气都没了,他越来越失落:“九连马小帅。”
战车在门外进出,他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
少尉又电话核实了一趟:“一样,也调走了。”
许三多越来越沮丧,那让旁边人看着都替他着急。
少尉:“好好想啊。不是不放你进去,可没接领人我也没办法。”
许三多:“怎么都走了呢?他简直有些错乱,我在三五三待了两年多,我回来看老部队呀!”
“刚改编完,又来了新兵。来得多,也走得多,所以…”他同情地合上了登记簿,“对不起。”
许三多站在门边,他期待一个熟人,一张熟脸,但一个也没有,在这个他如此熟悉的地方,进出的却全是崭新的军装,新进的兵,陌生人。团大院里的兵在列队,在运动,在训练,有口令声,也有笑声,那一切都让许三多眼馋也眼红,他隔了一道门看着,如一个孩子看着一块永远拿不到的糖。
哨兵:“请站在警戒线外。”
许三多怏怏走开,已经落暮了,他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花在寻找与期待。
落暮,对一支军队来说就是放松的时候,欢声笑语比方才更多,吹的是晚饭号,有成连建制的拉歌声。
许三多蹲在墙下,看着那道墙上的暮色,听着墙里传来的所有声音。
这一切几乎让他融化。
这里很安静,是三五三团的后墙,他已经绕着偌大的团大院又逡巡了几圈,四周没有人,只有一只老乡家的狗寻寻觅觅地过来。
远处晚餐前的拉歌声却响得如同潮水,这简直让他痴狂。
我想进去,我很想进去。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想去一个地方。
想进去是如此简单,后退几步,起跑,上蹬两脚,手一够,已经攀住了墙头,许三多发现自己要进去只需要再做一个引体向上。他攀在墙上愣了一会儿,主要是着力地说服自己——我就是要进去。
引体向上,他轻巧地落入墙的那边。
车场,许三多熟悉的地方。
许三多落地,战车和后勤车辆静静地停放着,一辆重型卡车就停在他的跟前,看不见人。
既然已经做了初一,许三多就往里走。
卡车下轻响了一声,一个满身油污的兵用滚板把自己滑出半截身子,讶然地看着他。
许三多也看着地上的那位,真是极其难堪的一瞬,只好挤出个强笑,点了点头,故作无事状地往里走。
车那边是足一个班的兵,前蹲后坐地正在观摩车下那位修车,许三多立刻被十多双眼睛瞪牢了,这会儿连强笑也笑不出来了,只好硬撑出一个理直气壮的场面。
他平安地走了大约五米。
“站住!”
“干什么的?”
“抓住他!他翻墙过来的!”
“别跑!”
许三多没跑,刚转了身立刻被一个班围得水泄不通,他将两只手举到胸前,否则那两只手就要被扭起来。
许三多:“我是三营七连老兵。我错了,你们送我去三营营部吧。”
“毛都没长齐他敢叫老兵?想得美。这是一营车场,要送也送一营营部。”
“明明是扭送。扭送!”
“去叫警卫连!”
“先叫营长。”
“营长、教导员都在靶场呢。”
“副教导员。”
许三多使这个班的例行观摩充满亢奋与惊喜,他自己则是一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造型被一帮兵咋呼着拥走。
一营营部,许三多呆坐在这间屋里,窗关着,门关着,窗外有人影闪动。
门外传来对话:“副教导员!”
“怎么关贮藏室?”
