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来了,草原上多了一抹艳丽。
一只肥硕而蠢笨的绵羊,嚼着草走过。伍六一悄悄地接近了去,然后猛地一扑,那绵羊却惊慌地跑开了。伍六一追逐着一只往另一个方向跑开的沙鼠,他一块土坷垃飞了出去,终于把那家伙砸得五迷三倒。
经过一夜的奔跑,几个筋疲力尽的人睡在一块洼下的草地里,甘小宁睡梦中犹在舔着嘴唇。伍六一过来,静静地在他们身边坐下。成才是睡得最为警醒的,他睁开眼看着伍六一的背影,他看见伍六一的咬肌在嚼动着,不由得问道:“你在吃什么?”
伍六一说早饭。
“早饭?”甘小宁的眼睛忽然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
伍六一说你们也可以吃呀。
甘小宁的神志顿时就清醒了,睁眼一看,却跳了起来:“我的天哪!这个家伙在吃老鼠!”伍六一脚边放着几只沙鼠,虽然已经洗剥干净,但鼠就是鼠,永远让人看了不舒服。伍六一说:“这不是老鼠,是沙鼠,也叫草原鼠。”
几个人全吓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伍六一在那儿嚼着,强忍着一股要吐的感觉。甘小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猫呀?我是说,这好吃吗?”
绝不好吃,伍六一的脸甚至都扭曲了,但仍然在嚼:“你们很走运了,睡醒来就有得吃,我是一边嚼一边想起它们活着时候的样子。”终于,伍六一皱了皱眉,说,“我不能再吃了,再吃一只我就要吐了,这些全是你们的。”
许三多忍着头皮的发麻,用刺刀挑了一下,不敢动。伍六一却又割了一块,扔进了嘴里。甘小宁还在拼命地摇着头:“犯得着吃这个吗?又不是八年抗战抗美援朝自卫反击…围我们的是自己人啊。”
伍六一眯起眼睛,望着一点一点升高的太阳说:“我不知道犯不犯得上,我就知道再不吃今天就没人撑得下去了。”
成才几乎和甘小宁一样的表情:“你就那么想赢?”
伍六一看看他:“不想赢你来干什么?这不是演习,这是淘汰。记住,要三个,我们是七个。你不吃,你在三个之外,我在三个之内。”
许三多终于壮着胆子,割下了一条肉,打量着。伍六一鼓励地看着他。许三多也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似乎都在较量。“还要我说,为了爸爸吃一口?”伍六一揶揄地笑了笑。许三多终于把肉扔进了嘴里,闭着眼,直着脖子,咽了下去。
“你得嚼,让嘴里习惯了这种味道。”伍六一说。
“这一口我就开始嚼,”许三多又放了一块进嘴里,他说,“下次打沙鼠我去,免得你想起来恶心。”看见许三多吃了下去,成才几个也拿起了刀,动手吃了起来,只有甘小宁还在犹豫。
一个士兵刚把第一口肉放进嘴里,就忍耐不住捂着嘴,跑开到一边呕吐去了。
伍六一却用力嚼着:“你们撑不到底了,我们能。”
几辆高机动车在草原上风驰电掣,高城的装甲侦察营又开始了他们的工作,这场淘汰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了。
许三多几人,以几乎不亚于车辆的速度,冲过了一片毫无屏障的平地,扑进一条水沟旁。一辆车从他们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开了过去,几人死死地把身子压低。许三多就伏在甘小宁身边,甘小宁流着虚汗,看着草叶上的一只蚂蚱发愣,心说如果你生下来就是油炸的该多好?自备椒盐,蹦到我的嘴里来。
许三多低声地警戒说:“小心,别闹。”
甘小宁叹气说:“我饿呀!我眼前乱冒金星。”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说:“你等一下,我这里有吃的。”
这一句话让周围几个都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甘小宁很得意地笑了:“我的好班长,我就知道你那早餐口粮没吃。”
伍六一说:“对,你吃了他那份,吃了他的机会。”
甘小宁说:“谁吃他的?一份早餐口粮管什么用?我饭量大,那回跟白铁军打赌,大肉包子我消灭九个。唉,老白光荣退伍,现在准在吃香喝辣的了。”
伍六一有点气了,甘小宁絮絮叨叨:“说咱们图什么呢?都快1世纪了还在这里挨饿,魂萦梦绕地想着一个馍。”
大家多少有点感慨,也有点悲哀,一动不动地在土窝里趴着,趴了足足两分钟。因为饥饿因为疲劳,两分钟,然后狂奔了三个小时。
几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小水沟,趴下,不分清浊地狂喝水,也灌满了自己的水壶。许三多推一下甘小宁,使个眼色,甘小宁却不过来。
甘小宁直摇头:“不要,真不要。”
许三多:“你吃不下去那东西,没什么丢脸,我也吃不下。”
“班长,你能留住是你的能耐,我要吃了是我的无能,”甘小宁忽然一个闪身,把许三多猛地推开了,枪声到这时才传来。那是齐桓和几名老A在这里设的暗哨,许三多侥幸躲过了他的一枪。
伍六一就地翻身,机枪扫得暴雨一般。成才的狙击枪紧张地搜索着,间或地一枪,打得对方不敢露头。许三多大喊:“撤退!侦察营就在附近!”
