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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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才端坐,甚至比在场的每一位高阶军官更像军人,他已经只好捞这点印象分了。成才所面临的评估与那几个都不同,接近于穷追猛打。

袁朗:“在与所有人失去联系后,你判定行动失败,因此撤出战区?”

成才:“是的。”

袁朗:“判定依据是什么?”

成才:“作战部队减员过半视为丧失战斗力,E组减员达四分之三。”

袁朗:“这是常规战争中常规部队的逻辑。昨天的态势是常规战争吗?我们是常规部队吗?你意识到放弃行动的后果吗?我们的一切训练是不是都预示我们将在高压甚至绝境下作战。”

成才:“我害怕了,我承认,可这只是第一次,以后不会。”

袁朗:“我们都能理解。其实我们也用了一切手段来让你们害怕。”

成才把这误认为一线生机,他是从不放弃机会的人:“我错了。觉悟不够,以后一定加强学习,军人是要有随时舍生赴死的觉悟。这次我失败了,但下次我不会做得比别人差,我有这个自信。”

袁朗看着他,眼神越来越显得遗憾:“成才,让你们把演习当成真实,需要比演习本身花费更多的精力,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看我们的真实表现。”

“错了。成才,你总把什么都当成你的对立,总想征服一切。费了很大力气,只是想你们在没有战争的时候就经历第一场战争。在战争中伤亡最重的总是新兵,因为没有心理经历,没有适应时间。我们制造这样的心理经历,可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下次就不灵了。成才,我是说,这样的经历在你的人生中也只有一次,可你放弃了。”

成才显得很不安:“对不起,我…很遗憾。”

袁朗:“我也很遗憾。成才,我们肯定你的能力,但无法接受你为我们的成员。我不怀疑,真正的战争中,你会奋勇杀敌,仅凭杀伤数目就能成战斗英雄。可是,那真不是这支部队需要的,甚至不是现代战争需要的。”

成才咬着嘴唇,端坐,脸色发白,他在坚忍,也在崩溃:“为什么?理由?理由!就是这么一次!只是这一次!”

袁朗:“理由是你太见外。别人或者团队,很难在你心里占到一席之地。你很活跃也很有能力,但你很封闭,你只是关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自己的,做自己的。成才,我们这些人不是为了对抗,你的战友甚至你的敌人,需要你去理解、融洽和经历。”

成才:“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是什么人你又怎么知道!”

袁朗:“小小的测试一下吧,成才,给我们解释一下七连最重要的六个字。”

成才在愤怒中愕然,在这一年的疯长中,七连对他来说已经是个太远的话题。

“七连?…”

“你军龄才三年,不至于连待过两年的老部队都忘了吧?”

“钢七连!怎么会忘?没忘!…六个字?”

袁朗苦笑:“这道题我收回。我一直在想,你怎么会违背这六个字,是我们让你不安,还是你太过患得患失。现在我知道了,你在那里生活了两年,那地方为之自豪的根本,可那六个字根本没进过你的心里‘不放弃,不抛弃。”

成才脑子发炸,眼前黑了一下。

就在几分钟前,就在门外,许三多伸过来的手,“成才别泄气。不放弃,不抛弃”。成才根本没理那句话,也没理那只手,没理他唯一的机会。眼前仍在发黑,脑子还在发炸,把他炸回了现实的世界。袁朗已经站在他身前,看着,同情但是遗憾。

袁朗:“你经历的每个地方、每个人、每件事都要你付出时间和生命,可你从来不付出感情。你冷冰冰地把它们扔掉,那你的努力是为了什么呢?为一个结果虚耗人生?成才,你该想的不是成为特种兵,是善待自己,做好普通一兵。”

成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指这六个字!”

袁朗:“你知道,可心里没有。七连是你过路的地方,如果有更好的去处,这里也是你过路的地方,所以我们不敢和这样的战友一起上战场。”

“我不服!不信!我的分是排最高的!表现也最好!一个月前你就说了,欢迎成为老A的一员!还有这臂章!我早就是老A了,怎么说走就让走?”成才看来已经失去自控,袁朗压低了身子,他说的话不想让铁路他们听到。

袁朗:“记得7吗?”