“报告,这屋窗户是毛玻璃,以免被他刺探到更多军情。”
“你们倒想得周到。”
“装备全换了,保密细节要注意。”
门开人进,许三多死低了头,这辈子不是没丢过人,可没丢过这种人。眼睛看着地面,眼前的地面站了好几双鞋,一双军官的制式皮鞋,好几双士兵的作训鞋。
许三多极羞耻地慢慢把头抬起,然后面对了一张很家常很平凡的脸,如果不是那身军装,极易被人当做老百姓。
许三多瞪着何红涛,何红涛瞪着许三多,两人都是一般的惊诧,然后何红涛的脸被笑容扭曲。
何红涛大笑,于是把惊讶传染给了每一个在屋里屋外期待而亢奋的兵:“谢谢大家!我找他很久了!好好,这小子当年抓过特种兵中校,现在被汽修班一把抓,汽修班战斗力比特种兵大队还盖。”
兵们惊愕,个别脑子慢的还在自喜。
何红涛:“你没怎么着他们吧,许三多?都出去,门里门外岗哨都撤了,告诉警卫连也不用来了。”
一帮兵讪讪地出去,何红涛回身面对了许三多:“怎么回事?哈哈,许三多。”
“我想进来,没接领人不让进来。我在外边晃了一下午,就隔一道墙…我晕了,我错了,可我真的太想了…”他的沮丧混着惶恐,“我想了一路了,可是人呢?”
何红涛:“我不是人?不会提我?原三连指导员何红涛,现一营副教导员,还是你从来当我外人?”
许三多的一腔委屈生给噎在那里,给闷得脸红脖子粗。
何红涛:“好了好了,我知道咱们一直没机会走近。这段时间也动得大,铁打营盘流水兵嘛,上周就有老兵回来看看,哭倒在团大门口了…你要是也那样就好了,就进来了。”
许三多:“我不能那样。”
我真想那样。
何红涛看着他,眼神越来越温和,就像他当年发现许三多是一个有情义的孬兵:“饭点都过了,三多。咱们要在这聊吗?你有很大的心事呢。”
“我想看见他们。”
“我帮你找他们,现在换个地方。”
“我去找他们。”
“你这个兵不懂规矩,我是你的老上级,要听我的。”
许三多犹豫一下,何红涛说的确是实情,何红涛现在也摆出一副营指战员的样子。
何红涛出去,许三多讪讪跟着,几个还在走廊上小心防备的兵连忙闪人。
夕阳把三五三的大院铺成了一片金黄,训练者、赋闲者,似乎如旧,只是物是而人非。没有一件东西不让许三多投注目光,即使一片落叶也让他小心地绕开步子,一切记忆中的东西都如此脆弱虚幻。
何红涛只是走,当许三多又被什么勾起回忆的东西缭绕时,便站住等会,他很明白一个回到这里的老兵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最后许三多完全被操场上的一个队列吸引了,不仅因为那个队列让人惊讶的年青,也因为队首的两面旗。“浴血先锋钢七连,装甲猛虎钢七连”。
何红涛这次不在原地等待了,他*近许三多,因为知道不是一会儿的事情。那个队列正在进行的是一个仪式,一个新兵的入连仪式,由一连之长亲自主持。
“张毅,你明白钢七连的荣誉吗?”
“我将会用我的人生来明白钢七连的荣誉。”
“钢七连有多少人?”
“钢七连有五千一百零三人。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一百零三名士兵,在我之前走过了五千一百零二名士兵。有很多人我们已经失去了他的名字,但我们会记得他们。”
何红涛看着许三多梦境中一般的眼神:“还是钢七连。人换了,可他们连长把你们的仪式传下来了。物是人非吧?”
许三多的回答是长长的一声叹气,那声气叹得何红涛有点发愣。
可何红涛是指战员,指战员说起兵的经来就会没完:“许三多,七连现在不是装甲侦察连了,是电子侦察连。地面作业车,空中几架无人驾驶的侦察机…刚开始我们也叹气,全团最能打的部队,就被玩具给顶了,后来…他们效率确实比你们高,高几个数量。”
许三多:“我明白。”
何红涛苦笑:“你的明白…看起来真无奈。”
“明白大概就是这样吧。”
何红涛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老七连的刺刀职能分散到各连,也就是各连加强单兵和连排班战斗力,本该如此,一个连出众不代表全团战斗力,我就想现在的红三连也许能和老七连在战场上较较…要不要去看看你们营房?”