甘小宁抱着枪在后面掩护,一帮人冲上河沟,往洼地里逃跑。刚开过去的机动车已经闻声而来,甘小宁站在车道上开枪,打得机枪手冒了烟,副驾驶接替了他的位置。许三多目瞪口呆地看着甘小宁毫不隐蔽地与那台高机动车对射,最后被斜刺里冲出来的齐桓瞄准。
许三多:“小宁!跑啊!”
晚了,齐桓瞄准甘小宁扣动了扳机。伍六一踹了许三多一脚,几个人狂奔逃开。齐桓、老A和机动车缓缓向甘小宁围了上来,甘小宁站在原地在白烟里咳嗽,看着他们乐了,他笑得有点无奈,有点苦涩,又有点无赖:“有吃的吗?”
不知又跑过了多少的沟沟坎坎,许三多他们终于得以在岩石的缝隙中藏身了。大家都流着汗,喘着气,却又时刻地用枪瞄准着来路警戒。
“甘小宁丢啦!”许三多对伍六一说。
伍六一有些恼火:“我知道!”
许三多感到心痛,他不明白为什么?甘小宁可以跑掉的。
伍六一说:“他是存心的!”
许三多还是不懂。一旁的成才语气却很冷静:“他饿不起!他不想挨饿啦!他放弃啦!他根本就不知道人是凭啥活的!”
许三多却瞪了他一眼:“我不信!小宁不是这种人!”
几个人都有点气急败坏了,都没命地嚷嚷着。来路上终于看不到有人,伍六一放下了自己的机枪,喘了口气说:“他饿不起了,他吃不下老鼠,意志薄弱,没错。可他也知道顶不住了,不抛弃,不放弃,我们不会放弃他,他又不想拖咱们后腿,就这样。”
成才还是刚才的冷静和不屑。许三多又看了他一眼,合上了枪栓,沮丧之极:“他笨。咱们几个一起冲到最后,那是多好的事情。”
伍六一:“他怕他忍不住吃掉你那份口粮,他知道那是你留到最后冲刺用的。”
成才听得有些哑然,就他而言是从不去想这些事的。
成才:“哪有那么些!我告诉你们吧,放弃就是下意识一转念的事情,想得及吗?”
伍六一:“做好做坏,也是下意识一转念的事情。”
许三多:“他很想和我们一起走到最后,记住这个。”
成才不再说话了。这支沉默而沮丧的小队继续前进。
草原那边,坐在车上的甘小宁,头也不抬,在毫不客气地吃着给他的那几份野战口粮,那份饿劲简直是要连包装袋也一起吃了下去。他吃着吃着,对他们喊道:“水。”一位头上余烟未尽的士兵,将水壶递给他,嘴里称赞道:“兄弟,你打得可真准,怎么练的?”
甘小宁说:“还有面包吗?”
齐桓又拿了个面包给他,附加着在里面夹上根香肠:“慢点吃,营地里备了烤羊。”甘小宁一口撕下半个面包:“真期待。我简直不恨你们了。”
齐桓苦笑着拿起通话器:“猎手五号,有六人向你方向逃逸。”
甘小宁吃的同时还憧憬着:“你要真是敌人就好了,我打晕你,再破坏通信器材。”
齐桓放下通话器,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
甘小宁心不在焉地看着车后越离越远的战友们逃走的方向,这时他终于有些恻然之色。
暮色西沉,剩下六个人仍在草原上艰难跋涉。队形已经有所改变,现在是两个挟着一个,剩下三人在前后警戒。被挟着的那个兵,是早晨吃下去又吐出来的那个兵,挟着他的人是许三多和伍六一。那个兵几近虚脱,一双腿无力地从草叶上拖过。四面仍是无穷无尽的原野,几个人似乎是被原野包围了。
一个兵察看着指南针问:“走了得有大半了吧?”