成才茫然:“拓永刚…记得。”

袁朗:“我给了他一次机会,你知道我能做到的,你和我较量过,我希望你阻止他,但是你淡漠地站在靶坑里,旁边正在发生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他跟你没有关系。你们是同寝,一起经历那样的艰难,但你认为他和你没有关系。他是你的竞争对手,你想到你少去了一个竞争者,却没想失去了一位战友。”

成才淡漠地站着,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从伍六一身边跑开,他离开沙漠中的五班,他扔下一个烟头,从孬兵许三多身前走开,他离开正在患难中的七连。

现实中的成才呆坐着。

袁朗:“我很失望。我想,这样优秀的一名士兵,为什么不能把我们当做他的战友?从那时候我已经对你失望。”

成才呆坐着,袁朗的声音很轻,但对他如同雷电。

袁朗:“你们是团队的核心,精神,唯一的财富。其他都是虚的,我无法只看你们的表现,只能看人。成才,你知道我觉得你唯一可取的一点是什么吗?”

成才木然地道:“不是我的射击。”

袁朗:“是你在放弃之前叫了你朋友的名字。我终于发现还有一个人是你在意的,可这不是说你就学会了珍惜。回去吧,成才,对自己和别人都仁慈一点,好好做人。”

那是逐客,成才僵硬地站了起来,从这里走出去他就没了希望,但就算在这里戳到明天他又有什么希望。成才从办公楼里出来便开始奔跑。许三多一直在外边等待着。

成才没理他,往一个没人的角落里狂奔,在一个无人处终止,他扑在地上恸哭。

许三多追来,什么都不用问了,慢慢地*近,在成才身边坐下。

成才哽咽着:“我已经累了。跟他们争…争了好久…争得声嘶力竭…争得筋疲力尽…争辩…把所有事情拿出来过一遍…争辩,争的时候还知道,没了希望,自己理屈…我不配。该找个地方去哭自己的…他说得对,我哭的时候,都不配你在旁边…”

许三多小心地从成才口袋里找到了烟,点上一支塞进他的嘴里。

我明白,队长说回去,说白了就是哪来的回哪去。对成才来说,回荒原,五班,他在心理上早已经永别了的地方。

许三多犹豫不决地站在大门内,他看着门口的哨兵,因为还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有自由出入的权利。一辆车停下来,车上坐着齐桓,从反恐演习后,棺材钉的脸已经与齐桓永别,他真正的个性是棺材钉的反面:“完毕先生,我回来了!”

“你好。”

“想出去吗?”齐桓看看哨兵,冲许三多挤挤眼。

“想。可是不知道…”

“你有出入自由,可周围几十公里都是山地。”

“这样啊。”

“你小子!跟你使半天眼神了!你是女人啊?上车!”

“哦。”许三多上车,”谢谢。”

“说明一下,这个大号是C给你取的,是洋名,姓完毕,叫我在跟进。全称,我在跟进,点,完毕。尊称完毕先生。去哪?完毕先生。”

“想买点东西,给朋友。”

“成才?”齐桓的笑容没了,也不再玩笑,成才对他是个外人。

齐桓把车开出了山,许三多茫然看着渐渐繁华起来的路,瞪大了眼睛,他没来过这么大的城市。

齐桓又好气又好笑:“老天爷,一个县级市嗳!…不能怪你,军队总是离城市很远。想买什么?”

许三多:“枪…”

齐桓吓一跳:“这可不行啊,年轻人。”

许三多:“枪上用的瞄准镜。”

齐桓打着哈哈拍拍自己心口,并且攀着许三多的肩走,他尽一切可能在拉近与许三多的距离,为了以往的内疚。

军品店柜台上已经放了好几具枪用瞄准镜,基本都是号称俄罗斯军品的货色,齐桓帮着许三多,用他们的方式在挑。

“你肯定要这个吗?你知道的,这种货色连军品规格的脚丫子也凑不上…还贵得死人。”

“他喜欢狙击枪,他去的地方没有,甚至没有子弹。”

“什么枪用?”

