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两杆旗,如此奇怪的组合从团部走廊上走过,不得不让人注意。
值星官从屋里冲出来。问高城:“七连长,你干什么?”
高城头也没回,径直往前,推开了团报编辑室的房门。
张干事和李梦,看着高城几个进来,一时感到惊讶。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架势。
“有,有什么事吗?”张干事打量着高城。高城很沉得住气,先拿出一张团报抹平了放在桌上,再敬了个军礼,再接过许三多手里那杆“浴血先锋钢七连”,放在桌上,接着,便一字一句地问道:“张干事,您这报上写着大功六连打的孟良崮首战?”
张干事默然承认,高城说:“那一仗钢七连打没了五十七个,五十七条命,换回这杆旗,旗上有这七个字。”
张干事有点哑然,“浴血先锋”,那自然是给首战连队的。
“就算你们打的首战好了?”张干事知道了他的来意了。
高城的火气突然大了起来:“就算?好了?”
张干事说:“你要我怎么办?报纸都发出去了!”张干事想耍赖皮了。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两个人的火也越来越大。一个是拉不下面子,一个是听不得对方轻描淡写的口气。
“我要求您在这期团报上公开道歉!”
李梦接口道:“搞笑了,你没事吧?”语气太损,许三多还好,高城和伍六一立刻看得李梦打了个战。
“您也可以不道歉。我这里有两个兵,想比什么,擒拿格斗、登山越野、徒手攀缘,哪怕是机枪对着突突,我们这一律奉陪。您要觉得玩粗的有**份,咱们团局域网上文着辩,陆海空三军、装甲步兵战术,只要不是风花雪月的娘娘腔,我陪着你辩。”
张干事哪里受过这个,嚷嚷着:“你这不是借题发挥吗?你们连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找管事的吵吵去!”
高城却寸步不让:“第一,七连还没散;第二,散了番号也在,那叫改编不叫解散;第三,这事跟七连散不散没关系。”
张干事躲避高城目光,东张西望地寻找救援,终于看到了一位,便喊了过去:“黄参谋,你说他们这是不是借题发挥?”那黄参谋没好气,说:“我瞧是你太不懂野战连队的那本经。”李梦看看这样下去不是个道理,只好硬着头皮说:“行了行了,你们回吧,我们会商量的。”
李梦说说也就罢了,错就错在他动手推人,而且推的是高城。高城根本没动,伍六一手晃了晃,李梦一只手被捏住了,痛得身子都佝偻了下来。
张干事一看急了,呵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动手吗?”
高城垂下眼一看说:“七连从来不爱磨嘴皮子。”
张干事终于发现,这根本就不是用团机关的威严就可以解决得了的,脸就有点发白了。高城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可他手上却乱抓了个东西,像是要自卫的样子,抓起的竟是一块印章石。
围观的人忽然分开了,是团长王庆瑞走了进来,他皱着眉看了一会儿高城问:“这里在干什么呢?”
高城还未说话,后边的黄参谋先说了:“报告团长,咱们团报出了笔误,连队找上门来啦!团报说是大功六连打的孟良崮首战…”
张干事以为来了救星了,忙说:“是校稿时没看见,团长您说这不是无事生非吗?”
团长点着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伍六一已经放开了李梦,团长没瞧见一般,在几个人中间踱了两步,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无事生非?”团长怒吼着,“你告我这是无事生非,我倒想问问啥事值得你惹是生非?”
团长突然拿了一块刻好的印看着:“这个吗?”
张干事提心吊胆地望着。
团长明显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下来了,说:“刻得倒是真好。不过你这样的人才…没了我不会可惜的…黄参谋。”
黄参谋答应着:“有!”
“给张干事安排,去四连生活一个月。”
张干事脸顿时苦成了一团。
团长踱到高城跟前,看着,高城半分不让地对视。团长微微地叹了口气,嘴里刚刚说出钢七连三个字,旁边的高城马上无声地敬了个礼。团长望着高城笔直的手势,他的奖章,他的帽檐,他的黑发…不由得轻声问道:“你们的荣誉感在血液里吗?”