成才望了望遥远的地平线说:“如果方向没错,差不多。”
许三多一直在关照着那个不省人事的士兵,他看了伍六一一眼,伍六一无奈地点点头,两人终于把士兵放下。
许三多忧虑地说:“不能这样下去了。”
伍六一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已经不行了,再拖下去就是严重脱水,那就救都救不回来了。”那个兵在地上挣扎着,使劲地摇着头。
许三多忽然解下野战背包,在背包里掏摸着什么。成才一把拉住许三多的手:“你那点吃的救不了他,你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许三多还是不忍:“我们不能替他做决定?”
“你们明知道他撑不住了!”成才恼火地嚷了起来,“许三多,现在连你也把我划在圈外!好,你们善良,无私,有情有义,可你们不做决定!他必须弃权,他要清醒就会弃权!可你们就没勇气做个必须的决定!”
几个人看着他,那眼神并不是反感,相反,成才说中了他们的要害,他们外边太硬,而里边又太软。“你们不敢,不好意思是吗?我来!反正在你们眼里我也不是啥好人!自私自利的,想啥都只想自己。行,我担当得起,我来!你们用不着惭愧,我帮自己解决问题。”成才看了看那士兵,沉静地说道:“帮他解决问题,也帮你们解决问题!”
伍六一拉了许三多一把,掉头走开。士兵拍拍成才的肩,无声地跟在后边。成才掏出自己身上的信号枪,看看远去的那几个人,又看看草原上苍茫的暮色。然后,他扣动了扳机,一发黄色的信号弹呼啸着升上天空。成才又看了那士兵一眼,将信号枪放在他的身边,掉头跑开。
那发信号弹在天空放射光芒,缓缓落下。
很快,一辆车驶了过来,车上的人迅速发现地上的那名士兵。野战救生器材都是随身携带的,救护人员开始就地抢救。那名士兵被医务兵用担架抬上了汽车。
只剩下五个兵了,他们伏在草丛中,监视着那辆远去的车辆。伍六一对伏在身边的成才说:“你用的是自己的信号枪?”
成才点头:“我用不上。”
“那么肯定?”
成才:“如果要三个人,我是三个里的一个。如果只要一个,肯定就是我。”
伍六一:“成才,七连在的时候,你和三多是我最不喜欢的两个人,七连没了,你俩是我印象最深的两个人。你要的很实际,这不是罪过。你用不着内疚,你跟我们一起只是因为用得上。”
成才愣了一会儿,打了个干哈哈。
伍六一:“尤其是这个时候,更不该这样。”
成才犹豫了一会儿:“我会试试,谢谢提醒。”
他们监视着那辆救护车,一直到它驶出视野。
周围的地形是草原上那种连绵起伏的低矮丘陵,几个人正竭力想在指南针上找出一个方位。然而,一点星光都没有,这根本就是一个迷路的晚上。
“我觉得应该是四点钟方向。”许三多说。他很坚定。
另一个士兵也很坚定,他觉得七点钟方向对。
成才一下就急了:“你们看准点,这地方差一点就是几十公里,走错了没时间回头。”士兵反驳说:“一点参照物也没有!谁不凭自己的直觉说话呀?”
意见分歧的结果使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队伍又分成了两队。
许三多、伍六一、成才看着另外两个兵顷刻间便没入了草原的黑暗之中。
成才最后看了看许三多,又看看黑暗中已经看不见的那两个人影,说:“许三多,你错了,你肯定错了。”
许三多没说话。成才也没等他说话,掉头追那两人去了。
伍六一端起了机枪对许三多说:“我们也走吧。”许三多一直看到成才的身影一点都看不见了,才跟着伍六一走开。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地上跋涉着,周围显得寂静无比。伍六一突然问道:“许三多你知道我认为是哪个方向吗?七点——和他们一样。”
许三多哦了一声:“可你没说。”
“说了你准还照着四点的方向走下去,一个人走,是不是?”伍六一苦笑。
“我会的…六一,如果我是错的怎么办?”