“八一杠。”

“八…齐桓活活给噎住,那种枪从来没有用过瞄准镜的打算。”

“你们这样对他是不公平的,你们不知道他多棒。”

齐桓摇摇头,对店主说:“给实价,这里就一个外行。”店主下意识地看许三多:“对不起,是说你呀。”

成才呆坐在寝室的床边,旁边是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行李上放着许三多买的瞄准镜。远远的枪声、操练、车声和从不间断的直升机旋翼声传进这间屋子,但已经与他无关了。

门开了条缝,许三多往里看了一眼,进来。

成才:“你没去训练?”

许三多:“请假了。”

成才:“马上就走了,没必要。”

许三多:“就是帮着拿东西。”

他提起成才的行李,轻到让他不由得看了成才一眼。

成才:“很轻吧?这几年换的地方太多,颠沛流离的,什么也没留下来。这个我自己拿,谢谢你。”他把瞄准镜小心地拿在自己手上。

许三多:“那东西其实一点用没有…我总是做这种可笑的事情。”

“怎么会?倒是你,死老A,过些年看着我这个大头兵,不要觉得可笑。”

“怎么会…怎么会?”

“许三多,当了三年兵。你能想起…每一天吗?”

“能啊。每一天。”

“我昨天拼命地在想,什么都想不起来。能想起咱们家想起咱们俩,其他全空白。我怀念钢七连,又臭又硬的钢七连,我的七班,可想不起他们,我把自己想哭了,可想不起一张脸一件事。你是一棵树,我是电线杆,为了出人头地,我把所有的枝枝蔓蔓全部砍光。”

许三多:“不是的。”

成才:“是的。离开家乡的时候,你把自己打开,我把自己关上。”

许三多:“不是这样的。”

成才:“是这样的。现在,我回去找我的枝枝蔓蔓。”他出去。楼下,一辆车已经在那里等待。

基地外的清晨有些雾气,许三多站在雾气里发呆。成才已经走了,他坐的那辆车正消失在雾气中。

成才说:“我走了,老朋友都走了,你要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我不知道怎么开始。被淘汰的人知道怎么开始,被留下的人不知道。

他带着湿气和忧伤回他不得不回的宿舍。

宿舍楼下,吴哲在做一件让人诧异的事情,他在浇宿舍楼下的花,并且伴之以偶尔的修剪。他看起来很快活,快活得要命。许三多过来,看着他忙。

吴哲看见他了:“哈,许三多,你逃避训练。”

许三多:“我请假,送成才。”

吴哲:“我查岗来着。我已经查了三天了,我很满意。”

许三多呆看着,他不知道什么叫满意。他从来没让自己满意。

吴哲:“顺便说一声,以后这块花地不许你们碰了。我在园艺上还是有小小成就的,园艺要的是参差和错落,不是你们这种一概通杀的整齐划一。他看看许三多,我找到一个理想的地方,我要在这里安家了。快把你的家也安下来吧,许三多。”

许三多只有在自己的寝室里在尝试给自己安家,齐桓在旁边挑剔和观赏,并且很快地挪出在棺材钉时期被他占用的空间。

“完毕先生,你是一个有财产的人嘛,家私真不少。完毕。”

许三多正很郑重地把团长送的战车模型放在一个位置,把高城送的放录机放在一个位置:“都是别人送的。”

“朋友不少嘛。不错的机器,法国货?这模型不像是买卖品,要是自己手铸的就扯了。”

“是手铸的,用了一年。”

“我的妈呀,我看着都感动。”

许三多看着发呆。

“用下你的机器好吗?有什么音乐?磁带?不是CD?”齐桓找盘带塞进去,然后自我陶醉地打着拍子,直到那盘带发出呜咽的声音。

齐桓:“我干的?我把带弄坏了?完毕先生,带坏了。完毕?许三多?三?”

许三多在哭,齐桓在他眼前晃着手指。

我把东西放下,想把这里叫做家。可是,我不觉得它是家。

今天的攀缘和越障被搞得极具争斗性,两组人各分一头,在抢上制高点后便阻止后来的一组攀上,后来者亦不相让。不断有人从高处摔下落在软地上,然后顾头不顾脸地再度冲上。

许三多一人对付着两位队友的侵袭,头上脚下笑骂一片,对别人来说,这种锻炼接近娱乐,对许三多来说是苦撑。对观战的袁朗和齐桓来说,他是两人注目的焦点。

齐桓:“还是那样,表现无懈可击,就是迷迷瞪瞪,说难听了叫鬼缠身。昨晚上睡着了哭,跟他搭讪,不哭了,早上问他家里出事了,说没有,问他怎么了,说不知道怎么了。”