他说的是钢七连的宿舍,一列安静的建筑,什么都没变,士兵宣言仍在房前的空地上,让人觉得走进去也许就能看见当年那帮把自己当钢往火里淬的侦察兵。
许三多:“不去了…回不去了。”
三五三团的家属区与他们日新月异的装备并不配套,可以说还完全在七十年代的筒子楼水平。
一个两岁许的小崽子蹒跚着,照何红涛一头撞了过来,何红涛夸张地腆着肚子蹲下:“儿子,再来一次爸就被计划生育了。”
小崽子嘴快地叫着:“爸爸爸爸爸爸!”
何红涛抱着儿子想狠来两口,不禁愕然,他儿子嘴上被人画上了一撇精致有型的络腮胡子。
何红涛:“这又哪个王八蛋干的?对不起,儿子,那三字你没听见。”
小崽子:“一连的爸爸他们。他们说以后早上要和爸爸一起刮胡子。”
何红涛:“他们是叔叔!你就一个爸爸。”
许三多在旁边看着,甚至没有笑的心情。
何红涛:“今天又给你带回一个叔叔,叫叔叔。”
小崽子很大方地冲着许三多:“爸爸!”
何红涛苦笑,现在轮到他难堪:“我妈身体不好,老婆总回家照顾。这小子打会走路就到处滚,这可好,教坏了,穿军装就是爸爸。”
许三多笑笑,把一只手伸给何红涛的儿子玩,那小子很认真地研究:“这个爸爸也有茧子。”
“得了得了,给你爸爸做点脸成吗…许三多,有地住吗?”
许三多茫然看看暮色,摸着小崽子的头:“没有。”
何红涛:“住我这嫌弃吗?老婆不在,咱们仨一双人床,宽敞。”
许三多没说话,何红涛因这沉默而欢喜。
何红涛住的是一间不会超出十五平方米的屋子。这样大的地方放下一家必需的用品后自然不会再有多少空间,但在其中忙碌的何红涛宛如一只穿行林梢的蝙蝠,支上一张桌子,所谓桌子是我们会称之为几的折叠家具,放上一张椅子,双人床自然可放得下另外两个屁股,叮当二五地挪进一个煤气罐,与几上的简易煤气灶相连。一张几放下一煤气灶自然再放不下什么,于是羊肉白菜豆腐什么的都码在地上。
何红涛一边忙碌,一边觉得有点赧然。
“地方丑点,刚提的副营,很快就换房,你晚来三月我就是有居有室。”
挺好!是挺好。煤气灶上的锅在蒸腾着水汽,关了声的电视放着没声的新闻,挤得如此温暖,何红涛的儿子用一把玩具枪向许三多瞄准射击,闪闪地制造着电子噪音。
何红涛百忙中说:“你得躺下,得说我死了,要不他没完。”
许三多把地上的菜排开了点,躺在地上。任那小崽子在身上折腾。
他看着水汽缭绕的天花板。
我又看见一个答案。平常、琐碎、苦寒,但它是个答案。
何红涛出了房间在隔壁跟人嚷嚷:“老幺救灾。支援鸡蛋…有多少连锅端…你才禽流感,又生化兵器…对了,以后再折腾我儿子剃了你眉毛,等你睡着,我有你屋钥匙…对了,你们全团通缉的人在我屋呢…谁呀,你细细想,最好我们吃完了还没想到。”
两大一小的三个男人终于吃上了饭,何红涛是最忙的人,忙着给许三多涮锅子夹菜,忙着喂儿子,还得小心那毛手毛脚的儿子在这个小空间里给捣出乱子。
许三多:“成才好吗?”
“不知道。”何红涛看看许三多,趁这当口忙给自己塞了口食,“我到营部隔三连可就多一层了,只知道他还在三连五班。怎么他就回来了?”
许三多又问:“六一好吗?”
“咱慢慢访细细谈好吗?你很急着回去?”