“不是败了就是成了呗。都走到这一步了,成和败其实也没太大区别。”
许三多摇摇头:“你是觉得在七连我就是一个人,到这不该再让我一个人了。”
伍六一笑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哈哈,我有那么不切实际吗?两条腿长自己身上,我爱往哪走往哪走好不好?而且你方向感一向在全连最好。”
“经过这么多事,想跟你说的就两词,对不起和谢谢。”许三多说。
伍六一于是打起哈哈:“无聊。”
许三多说:“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希望我们能成,成了就还能在一起。在一起不要再较劲了好吗?咱们可以是朋友的。”
伍六一斜眼看了他一会儿,把嘴里嚼的一片草叶吐了:“真有够钝,你早说了,如果不是朋友还能是什么呢?所以别再磨唧了,再说我掉头就是七点方向…”
他忽然扑过来把许三多扑倒,一小队夜巡的机动车驶过,两人扑倒在草丛里,这时身后却有人蹑手蹑脚过来。许三多的枪口也飞速地抵在了他的头盔上。竟然是成才!他小声地叫着:“是我!我…”
许三多伸手便掩住了他的嘴,一直到前边的车很快地走远。
伍六一警觉地张望着:“你怎么又回来了?”
成才很有些难堪地笑了笑:“想想还是咱们一起比较好,三个七连兵,三个老乡。”许三多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三个人,成才在前他显得兴致很高,有点像在强给自己打气,许三多在中间扫视着周围的黑暗,伍六一断后。
无声地走着走着,成才想起了什么,禁不住就开口了,他说:“现在可以说了,咱们三个准定!咱们三个一块儿坐上老A的那辆鬼车!一起进A大队…”
成才回来后话变得很多,我明白,他回来是出自于信任,他说这么多话是因为不信任。他必须说服自己继续信任我们。成才一向只信自己,现在他的天平在倾斜,可惜挑了个不该说话的时候。
没等他说完,伍六一给他打断了:“喂,如果你是这么个警戒前方,还是我替你吧?”
可成才的嘴巴,还是兴奋不止,他说不说了不说了,咱们三个应该找个地方休息,我放哨你们休息,你们大可放心!养足了精神,明儿再最后一趟冲刺…
伍六一二话没说,端着机枪就赶到了他的面前,让成才断后,开始警戒前方。
成才稍微压了压自己的兴奋:“这条路我越走越有信心了,我觉得你没错,四点钟就对了,其实我一开始就有点犯嘀咕,七点方向…”
突然,许三多指着前方说道:“那座山好熟。”
成才说:“我也觉得眼熟,草原上的山都是馒头样,你知道为什么吗?许三多,因为…”
许三多却琢磨着,转过那山弯,应该就是一条路…成才也忽然觉得不对了,他往前加紧走了几步一看,果然是一条路。
他站住了。
许三多和伍六一赶上来时,看见成才一脸古怪的表情,一下就明白了。许三多开心地笑了,他们已经走到了红三连五班的驻地。
一杆红旗和一个岗亭子在路口屹立着。三个人猫着腰,摸往五班驻地的那几间小屋。
又回到这了,无穷无尽的地平线在身边无穷无尽地潜行,身边嗖嗖飞过的蚂蚱被李梦叫做流弹,他们总看着大腮帮子的沙鼠说那真他妈像许三多。连长说,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走在许三多铺出的那条小路上时,成才禁不住说道:“许三多,你的路。”
许三多:“不是我的。”
黑暗里,成才的眼睛里全是光芒,他说:“这半年,我看见这条路,就想你能*它出去,我也能走出去。”
走在前边的伍六一,忽然往回做了一个手势,三人迅速卧倒在地。
一个士兵从屋里出来,喷了一口嘴里的水,转身回去了。
作为五班刚卸任的班长,成才当然知道这里外松内松,一切班务接近散板,凭他们身手在这猫一周也没人知道,最妙的就这怎么也叫军营,侦察营和老A掘地三尺也不会来折腾友军营地。
成才看看他们两人,说:“听我的没错,我保证你们可以在天花板下面美美地睡上一觉。”
许三多看看伍六一,伍六一点头同意。
五班的宿舍里透着灯光,里边的士兵还在看电视,还在说笑。一名士兵起身关窗户时,押后的许三多纵身翻进了伙房。看着这间几年来没有过什么改变的房间,许三多眼光里有点茫然。筋疲力尽的伍六一和成才随后摸了进来,他们往堆放的米面包上一躲,就躺下了。一旦能歇下来,身子快散架一样。
伍六一顺势提醒了一句许三多:“你也抓紧休息吧?”许三多望着屋里的灯光,轻声回答了一句:“我先看看。”
“他从新兵连出来,就来了这。”成才的嘴里是有点漫不经心,还有点不屑。
伍六一又问成才:“你是怎么来的这儿?”