许三多的眼睛空虚、恍惚,光看眼神根本看不出他在争斗,他正把C从攀缘架上摔下去。

袁朗:“压力,长期的压力、焦虑、紧张,生活动荡,一天一变,他不知道怎么把握自己。说要在绝境中作战,可不是在绝境中生活,总得有个寄托。没有寄托。明天是什么,将来是什么,诸如此类的。简单说吧,空虚。”

齐桓苦笑:“不会吧。这里?现在?多少事要做?甚至要考虑学直升机驾驶,忙成这样还…空虚。”

袁朗:“你们和他不一样,你们来这之前就是各部队的兵王、宠儿,来这你们觉得可扎堆了,军中骄子的大团圆嘛。他呢,他是这里第一个来自最底线的士兵。”

齐桓:“有什么区别。我以为穿上军装都是一样的。”

袁朗:“齐桓,你们也许是军中的栋梁,栋梁有栋梁的命运,可军中他这样平平常常的兵才是基石,多得也像铺路的基石,铺路石有铺路石的命运,浮浮沉沉,总在底线左右…你或者吴哲,你们能理解这种感受吗?”

齐桓默然,想了一会儿,摇头。

袁朗:“所以他在这里找不着落点,在你们中间找不着同伴,他最不需要就是我们的同情。他是这批新人里最听话也最让人操心的兵,也是最值得操心的。”

训练完的老A们集结列队中,袁朗在训话:“这话是对新来的同志们说的,咱们为什么称自己为老A?”

许三多下意识看看齐桓,齐桓没看见他一样,肃立。

吴哲:“因为ABCDEFG,A是老大。”

袁朗:“战场上有生死没老大,谁要真这么想我削他。A是老大这种话听起来是不是很讨厌?就是编出来让你们讨厌的。”

许三多又看齐桓,齐桓做个鬼脸,立刻恢复严肃。

袁朗脸上有些调皮的表情:“现在解释老A的真正意思,你玩牌吗?”他问的是许三多。

许三多:“报告,玩牌没意思…我是说不玩。”

袁朗笑了笑:“那你体会就不会太深刻了,这基地流行的一种玩法,A是总得藏着掖着,最后用来出奇制胜的那张牌。老A就是藏着掖着的那张牌,藏着掖着,才能出奇制胜。”他特意看了看新来的几个,果然都有些哑然。

袁朗:“还有第二个意思,你看来有上网聊天的习惯?”这回问的是吴哲。

吴哲:“报告,明白了。网聊说A是骗的意思,我A你一下就是我骗你一下。第二层意思是兵者诡道,对敌人要A,对我们…他存心让话里有点其他意思——更加要A,老A嘛。”

袁朗:“这里有个举一反三的家伙。玩笑到此,我们是把刀,我们的训练主要就是把这把刀捅出去再收回来,尽可能不损锋刃地收回来。我保证一点,你们光练这个捅出和收回花费的精力,足够把两门外语学会像母语一样好。”说着,他挥了挥手,“练吧。”

我告诉我自己,应该满意。队长说这些话有他的意思,不光明确战术目的,也是告诉我们,以后是自己人。他们尽一切努力消除审核期留下的阴霾。作为自己人,每个人都有了外号,我叫完毕,吴哲喜欢园艺,叫八一锄头,对应据说刀功一流的齐桓,齐桓叫八一菜刀。

突然的,某处拉响的尖锐警报,“整备!一级战备!四号着装!十五分钟后机场集结!”