许三多茫然,火锅里的蒸汽让他眯着眼睛,这一瞬间那些在枪弹下毙命、在他拳击下毙命的人又真真切切地重现。
何红涛使劲嗅着:“煤气开大了吧?熏得你好像要哭的样子。”
许三多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起身帮何红涛调整着煤气。
门被轻扣了两声。
“滚进来,”何红涛向许三多笑着,“你不是想了解六一的情况吗?来了。”
许三多慌张站起来的时候几乎把椅子撞倒,他瞪着那扇门,惊喜加着惶恐,他误以为即将出现的是六一。
六一不说话,可能扛起一座山。软弱的时候总可以借用他的坚强。
门被推开了,机一连连长两只手上拎了半打啤酒,站在门外,看见许三多他并不惊讶,只是许三多十足地惊讶。
许三多敬礼:“一连长好。”
一连长如在自己家一样放松:“得了吧你,这屋哪有个大小的,要说大他儿子最大。”
他嘻嘻哈哈开着酒给许三多和何红涛倒上而许三多至此一直看着门外,他期待着还有一个人进来。
“喝吧,许三多,欢迎回家。”
一连长顺着许三多视线看了看,然后伸手把许三多的脖子扳了回来。
一连长:“看来你也不知道那发穿甲弹飞哪去了。”
许三多:“什么…穿甲弹?”
一连长:“伍六一啊。那个名字叫得番号一样的家伙,说复员就复员,我管他去死。”
许三多:“去死…六一复员?”
一连长是没一脸好气,何红涛使劲冲那家伙使着眼色。
何红涛:“一连一直在找你,找到通报全团连营干部,谁见你立刻拉住。因为六一已经复员,复员后把一张汇款单寄到他们连部,是要转交给你的。”
许三多错愕而一连长苦笑,并且掏出一张汇款单放在桌上。
一连长:“这是你的事,还得管。钱不多,就三千,可是个数目,任务完成。”
许三多:“我不明白。六一复员?怎么会…复员?”他问得迟钝,脸上表情可一点不迟钝,已经接近了凶狠。
一连长半点不软地看着他,给自己灌了杯酒下去:“你也这么看我,老七看我时像要杀我。知道安排一个司务长要费多大劲吗?我只是一个小连长。”
“所以你们就让他复员?”
一连长差点没把杯子在桌上顿碎了:“我让他?我让他?!”
何红涛用手拍着许三多,用眼光抚慰着一连长,现在要同时搞定两个人:“两位,小心轻放。不怪老幺,这事是一连、一营、加上师里老七一起办的,不易,可总算办妥了。老七从没求过人的,这回求遍了,面子人人都要,可得看为了什么。”
许三多:“那就说怪六一?”
一连长干笑,何红涛苦笑:“不怪他,说真的是我们服他。可确实是事情办妥了,他复员报告也写得了。他说他一条半腿也能走很远,比我们想的还远。你把那杯干了灭灭火好不好?我儿子看着呢。”
小崽子毫不给面子地拍着桌子大笑。
伍六一的走是那么的坚决,甚至于当时何红涛、一连长和高城都求他留下来,但是他还是走了,一瘸一拐地走了。“做司务长太舒服了,实在太舒服了,我真有想过在这待一辈子,可一个兵…我是说,一个瘸子,就不敢太偷懒了,要不…以后瘸的就不光是腿了。”这是伍六一被高城打了一耳光后说的话。
何红涛家火锅在蒸腾,三个成年人看着蒸汽发呆,一个小崽子敲着自己的空碗抗议:“爸爸饿!”
一连长醒过神来,捡好的往小崽子碗里夹,何红涛摸着儿子的头发怔。
何红涛:“老七打完了就抱着哭,我和老幺就知道一切玩完,如果连高城都被打败,我们也不在话下…许三多,是不是七连散了,一向的依*没了,你们倒对自己更加负责…我对六一说不下话,因为他活得比我们认真,叫我汗颜。”
一连长悻悻地道:“汗个屁颜,给他擦屁股擦到汗颜。”
何红涛:“老幺就算了,你是喜欢那个人,爱之深责之切。”
一连长愤愤往嘴里填着肉:“听说回老家也放弃伤残待遇,不要安排,说自由了,还云游四海,切!”