成才自然很难堪:“为了转士官,算是个跳板,反正是糗事…不过柳暗花明,咱们可又走到一起了,是不是,嗯?”他说着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出了什么,一骨碌坐了起来。
伍六一笑了:“你坐着吧,我就是随便一问。”
成才紧张地摇摇头,他说:“不不,侦察兵同志,你们没有侦察到什么内容吗?”许三多和伍六一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那虚掩的门,看了看屋里,摇了摇头。
成才一挺站了起来,他走到墙边堆放的蔬菜前,拍拍钩上挂着风干的羊腿:“这一切都是很好的,不过我相信还有更好的!”他终于找准了自己的目标,哼着小曲,揭开了灶上的锅盖。锅里的内容使他兴奋得说话都带上了唱腔,他说:“亲爱的五班,你第一次没让我失望!同志们,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给我个姑娘都不带换的!整整十个馒头!这帮小子的习惯已经被我骂好几次了,一天做出几天的饭,现在我发现,这真是个太好太好太好的习惯了!”
成才从锅里抓出一个馒头,看上去不是想吃一口而想亲吻一口,他看了一眼许三多和伍六一,转念把整盆的馒头端了出来:“老兵吃第一个,谢谢你今儿给咱们准备的早餐。”
伍六一的喉头抽搐了一下,却显得有些发愣。成才说:“十个呢!够吃啦,你还客气什么?许三多!”
许三多看着那馒头,也是一种犯愣的神情,明显地抵挡着诱惑:“不该吃吧。”
成才瞪大了眼:“不该吃?”
许三多恪守着原则:“假设敌情我们是在一片没有人烟的荒野之上,不会有个…所以不能吃,吃这个就算是作弊了。”
成才看看馒头又看看他们:“你们俩有病…谁会知道?”
伍六一示意他快放回去,成才哪里肯听!
“放回去吧,成才。”许三多推了他一下,“宁可吃耗子肉?”
伍六一接着说:“那也就恶心一两小时,吃这个得恶心一辈子。”
成才气往上撞,只好把馒头都放了回去:“好,我不怕恶心,我吃!我吃不完还揣着!等你们饿趴下的时候我来背你们!看到那时候你们还吃不吃!”
伍六一淡淡地看着他,有点蔑视又带点冷笑,一副不再交流的样子。成才发了性子,瞪着他将一个馒头拿在手里。然而,说实话,他一时也咬不下去。
许三多对成才摇着头:“你吃这个。”许三多说着已经拿出他那袋未曾动过的早餐口粮。成才狠狠瞪着许三多,想看出他哪怕一丁点嘲讽的意思,可许三多没有,许三多仍是一如往昔的平静。
“都他妈的有病呀!”成才终于将那个馒头扔了回去,狠狠地将锅盖盖上,然后抱头坐了回去。许三多坐到他的身边,轻轻碰碰他,想把那份野战口粮给他。
成才说:“我没哭!我就是不知道干吗跟你们做一队!我也不是饿不起,我一样在吃那些东西,过几年想起来还要反胃的东西!我不知道图什么!这不是馒头,这是机会!回头能顶下去扛下去,赶成前三个的机会!”他看了看眼前的那份野战口粮,一时怒火中烧,他一把抢了过来,将它塞回了许三多的背包里。
“既然这样,赶紧躺好了休息。”伍六一用钢盔遮上了面部,开始睡觉。
成才在躺下后还没忘记发泄着:“七连的人最讨厌就是你!…伍六一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冷酷!”