四号着装是亚热带丛林迷彩,老A们集结在敞开舱门的直升机边整理装备,每个人都是各司其职,装备上也是不尽相同。袁朗的车直接停在了直升机旁边,跳下车拖出装备就往后舱走。老A们似松实紧地跟着。

吴哲东张西望注意着每一个细节,想瞧出哪怕一丝破绽,最后有点泄气,他们越演越像了。

直升机在夜色下飞行。忽然一道闪电将漆黑的天穹映成了血红,雨水瓢泼。在一处不知名的丛林里,还未停下的旋翼击打着雨水,但直升机已经着陆。

老A们冒雨在停机的空地边集结,袁朗离开了他们,径直走向迎过来的几个人,那是几名公安和武警的官员,事急从权,这样的大雨中竟然没人打伞,仅有几个人穿着雨衣。

许三多看着袁朗在那边与人低语了两句,然后向他们这边挥手,到路边集结。临战准备。

许三多茫茫然随大队离开了这里,那几位公安和武警的如临大敌让他印象深刻。

袁朗所谓的路边,也就是一条上山的羊肠小径,这条上下山的必经之路已经完全被封锁了,雨夜的丛林里闪动着武警雨衣和枪械的泛光,几辆警车把下山的路完全堵死,几个人钻在车里使用无线通讯,一辆救护车刚刚停稳,警车和救护车的尖啸,让这个静寂的山谷充满了喧哗和不安。

因为是临战准备,刚下飞机的老A完全省去了队列章程,直接在路边的枝丛里蹲踞下来,沉默地浇着,但气氛如此紧张,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齐桓又往丛林里看了一次,袁朗仍没有过来。

吴哲仍是永恒的怀疑主义精神:“上次是毒气加巷战,这次是丛林和雨夜泥潭。”

几个上次被折腾过的家伙们都露出大有同感的神情,齐桓瞄他一眼,也不说话。

吴哲:“你们这次编排的是什么状况?菜刀。”

齐桓:“我比你还想知道。”

山路上人影闪动,一小队武警正下山,那是个很引人注目的队伍,因为中间夹着几副担架,有几个人带着伤,所有人都没穿雨衣,仅有的几件雨衣都盖在担架上。丛林里潜伏的武警因此而拥出几个到路边,沉默地看着那一小队人路过,老A们本来就在路边,一多半倒站起身来,他们更急于看清情况。

什么也看不清,武警们垂着头,干脆连表情也看不清。担架上的几个人形也被他们的队友遮得过于严实,最多能看到一角制服。

作为最好奇的家伙,吴哲拦住*他最近的一名武警:“伙计,您哪中队的?…别逗了,你不会真是武警吧?”

被他拦住的人沉闷地看着他,没表情,雨水沿着檐帽滴成了雨线。

吴哲被看得有点无趣:“这回气氛造得不如上次…”

那边二话不说,一拳对着他脸上挥了过来,许三多正在吴哲身边,一伸手抓住。

许三多放开那只拳头,那名武警看他一眼,也没二话,跟着担架走开。

吴哲有点哑然,看看许三多,看看齐桓,看看其他队友,有点下不来台的感觉。

许三多用拧亮的电筒对地上指了指,光束下一滴血正在雨水中化去,那是从担架上滴下来的。血水一直滴到担架被抬上救护车的地方。

吴哲干咧了咧嘴,又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我还是不信。他什么干不出来?”他看看正跑过来的袁朗。

这一小队人已经呈散开队形,平行地在丛林里推进。迈过了可能踏出声响的枯枝,一边往脸上抹着油彩,袁朗已经把他们练成了这样,不论信与不信,都能立刻进入一种战场心态。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吴哲还是将信将疑,尽管队长早已经说清了事态:一队越境毒贩,军队化武装,像军队一样的纪律严明,他们的秘密通道被边警发现,于是驳火,激烈地驳火。我方拦截未果,毒贩逃回原境,但据可*情报,近日将会再犯。袁朗说,行文上大概就这几个字,字的背后就是这个。我们不会叫它战争,但对经历中的每一个人,它就是战争。

晨光下,一滴血水滴在积水里泛成淡淡的红丝。

许三多他们踏足的这一小片丛林像被犁过一样,折掉的灌木、被刀削过一样的常绿植物。

许三多和其他人一样在警戒,他注意着深嵌在树干里的几颗钢珠,在这片人烟罕至的丛林里那太是个异物。这是被称为丛林杀手的定向雷几千颗钢珠,音速发射,定向散布的结果。吴哲用刀抠了一颗递过来给许三多。

许三多摇摇头,他从本能上嫌恶这种赶尽杀绝的武器。吴哲耸耸肩,自己收了起来。“昨晚的家伙是中了这个吗?如果是真的…该去道歉呢。”

许三多看着吴哲茫然,吴哲的神情里有一丝惘然。

袁朗关闭了电台,指了指一个方向,他们将去那个方向。

拂开草丛,便看见国界碑上的071字样,在这个丛林世界里,它可能是唯一的人工造物。当视野不再被密林遮蔽,晨雾下的山谷和峰峦便让这帮兵们神情都变得迷茫起来,杂树生花群莺乱飞,这里实在是个还未为文明玷污的化境,连他们的武器在这里都显得突兀了。

吴哲轻声地道:“这可真不好。”

许三多:“怎么?”