许三多喉头哽咽着。
自由的味道,队长早已经告诉我了,你可以对自己负责,或者不负责。六一是真正自由的人,他对自己负责…他恪守的东西,我在离开基地时就放弃了。
漆黑中何红涛的儿子大叫:“爸爸!便便!”
灯亮了,两个男人都坐了起来,何红涛看着许三多苦笑。
“许三多,他叫爸爸你起什么?”
许三多讪讪笑了笑,躺倒。何红涛家的床躺倒了就能看见月亮,有些露天的感觉,他听着何红涛在跟儿子磨唧。
何红涛:“勇敢啊,儿子,要便便自己去。”
小崽子:“黑黑 。”
何红涛:“你打它。打跑黑黑。”
小崽子掂量了一下,端着玩具枪自己去了,与其说是便便不如说去打仗。
何红涛蹑着手脚跟出去,如同在查暗哨。
许三多翻了个身,他睡不着,不光因为心情,也因为身下的床垫。
太软,睡不着,睡在板上或者地上,坐睡甚至站睡,但士兵的睡眠与席梦思无缘。
许三多就像在自己留守七连时一样自言自语道:“我命令你睡着。”
但是很遗憾,这次的命令失效了。在下了命令后的两秒钟,他再次睁开了眼。
小崽子噼里啪啦地跑了回来,进门后还摆了个警戒后方的持枪POSE,看来他已经击败了他惧怕的黑黑,然后踩过地上的一团什么,回归了他的床铺。
保卫者何红涛在之后贼头贼脑钻了回来,看来他对儿子的英勇甚是满意,但他在上床之前也踢到了儿子踏过的东西。
何红涛打量着那团东西,那团东西是许三多,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用背包和背包里的衣物为自己搭筑了一个可以睡着的便铺,并且已经成功地睡着。
许三多睡着的脸像个孩子,但是咬肌咬得很紧,眉头皱得打结,即使睡着了也还在与睡眠中的什么作战。
他笑得有些忧愁了:“我儿子怕黑,你怕什么,许三多?”
这问题没答案,灯灭了,何红涛睡了。
许三多蹙着眉头,黑暗中也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不是磨牙,是咬牙。
我怕空洞,怕失落,怕丢失了始终,怕不在乎…那天晚上我一直梦见六一,六一很强,什么也击不倒他。
工地的顶端,一个现代的最高处,与这灯海中任何一处相比也是最璀璨的地方,因为工人们在赶夜工,完成这栋未完建筑的顶层架构。
伍六一在工作,他很专心,像对他的战车和机枪一样,偶尔抬头看看脚下的那片灯海,甚至更远的地方,他的眼神就很温和,一个有很多怀念的人才有那样的温和。
口令,整齐的脚步,纷沓的脚步,汗湿了的迷彩背心和裸露着的铜色膀臂。
三五三的晨练仍然像以前一样朝气。
畏缩在操场角落的许三多是最委靡的人,即使他身边的小崽子也在有模有样地蹦蹿:“爸爸早操!爸爸早操!”
许三多心不在焉:“爸爸不早操。”
小崽子:“每个爸爸都早操!”
许三多望着那些被汗湿了的人们,像个投胎转世的家伙望着上一个轮回。
许三多:“这个爸爸不操…别学这个爸爸,这个爸爸不乖。”
何红涛脱离了一帮晨操的人跑过来,即使跟许三多说话他也还维持着原地抬腿,那主要是为了避免抽筋:“他好带不?他不烦吧?”
“好带。他真的很乖。”
“我今儿回来又早不了啦!我儿子又要麻烦你啦!”
“明明是我在麻烦您。”
“笑话笑话。对了,七连长想请你参加他们连会,聊聊。”
“…”
“又是兵王,又是七连故人,你去还不有的说吗?”
许三多纯是一种哀求的语气:“不去好吗?”