一天以后,如果说出去的话能收回,成才会把这句话连灰带土地捡起来,就着石头一起吞下去。
五班的宿舍里,忽然传来一阵大笑。从窗户外看去,几个士兵在看一个正火爆的连续剧。此外,一切静悄悄的。
风从草叶间吹过,草原真是一个舒心安逸的地方。
伙房里的三个人或者说三个老乡三个战友,就像三条平行线,继续地躺在米袋上,躺得都似乎成一个队形。成才的火气已经下去,他们听着电视声和笑声被风吹了进来。伍六一的肚子清晰可闻地呻吟了一声,而后是成才的一声苦笑:“几天前我还跟他们坐一块儿看电视呢。”
似乎是回应,许三多的肚子也响了两声。伍六一笑了,许三多也笑。成才苦笑着用头盔将自己的脸盖上了,似乎这样就可以把一切诱惑遮在外边:“做一个好兵…真是不易啊,有时候我真想回家。”许三多他们听着,但不再做声。
清晨,一只羊踱上了山头,怡然自得地看着远处五班几间小屋和星形的道路。
五班晨起的第一个兵,打着呵欠走向伙房。然而许三多他们早已经走了,这屋里看不出有人待过的痕迹,锅里的十个馒头也安然无恙。
许三多几个正走山坡上边走边摘食些可食的植物。
他们必须得吃些东西。许三多将一把野蕨菜递给前边的成才,成才头也不回地接了过去,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手心里是几个看上去就又酸又涩的野果。许三多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嚼食着。
打头的成才刚走上山顶,立刻一头扑倒了。后边那两人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赶紧卧倒翻身,握枪准备射击。成才身子一翻,无声地大笑着,最后,他怕笑出声来,只好用手狠狠地掩着嘴,掩得后边的两个看得莫名其妙的。
成才还在笑着,他说:“许三多,你小子真是有狗运,不,不,是咱们三个都走了狗运…”
伍六一和许三多爬过去一看,前边不远处,是一汪清出了蓝天来的海泡子,海泡子边是沟堑分明的阵地,至少有一个排的兵力在守卫和巡逻。
成才说:“东南方向,小山包旁边有个海泡子,翻过山有一片槲树林,有一辆车在槲树林旁边等着我们。这句话我都念叨四五百遍了,越念就越觉得走得不对,想不到你小子啥都不想,偏就走对了,还犯什么愣?许三多,这就是咱们要测绘的那块阵地呀!”
三人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
成才狙击枪上的瞄准镜,眨眼间扫过阵地,扫过草原,扫过山丘,他把它调到最大的倍率,一丝一毫地察看那块阵地。他一边看,一边将情况告诉身后的许三多:“一共三十五人…五个老A…妈的,老A真神气,枪跟我们都不一样,有个用九五狙步的,抢过来使使…四个机枪哨位…两个热成像仪哨位…没有机动车,太好了…找不到指挥所…中央是洼地…不对,肯定不对…”
许三多紧张绘图的手停了,地图上的阵地中央,仍是一片空白。
“怎么啦?”许三多问道。
成才回头说:“他们阵地选得鬼,中央是洼地,不潜入看不到指挥所。三十五人一个加强排了,一个排也绝不止明面上这点重武器。”
“那就潜入。”伍六一很干脆。
成才撇嘴:“你来看一下怎么潜…除非挖地道。”
伍六一就着瞄准镜看,越看眉头也皱得越紧,那个阵地背着海泡子而建,自然便于将火力和视野都集中于正面:“没处下嘴,正面强攻都得动连以上部队。”
成才苦笑:“筑阵地的就是侦察兵同行嘛。”
两个人仰天躺倒了喟然长叹,许三多接过枪在那里观察,倒也没人跟他抢:“从海泡子里游过去行不行?”
伍六一摇头:“你知道这季节海泡子里的水温吗?”
许三多:“正午时零度左右。”
伍六一说:“现在可天还没亮呢,又饿两天了,体温流失严重。”
成才也没信心:“会死在水里的。”
许三多坚持:“那我去试试,补上空白咱们就可以去终点了。”
伍六一说:“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的,我也去。成才你在这掩护我们。”
成才却急了,说:“我潜入!你们掩护!”