吴哲:“小生尚未婚娶,倒先找着一个可以终老之处。”

许三多不自禁地咬着牙忍笑,齐桓忍不住皱了眉提醒:“小心警戒!你还以为是假的吗?”

吴哲:“正自思量。”

背后一个家伙张扬地伸懒腰打呵欠,齐桓回身不由得有些气结,那是一队之长袁朗。

袁朗:“马放南山,埋锅造饭,那帮子白粉军现在还扛着火箭炮在境外晃荡呢,又不舍财又想要命,一路磕碰,不到天黑绝不敢来的。”

齐桓:“可是…”

袁朗:“不相信军警联勤的情报网络吗?”

齐桓:“但是…”

袁朗:“好吧,每次三人,轮值警戒。…你跟我去看地形。”他施施然走了,齐桓不放心又只好跟着。

吴哲:“坏了坏了。”

许三多:“又怎么啦?”

吴哲:“如果他刻意让咱们放松,那多半就是真章了。”

老A:“吴哲少废话,咱们首值。”

所有人的工作瞬息就分配了下来,大部分人休息,袁朗和齐桓看地形,吴哲和另两个老A值勤。

许三多没事干,他也不想休息,一脸惆怅地在树边坐了下来。

他今天的心情不好,可以说比昨天更糟。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二十三岁,可能没人愿意在生日时来到陌生的边境,阻击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不管是真是假。

一支被枝叶包缠着的枪口从枝丛里探出来,连瞄准镜都用枝叶遮住了可能的反光。老A已经布阵完毕,他们并不像平常的步兵那样选择同一阵地,而是在距离很远的地方抢制要害点,几乎是单独作战,但又互为支援。

吴哲趴在草窝里用高倍望远镜观察,耳边鸟语啁啾,视野里漫无人烟,幽静得让他生惧。

许三多用一种步兵最习惯的姿势蹲踞在树干下,没轮值的队友大部分在补昨晚没睡的觉,但许三多在看一只在他枪上爬来爬去的硕大山蚁,那只山蚁似乎颇有把枪管当家的意思,每当它往那里边钻的时候,许三多就用手指把枪口堵住,迫使它换个地方。他介乎心事重重和忧心忡忡之间和那只蚂蚁较劲,袁朗的话占据了频道:“你们的观察位置仍有死角,往7K派人。完毕。”

老A:“派谁?完毕。”

许三多终于有了点精神:“我可以吗?其他人都在休息。完毕。”

袁朗:“你不行。完毕。”

许三多:“我希望记住今天做过什么。完毕。”

袁朗明显是想了想。

袁朗:“许三多前往7K。完毕。”

对他的无所事事是个解脱,许三多立刻往那个位置穿梭。

静默,许三多穿过树林。

丛林里,袁朗在摘花,并且已经摘了一大把,很讲究地摆放着,齐桓一秒不肯松懈地警戒着周围,于是袁朗把他的枪口当了花瓶,把稍次一点的花插在他的枪口上。

齐桓很别扭地看看自己的枪口。

袁朗:“能逸则逸,该劳则劳。你以为林子里就你一双眼睛?空天地面,各路线报,情报分析,既然他们拖了支军队过来,也就没打算让他们再拉回去。”

齐桓:“是…这些花够了吧。”

袁朗:“不够,我们给他的实在是少了点…他摇了摇头,苦笑,真说起来,你用不着总把枪端手上,倒是很有型,可现在没镜头对着你。”

齐桓:“习惯了。”

袁朗:“是我不习惯,有横着放的花瓶吗?”