“在骨髓里。”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团长的眼眶一时有些湿润,他很想伸手碰碰这名不驯的部下。
“钢七连对团部还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在团报上声明刊印错误,别的没有了。”高城说。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们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没有。”高城说。
“有的话要跟我说。”
过了很久,高城才点了点头。对他来说,那是他这连长的最后一次反抗,从此七连的命运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单下来,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连像是被一支无形的枪瞄上了,一枪一个,绝不落空,他却不知道向哪里还击。高连长忽然体会到什么叫内疚。
七连的人在众目睽睽下走过走廊,他们是胜利者。
两杆连旗无力地耷拉在许三多和伍六一肩上,他们又是败兵。
几名校官在这尉官和几名士兵身前让开,眼里写着惋惜又写着尊敬。
无论如何,我们是败者。最后的时刻,可以显示最后的骨气,表现最后的悲壮,可最后,就是最后,连长知道,连我都知道,已经到了最后。
操场上的七连,已经缩短得不到一半的队列了,但仍然矗立着。
高城如同一头困兽,人太少了,他在亲自指导学员兵马小帅的队列姿势。
“挺胸!昂头!就算迎面射来的是子弹,也得这么挺胸昂头地挨着!”说着他朝马小帅的眼眶狠狠砸过去两拳,每每在贴近马小帅眉毛时才收住。马小帅没有让他失望,马小帅的眼眨都没眨。高城满意地退开,示意许三多和伍六一持旗出列。
钢七连那个古老的新兵仪式,今天将为新来的学员兵马小帅举行。
钢七连的人可以越来越少,但钢七连的精神不能丢。
“马小帅,钢七连有多少人?”做班长的许三多问。
“钢七连有五十三年的历史!在五十三的连史中,一共有五千人成为钢七连的一员!”
“马小帅,你是钢七连的多少名士兵?”
“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为我自己骄傲!为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骄傲!”
“马小帅,你是否还记得为钢七连那些为国捐躯的前辈?”
“我记得钢七连为国捐躯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辈!”
一辆三轮摩托的马达声暂时冲断了这个进行中的仪式。红三连的指导员驾驶着摩托车,飞奔而来。上边坐着的是成才,边上还有一堆行李。这是另一个要走的人,他将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输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钢七连,上路了,他要过来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钢七连…
马达声一停,许三多和马小帅的问答又继续了:“马小帅,当战斗到最后一人,你是否有勇气扛起这杆连旗?”
“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这杆旗的勇气!但我更有第一个战死的勇气!”
“马小帅,你是否有勇气为你的战友而牺牲?”
“他们是我的兄弟。我为我的兄弟而死。”
忽然,成才从车斗上站了起来,他在哭,向着这个被他抛弃的连队喊叫,但他现在有脸喊出的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许三多!我走了!许三多!你好好混!许三多,你记得我!”
红三连指导员好像知道闯了祸了,加快车速,瞬间带着成才和他的话尾飞出了视野。
高城的队伍却纹丝不动。旗声猎猎。许三多继续着他们的仪式。
“马小帅,不论是谁,不论是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你就有权利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先辈!”
“我会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前辈,我也会记住我今天说的每一句话。”
“马小帅,现在跟我们一起背诵这首无曲的连歌,会唱这首歌的前辈已经全部牺牲了,只剩下钢七连的士兵在这里背诵歌词,但是我希望…”
许三多话没说完,高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他悄悄地*近许三多,轻声地说:“把眼泪擦了。”那是许三多眼角的两条泪痕,那是成才刚才喊出来的。但是许三多一动不动,他接着他的话:“但是我希望,你能听见五千个喉咙里吼出的歌声!”