伍六一拍拍成才:“不是冲动的时候,你的优势拉开距离才好发挥。万一有个闪失,我们需要你这支枪。”
成才垂下了眼皮,不再坚持。
海泡子和那阵地都已经浸入了黎明前深沉的黑暗。成才用防水材料包好未完的地图,交给许三多。许三多则撕开口粮包装,放到那两人面前。
成才拒绝了,他知道他们更需要热量。
伍六一仔仔细细将那份少得可怜的口粮匀分:“吃吧,许三多。”
许三多说:“你也吃。”
“我的那份自己吃了,再吃了这,我就吃了一份半的食物。许三多,这几天我比你多吃了整整三倍。”伍六一调笑地看着手里的那半份食物,就他巴掌的容积那几乎是可以一口吞的分量,他也真的一口吞了下去,把什么都和在一起干嚼着。
三倍,也就是说他比我整整多吃了两百克可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两天之内。
许三多拿起一块牛肉干轻轻地咬了一口,几天来第一口可以称得上食物的东西下肚,他整个胃都要烧了起来。
许三多闭上眼睛,默默地体会着那点热量流入体内。
成才嚼着一根野菜,在狙击枪里监视着阵地上闪动的人影和电筒光芒。
黎明前的那一会儿黑得如同深夜,伪装之后的许三多和伍六一,从山坡上缓缓地爬下去。他们的动作匀速而沉稳,几乎是完全无声的。两双炯炯发光的眼神,从抹黑的脸上紧紧盯着眼里的海泡子。
成才从狙击镜里看着这两位战友浸入黑暗。他们无声地爬入水中,让水浸没自己的身体,一直浸到只剩下露在水上的口鼻和眼睛。尽可能不激起波纹,向阵地后方游去。
“顶不住了就吱一声。”伍六一用最小的声音提醒了一句。
许三多说:“没事。”
两个人的声音都是发颤的,身边的水也抖出了微微的波纹。
伍六一又说:“别咬牙,越咬牙越发抖。”
许三多说:“知道了,不咬啦。”
伍六一说:“想事情,一定要想事情,千万别放松。”
许三多问:“想什么?”
“想…想水里的一点点火…火永远不灭。”
许三多有点神志模糊地笑了笑:“水里,水里边怎么会有火呢?”
伍六一说:“咱们着火了,好热啊,三多。”
这个看起来不大的海泡子现在真是漫长得让他们难以忍受。两人就这样忍耐着,让水温一点点把身体凉透:“是有火,六一,我觉得浑身发烫。”
“那就好,那就好。”
“真舒服,应该让成才也来试试。”
伍六一担心地看着许三多,发现他已经有些神志模糊,只能伸出一只手,把他的背带牢牢抓住。他已经感觉到许三多的身子在往深水里坠,而许三多的眼睛正在要闭不闭之间。
“不准睡,不要睡!许三多!”
许三多迷糊着:“真的很困…吹熄灯号了吧?”
“是起床号!许三多,全连都等着你呢!班长又挨训了,都是因为你不争气!!”
许三多惊得身子都弹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
伍六一终于舒口气:“你算是醒了。”许三多不再说话,他忽然将头慢慢地埋进水里。也许,那是他在悄悄地哭。
伍六一终于踩到了水底,他将许三多拖上近岸的泥泞,那几乎费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最后两人一起滚倒在泥土里。
他开始搓揉许三多的腿脚关节,自己也像筛子一样抖着。
成才从狙击镜里看着水边的那两个人,他们与阵地仅几米之隔,互相拥抱和搓揉着,以给予对方维系生存的可怜体温。
成才擦了擦眼睛,然后将眼睛又贴回狙击镜面上。
那两个人终于向阵地蠕动。
许三多和伍六一在战壕边沿轻轻一落,滚入了壕沟的拐角里。他们的动作太快,快得到壕沟后埋伏的几个暗哨都没有看见他们。
钻过几条纵横相连的沟堑,千寻万觅的半埋入式的指挥中心终于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许三多掏出了未完的地图,打开防水材料,伍六一警戒,开始画图。
终于绘制完地图,折叠好放进怀里,回身的时候与一名从战壕拐出来的老A撞个正着。太近,伍六一和老A几乎是同时扑上,撞在一起,倒地,两人在壕沟里摸掐滚打,许三多也扑了上去,三个人扭成一团,然后,烟雾把三个人都笼罩了。
老A翻出白牌:“我死了。”
可就在同一瞬间,警报响了起来,探照灯和电筒的光束也纷纷向这边扫来。
没响枪!可这烟一里外都看得见!