齐桓犹豫一会儿,很无奈地把枪口朝上背了,也就是默许了袁朗的花瓶。袁朗换了个角度看着,并且是真的心无挂碍地在欣赏着。

袁朗:“这一天可以很枯燥,也可以变得很有趣。你看看,以后你拿起枪不光会想起瞄准和射击,会想起它还有花瓶的用途,你就又变得有趣一点了。”

齐桓:“嗯,我会记得您这话的。可现在我只觉得害臊。”

许三多从瞄准镜里瞄着齐桓枪口上的那朵花,他有点莫名其妙。然后他继续监视他的区域,风声如涛,山林叠翠,许三多纹丝不动看着那片亘古不变的山林。他突然很想成才,这种方式的战斗是他的至爱,在茫茫中寻找一点,一个目标,瞄准,锁定,击发。

成才、六一、班长、爸爸,你们知不知道?今天我二十三岁。像往常一样,又要在岗位上度过这一天,旁观、做分内的事,这样过了这一天。二十一岁我丢了班长,二十二岁我没了七连,二十三岁我会失去什么?

他有些跑神,由林间看到林梢上的白云,今天的天气好得出奇,白云的群落如同从头顶奔腾而过的马群。

就在此时的远方。

一个人坐在山顶上俯视着五班的屋、五班的路,只有五班的地平线。那块平展的岩石上放着一支八一杠步枪和一具绝不配套的瞄准镜,那是成才。

就在此时的远方。

一个穿着制式迷彩裤的人在走路,先迈出左脚,再提过去右脚,我们会叫他瘸子,但我们可能很少见过走得这样有力的瘸子,这是伍六一。

就在此时的远方。

一辆农用的三轮小货车在稻田边的公路上小停,一个人下了这种当地出租,一身俗套的西装,很气粗地付给人一堆毛票。这是许三多他爹许百顺。

就在此时的远方。

《生日快乐》的旋律在响,一个男人的手握着一只婴儿的手,两只手一起握着一支笔,这支笔在生日卡上画出一个光屁股的婴孩,然后他在信封上写的地址是七连许三多收。这个家不宽敞但温暖,不富裕也不贫穷,这是史今的家。

暮色西垂,丛林中,吴哲几个正用汗巾把许三多的眼蒙上,当兵的没别的,连汗巾都是迷彩。

对许三多来说命令就是铁板道理,于是眼前成了一片漆黑。被吴哲几个领着从林间走过,只能从蒙眼布里看见一条线的地面。他听见周围有人在轻笑,似乎整个分队的人都聚在他周围。

许三多眼上的蒙眼布一下被拉开了,他发现他的战友们把他拉到了山峦之巅,正对着一轮刚触上山顶的落日,流金的世界耀得他满眼生花,连自己也被染成红色。

这种瑰丽让他目瞪口呆兼之眼泪长流,后一个效应是源于忽来的强光而非感动。从来不安于室的老A们也安静了,心情随着这片金红一起流动。

吴哲:“许三多哭啦!真是个感性家伙!”

许三多擦着眼泪:“明明是被晃的!真漂亮。”

吴哲:“那是老天爷送你的生日礼物,这才是我们为你预备的。”

他把许三多扳过身来,许三多第一印象是面对着一个小小的花坛,然后明白那便是他的生日晚餐,尽管只是些野战口粮和野果野菜,但他的战友们精心地用野花野草在视觉上弥补了吃的遗憾。

一帮老A鬼哭狼嚎唱着《生日快乐》,难听不够,还要尽可能跑调和刺耳。

许三多怔着,似乎刚从另一个时空被拉到眼前的世界。

许三多:“怎么…怎么会这样?”

齐桓:“是啊,有看头没吃头。这个半吊子花匠弄的,活像个诓人钱财的礼品果篮。”

许三多:“我是说…怎么在这时候?…这地方?”

吴哲:“谁让你偏挑这会来人间添乱?二十三年前的今天,一颗孤独的灵魂降生了,反省着自悔着,完了一屁股坐在这烦着我们…喂?!”

他边说边摁着许三多坐下,齐桓因他嘴上的无所顾忌一掌扣了下来,钢盔被扣出一声大响:“基地食堂的蛋糕只好回去再吃了。可队长说,不能因为几个白粉鬼就不过日子吧。”

许三多茫然地感激着,看向袁朗。袁朗的注意力似乎在食物上,并且找了个位置坐下。

袁朗:“坐,坐。你们都会记住这个人的生日,而且你们谁有过这样的生日?这边HAPPY着,那边武装到牙的多国白粉联军正在抵近,为毒品献身的佣兵,扛着火箭炮,端着轻机枪,刀头舔血,久经沙场。他打着哈哈——羡慕不羡慕?”