钢七连的士兵一起开始吼出他们那首无曲的歌词:
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
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
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
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许三多一边吼着这才一边擦去了眼角的眼泪。
第一年当兵,我会不管不顾地回应。第二年当兵,我会生气成才破坏了纪律。可现在好像已经当了一辈子兵,当了一辈子兵的人只能在大声吼出口令后擦去眼泪。
暮色降临了。战车停泊在库里已经有一阵子没开出去了,可那也还得保养。许三多一个人在车库里忙着。他试图卸下战车上的某个部件,那又是个需要钢钎和铁锤的活,一个人做起来就很难。
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帮他抓住了钢钎。
是伍六一。许三多抬头看看伍六一,伍六一没有表情,即使这样,许三多仍受宠若惊。这点活因为有伍六一的帮忙很快就干完了。
许三多提了半桶水过来给他洗手,伍六一没领那份情,只是将手上的油污使劲搓了搓。许三多卑躬屈膝地等着,那个词很合适,因为他那姿势几乎像跪在伍六一面前。
“第三批名单也下来了,二十七个。”坐下来的时候伍六一沉着嗓门说道。
许三多身子微微震了一下,那只是震动而不是吃惊,七连人已经不会为这种事吃惊了:“全连就剩二十九个了,走完这批就剩两个了。”
他深吸了口烟,许三多瞧着他将头*在履带上,将那口烟深咽了下去,嘴角浮着一丝苦笑:“以前怕说走,现在,留下来的自然最惨。”伍六一一向心思重,但从来没像这样重过。
“是你吗,六一?…不会的,你很棒呀!”
“比你还棒吗?”伍六一回过身,眼睛里是满满当当的不屑。
“我只是尽力不被人笑话。你知道,我拍马赶不上你的,你们的那种荣誉感,我从来也没有。我努力,刚开始为了班长留下,你知道,一件蠢事,后来,生挺,坚持,不知道为了什么坚持。”许三多下意识地回答。
“那我为了什么坚持?”
“你们,你和班长,都是真明白士兵荣誉的人。”
伍六一咧了咧嘴,可以当那是感动,也可以当做仍然是表示不屑:“如果我这个明白荣誉的人就得留下呢?”
许三多信了他的如果,并且深切地感到悲哀:“我们和了吧,六一。”他伸出了手。
“别误会,我和你没仇。三个字,瞧不上。瞧不上你的浑浑噩噩,天上一半地下一半。握下手就瞧得上了吗?这人也做得太轻松了。”而许三多的手仍固执地伸着,伍六一把他打开了。
“我知道你不当我是朋友…可是,如果我们不是朋友又还能是什么呢?”
“从班长走后我就没朋友了。”
许三多点点头,开始清洗卸下的零件。伍六一看着,他心事重重,看起来甚至有些欷歔。
“他说谢谢你!”伍六一很平静地看着许三多。
“谁?”
“他说你那么伤心,害他也伤心得要死了一样。死过去又活过来,忽然一看,世界好大,可以很有意思地活下去。他说谢谢你,有些事要受了伤才能明白。”
“谁?”
“他说我们到了那时候,想想这话…”伍六一忽然开始狠揉自己的脸,然后把许三多打那半桶水拖过来,整个头塞进去,洗脸。
当他把头从水桶里抬起来时,发现许三多已经不干活了,许三多在他身前静静坐着,屏息静气地看着他:“谁?”
“照顾我的人,让我照顾你的人,被我们挤走的人,让我成了现在这样的人,让你成了现在这样的人,还能有谁?”
许三多没说话,但那一瞬间,他看上去心已经碎掉。
“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
许三多沉默,他现在根本无力答话。
“因为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他会把所有心思花在你的身上。因为你更可怜巴巴,比我刚来时更像一团扶不起来的泥巴。没办法,他就要把我们这些泥巴捏成了人形,让泥巴也会自爱和自尊。我多想像你那样…那样臭不要脸地跟在他屁股后边,占掉他所有的时间和友情…可我唯一的朋友也被你抢走了。”伍六一站起来,他要走,这里的气氛已经被他搞得太悲伤,以至他自己都待不下去了。“我走了。不想提他的,可是看见你就要想起他…这可能是我讨厌你的原因。”
许三多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甚至没有发声的力气。
“要跟你说的正事,我分到机步一连,还是三班,三班班长…留下看守的是你,你和连长…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可我现在又知道什么?…别记着我的坏处,就像你说的,记得一个人的好处强似记得他的坏处。”他走了,许三多怔怔在战车边坐着。
许三多拉开了战车车门,钻了进去,将门关上,拧死。他在一个座位上抱着头坐下,有时他看看旁边那个空座,旁边是一班之长固定的座位。
对一个想找地方伤心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个够隐僻的环境。