何红涛愣了一下:“那是你说了算…七连长可要失望了,他没少听我们吹你。”
许三多:“别吹我,我是七连最次的兵…吹我干吗?”
何红涛:“哈哈,就算是本性难移,你这也谦过头了。”
“没谦。您是不知道…”许三多郁郁走开,小崽子知道今天的看护人是谁,绕着许三多一个个跑着圈子。
何红涛今天是仍然不在,一个教导员每天的四分之三都得泡在营房和训练场,副的恐怕更忙。许三多和小崽子在吃饭,吃的是军队食堂打回来的东西。那小子路都不太走得稳,掉的比吃得多。
许三多呆呆看着他,无疑,在一个成年人的目光注视下,小崽子的吃饭很有些人来疯的意味。
一天又一天,每天我都跟自己说,换个地方,换个不会烦着别人的地方。
许三多现在正翻着何红涛从七连帮他抄回来的一堆信,几十个早已经打算埋在心里的名字,他翻开一张生日卡,那是史今寄出的,音乐轻轻响着,许三多变得僵硬。
一辆似乎还带着硝烟和征尘的越野车,两个全副伪装还未去尽的人。通过大门,在家属区楼下停稳。
何红涛从营房区匆匆赶来,和车上的两人显然早有默契,到了连招呼都不用打的程度。三个人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宿舍楼。
许三多正在和小崽子玩着幼稚到无聊的游戏。
门被猛然推开,那两个人冲了进来:“是真人吗?核实一下。”
许三多哑然,直到被人把手伸到脸上狠拧了一把,才透过那两位脸上的油彩认出是甘小宁和马小帅。
欢喜和羞涩几乎是同时涌上来的,欢喜因为重逢,羞涩源于潦倒:“你们…”
那两家伙已经一边一个把他架了,使了蛮力便往外拖。
何红涛一脸微笑或者说一脸奸细相地站在门外,顺便抱了跟着看热闹的儿子:“好走好走,不送不送。”
甘小宁:“副教导员,我们副营长说您告密有功,有空上他那领赏。这是他原话,不是我没上下级观念。”
何红涛:“我赏他个巴掌。许三多,你该去的地方找你来了,你就好好去吧。”
许三多挣扎着:“怎么也没个招呼…”
何红涛:“招呼了你就又要多想。儿子,说叔叔再见。”
许三多已经被架上了车,他知道挣不过,面对着这两名老战友也并不想挣。
何红涛轻轻拍打着儿子,平静而满足地看着那车驶走。
甘小宁和马小帅把一切搞得像场绑架,即使上车亦然,甘小宁闷头驾车,马小帅则把许三多摁在后座搜身。
许三多:“干什么?好好说话行不行?我就是想跟你们说说话!”
马小帅:“废话少说,先行检查。嗳,我说小宁,死老A的作战服是比咱们强点。”
许三多已经放弃抵抗了,干脆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车正驶过大门,哨兵敬礼,几个家伙终于稍歇,还礼,这总算让他们不那么纠缠成一堆。
三条路,甘小宁径直扎向往草原的方向。
后座上两位终于安静下来,但那似乎也是暂时的。
许三多:“咱们上哪?”
甘小宁:“少问。没给你眼睛蒙上已经是优待俘虏啦。”
马小帅看着军营渐行渐远,再没人来揪军纪,又开始蠢蠢欲动。
许三多摆出个防御姿势:“干什么?休息啦。别再搞啦!”
马小帅怪叫一声扑了过来,也难为他在并不宽敞的后座上能搞出如此动静。许三多惨叫,因为马小帅不折不扣在他额头上亲了个响。
许三多防备着,并且继续压抑了一下子,但几个月来的渴望并不是那样就能压下去的,马小帅吱哇轻叫了一声,因为在许三多结结实实的拥抱中被挤出了肺里的一口空气。尽管仍是郁郁,但在许三多的脸上也在许三多的心里,某些东西已经化冻,那真不是任何道理或者说教讲得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