伍六一没心思多说了,端起了机枪就四周打量了起来。那个已经挂掉的老A,笑嘻嘻地招呼着:“两位好走。� �
许三多很礼貌地回了句:“再见。”伍六一气得拖了许三多就走:“废什么话?”
外围的几名机枪手正将机枪掉了过来,许三多从壕沟里冒头,一阵扫射,那几人都冒了烟。伍六一用机枪封锁着从指挥所里冲出来的士兵。这时,有两名老A看见了伍六一,冒头就朝这边打着点射,伍六一连连滚在地上,才躲了过去。许三多发现后,一阵猛扫,才将那两人压了下去。
“这几个家伙比一个排都麻烦!”伍六一嘀咕着。
那两个老A在伍六一的机枪轰鸣下一时无法抬头。
许三多撤到了阵地外围,回头掩护。那是平常就练熟的战术,伍六一回身再撤。他们撤向这处阵地的最高点,跳下一段土坡就是海泡子的低洼,那总算是有个屏护。
一个东西滴溜溜地从壕沟后甩了出来,许三多莫明其妙地看着。
那东西轰地一下在空中炸开,如同平地上打了个闪,炸出白炽的强光。
许三多顿时捂住了眼睛,他等于已经暂时被晃成了瞎子。
伍六一幸而没有回头,他跑到许三多身边将许三多拖了起来。
“是闪光弹!妈的死老A,尽用这缺德玩意!往下跳。”许三多闭着眼跳了下去,伍六一回身还击,脚下却踩中整块松动的土壤,他头重脚轻从两人多高的断坡上摔了下来,腿撞在一块兀出的岩石上。许三多茫然地站在断坡下,他仍看不见。伍六一大声地喊道:“许三多你快跑!正前方。”
“你在哪?我看不见!”
“跑啊,朝前跑就是了!”
许三多却依旧在找,嘴里喊着:“六一你在哪?!”指挥所里的士兵已经冲出来了,那几名老A,现在显然也不再把这两人当对手了,一名老A纯粹为了结束战局举起枪向站在断坡之下的许三多瞄准。然而,一声枪响,他的头盔上却先冒烟了。第二名老A被子弹追逐着跃进壕沟,那是来自于成才的狙击。
老A顿时反应过来,喊道:“狙击手!十一点山坡!”
后面的山坡上也开始冒起了枪焰,“六点方向是主力!密集射击!”
老A端枪撂倒了一个从山坡上冲下的参赛选手,但又有几个兵从山坡上冲下,看来是等待已久了。
许三多的眼睛终于能看见些了,他跳下壕沟,将地上的伍六一扶了起来。
阵地那边的枪声,愈响愈烈,伍六一拄着枪站了起来,他一只脚已经无法着地,他拄着枪强走着。
许三多抢过去背他,被他一肘打开。
许三多只好搀着一瘸一拐的伍六一跑开。
黎明时的黑昼终于过去,天色几乎在一瞬间开始放亮了。
后来的那几个兵趁乱已经冲进了壕沟,一场阵地战顿时打得如火如荼的。能到达这里的兵,大概已经全在这儿了,他们这也算是最后一搏了。
成才拖着几个包,从山坡上兴高采烈地冲了下来,扶住了许三多和伍六一。
“地图到手了吗?”
许三多点点头:“到手了。”
成才也发现不对:“六一怎么啦?”
“崴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伍六一说。
“咱们得赶紧走!可别让那帮捡便宜的家伙把啥都抢走啦!”
许三多背好自己的包,想去背上伍六一的,被伍六一抢了过去。
他说:“我自个来。”
成才早已乐不可支,他说:“这回好啦!往下就是个强行军!再没那些明岗暗哨啦!咱们咬咬牙就到啦!”
“小意思。”伍六一说小意思,他跑不到百米已经被那两人拉下十多米,许三多和成才抢上去扶他,伍六一挣开,自己小跑了几步。
“不止是崴了脚吧?”许三多关心地问。
“武装越野我可从来是冠军!”伍六一一咬牙倒冲到了三个人之前。
成才:“你没事的!我早说过的,咱们三个!咱们三个一起坐上那辆鬼车!三个死老A!关系永远的铁!”
他和许三多跟在伍六一身后跑开。
那几个被成才称为占便宜的家伙,正在阵地上做最后的拼搏,他们一边开火,一边也在紧张地在绘制着该绘的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