零落的三班,仅有的几个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装,几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许三多的进来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马小帅第一个把脚下的包偷偷往床下踢了踢,然后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这个动作。
因为,谁都知道只有许三多一个人,是没有去处的。
许三多很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先接着忙,忙完了咱们开班务会。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班务会。”
没有人动弹。
许三多摊摊手,说:“抓紧时间,给你们五分钟。我在这等你们。”
这等于是命令,几个兵又开始收拾。
“又得选先进个人了。往常三班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这回我想做一件。这回的先进个人不用你们提名,我自己来提,我想选你们所有人。对,我就这么往连里送,因为本班代觉得每一个人都很好。好样的…”许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这么多话的人。
伍六一狠狠将最后一件东西塞进包里,将包塞进储物柜,将柜门狠狠关上。
烈日炎炎,一减再减的七连仍站成了一个散列的方队,站在操场上。
分属各团各连的几辆车停在远处操场的空地上,那是来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连的门口,大声地念出手上最后一份名单:“王雷,A团机步七连;陈浩,C团榴二连;彭小东,B团机步七连;伍六一,B团机步一连;马小帅,C团机步三连;刘建,C团坦五连;李烨,炮团工兵连…”
在一个士兵的眼界里,这是最后一刀。七连是一个人,每个兵是七连被砍倒后溅出的一滴血。
每个兵的脚下都放着一个包,每个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轻松,然后是浓浓的伤感。
高城终于合上了手上的名册:“这批名单就是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声音:“我想说…”
他看着眼前那些强挺着的年青士兵,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解散!”他干脆喊道。
这支队列就无声无息地散了,一直在旁边等待的各连连长和指导员插进了队列中,带走属于自己的兵。没有什么言语,只是轻轻一拍那个兵的肩膀,那个兵便跟在他们身后走开。
高城看着被瓜分的这支军队,一动不动地站着。
机步一连的连长和红三连的指导员,于心不忍地凑了上来,一个掏出烟,另一个也掏出烟,红三连指导员紧张得掏烟的时候,把半盒烟撒在了地上。
高城强带着笑意,他想开个什么玩笑,但嘴上的烟却抖得不成个话,他只好狠狠地咬着烟嘴,不让它落到地上。
高城说:“对老子的兵要好一些,否则格杀…勿论…滚吧!挖墙脚的家伙。”
红三连指导员和机步一连连长只好苦笑,他们能说什么?只能十万个过意不去地拍拍他肩,走开。
高城的那支烟在手上被夹成两截,终于忍不住想去看看他的兵怎么样了。他茫茫然地跟在那些各奔东西的人身后。
曾经的七连在车辆引擎声中烟消云散,车载的人、人引的人,在军车驶动的烟尘中散向整个师范围内的各个角落。
高城在车与车之间,人与人之间孤魂野鬼般地游荡,有时迎上伍六一绷得铁一般的面孔,有时迎上马小帅发潮的眼眶。士兵望着士兵,士兵望着从前的班长,连长在其中跌跌撞撞。
当最后一辆车也在操场拐弯处消失时,七连的最后痕迹就只剩下一个忽然显得佝偻起来的高城了。
伍六一最后看了眼七连的宿舍,头也不回地跟着机步一连连长迈开步子。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掠过钻天杨之间的风声。
高城茫然地看着,他大概没有想过显赫一时的钢七连解散时竟会如此寂静吧。
一个人站在七连的空地上,乱哄哄的时候他被淹没了,但人都去尽时他显眼得就像沙漠上的一根树桩。我们看不见这个人,只能从这个人的视线里看见他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长很长,呈一个最严格的立正姿势。
在他的视线里高城晃了回来,“晃”这个字很少能用在高城身上,但挺过了最后的时刻,七连长终于开始晃。手进了裤袋,鞋磨着地皮,背见了佝偻,肩膀在摇摆,一向龙行虎步的军人今天走得像个闲了小半生的人,一扇扇打开七连的窗,毫无意义地察看七连空荡荡的房,再毫无意义地关上。在他的东张西望中,终于看见水泥地上拉得长长的影子,然后再追本溯源,看到这个立正的人身上。
高城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像是梦游。
高城甚至有点惊喜:“还有个没走?…许三多?”他晃了过来,一边晃一边也就想了起来。
“对了,是你我看守营房来着。可我怎么就觉得是我一个人呢?因为你不说话,几乎不管别人…有你,跟没有一个样。”
他自己挺不像样,可是很挑剔地看着许三多,这种挑剔渐渐越来越多挑衅的意思。
“你猜怎么着?我想起个笑话来了。每次走人时,我都想,不该走的走了。你留下来了,我又想,不该留的留下来了…不理我?”