吴哲:“能记住一天都做过什么,那可真不错…不过队长,你说得那么邪乎,到底真的假的?”

袁朗很认真地看着他:“你已经错过一次了,正企图错过第二次。”

吴哲想了想,明白了。不要再去想它的真假,就当它是真的。

袁朗点点头,转向许三多:“生日快乐,许三多,天天都快乐。这里都是你的朋友,这很重要。我们都真心喜欢你,这也很重要。”

许三多听着、看着,在这样一个非常战斗日其他人为他做的一切:“� �也很喜欢你们…真的…以前没有觉得,我总是看不清身边的事…很幼稚,又错了…”

袁朗:“有人又急于忏悔了,这样的生日可不快乐。”

许三多笑了笑,住嘴,齐桓把一束东西拿过来:“吹吧,你的蜡烛。”

二十三支蒲公英,这样一种蜡烛。许三多看着,眼里忽然有些调皮之意。

许三多:“吴哲、齐桓,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告诉你们。”

往下他小声嘀咕了什么,很严重的表情,以至齐桓和吴哲都把头凑了过去。

许三多一口把蒲公英吹了他们满头满脸,然后大笑。

这是我二十三岁的生日,似乎全世界都知道这个平平无奇的辉煌日子。二十一岁他失去了班长,可学会了自立。二十二岁他没了七连,可懂得了荣誉。二十三岁他和从前断掉了联系,可得到了现在。

袁朗把手做出一个拍照的姿势,没人会在这种时候带来相机,所以他摆出的是一个空架子。

夜视镜里有红外信标在各处闪动,然后依次灭去。虽然只是寥寥十人,但选择的位置已经把整个山谷完全包围。许三多卧伏在灌木丛中,即使在白天看他也只会是一丛遍地皆是的灌木。另一丛灌木在附近移动,那是袁朗在检查阵位。耳机噼啪地在响。

“到达A点。完毕。”

“到达B点。完毕。”

“…”

最后一个是许三多。远处几只夜鸟惊飞,那不属于这边的动静,甚至是不属于中国这边的动静。

齐桓:“F点观测到目标现在97C位置。预计十五分钟后越过071国界碑,十分钟后进入狙击距离。完毕。”

当等了一个昼夜的目标终于来临,所有人都静默下来。

袁朗在许三多身边停下来,他选定了这个阵位:“各小组注意,目标拥有强大火力,并屡次杀伤我边防军警。在未彻底放弃抵抗之前,力求予以击毙。完毕。”

许三多忽然间有些惶然了,他看近在咫尺的袁朗。

袁朗:“我提醒你们,干上这行就成了亡命徒,就把自己当了死人,和他们短兵相接时千万不要有侥幸心理。完毕。”

但尽管是在公用频道里发言,袁朗看的却是身边的许三多,他随手关上了送话器:“紧张?”许三多:“不紧张。”

袁朗:“反恐演习你的杀伤纪录全是自卫,这是设伏,主动出击,不紧张?”

许三多犹豫一会儿:“不是紧张。”

袁朗用夜视仪观察着边境方向:“记得我胳膊上的伤吗?许三多。”

“记得。穿透型枪伤,M16打的。”

“骗你的,改锥扎的。”

“改锥?”

“碰上一个亡命徒。我全副武装,他只有一把改锥。”

“为什么…不开枪?”

“我忘了我有枪,也忘了一切战斗技能。他记得他有改锥,也记得他要杀人。袁朗苦笑,善一旦遇上恶,总是善良先受伤。”

许三多在哑然中看着他监视的方位。

袁朗打开通话器:“各小组,我要零伤亡。完毕。”

简短的应是声。

齐桓:“已确认目标二十一名,驮畜十。全部越过071国界碑。完毕。”

袁朗:“全部放入狙击圈,不要跑了一个。完毕。”

许三多看着山谷里第一个映入他夜视镜的人影,僵硬的手指扶着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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