许三多没表情,高城晃到他前边时就看着高城的眼,高城晃到他侧后时便当没这人,严格的队列姿势。
“我知道,你期待已久,报复的时刻,终于到来。你恨我,你看得比命还重的班长,没让你去送。早看出来了,你想宰了我,师格斗冠军的致命招全往我身上招呼,想象中。”
他觉得不太满意,因为就许三多的表情而言,他像在提一件与许三多无关的事情。
“每走一个人,你都看着我在想,你也有今天。是啊,我也有今天。”他甚至将手在许三多眼前晃了晃,七连的人拳头砸过来都不会眨眼,自然这也不会眨眼,“不理我?嗯,你的报复,真像你的方式。士兵,对吗?”
许三多一如平常:“报告连长,我仍在队列之中!”
“一个人的队列?”高城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好了,解散!”
许三多放松了一些,那也就是说他换了个稍息姿势而已。
高城看看这个人,又看了看地上两个短短的影子。他转过神儿来,开始狂躁、愤怒和咆哮:“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许三多问。
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笑、撒泼、打滚、骂人…或者一拳对我K过来。随便。七连不存在了,随便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不责备你,甚至…和你一起。”
他简直有些期待,心里郁压的东西太需要暴烈一点的行为。
可是许三多却捡起地上的半支烟,那是高城夹断后掉地上的,许三多把它放进垃圾桶。
高城瞪着,直到确定许三多没有下步行动。“你…这是干什么?”
“报告,七连手册第二十二条,环境卫生从不是自扫门前雪,要*全体自觉。”
“我…*。全连烟消云散了,这会你想的就是…清洁工?你懂七连吗?你知道七连多少次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抱着战友残缺的躯体,看着支离破碎的连旗。千军万马在喊胜利,在喊万岁,七连没声音,打前锋的七连只是埋好战友,包上伤口,跟自己说又活下来了,还得打下去…你懂做兵的这份尊严吗?”
“我不懂!”这是许三多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七连是个人,就站在这,比这房子高,比那树还高。伤痕累累,可从来就没倒,所以它叫钢,钢铁的意志钢铁汉。现在,倒了,钢熔了,铁化了,今天——五十七年连史的最后一天…而你,在想他妈的清洁。”话音落尾是一脚,一脚踢翻了垃圾桶,是挑衅也是郁愤,高城现在就想干点出格的事情。
卫生角常备了种种用具。许三多拿了扫帚,打扫。
这真是让高城抓狂。
“我瞧不上你。你有兵的表,没有兵的里,你做什么事全是为了别人的评价,没有血性的人不会理解七连的荣誉。像你混过的所有地方一样,七连不过是你混过的一个地方!”
许三多仍在打扫,而高城在狂怒中忽然恍然大悟:“我懂了。这就是你的报复,蓄谋已久的!——在全连就剩两个人的时候,让我看尽你的死样活气——你就是我的地狱!”
他大恨回身,气冲冲回屋。即使在这都能听见他重重摔上房门的声音。
许三多打扫,将扫出来的垃圾再送回垃圾桶,直到七连外的空地又像方才那样纤尘不染。他直起身来擦汗,看见门洞深处交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是种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恸。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是个什么样子呢?就像欢流了几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许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
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张是这样写的:顶不住了,给班长写信。下边是史今的地址。
晚饭号吹响的时候,许三多站在高城门外,轻轻敲门:“连长,吃饭了。”
“炊事班都没了,吃锅盖呀!”
“通知写了,咱们跟六连搭伙。”
“不去!”许三多等了会儿,屋里没动静,他走开了。
许三多吃完饭把一个饭盒轻轻放在高城门外,冲里面喊:“连长,饭我放你门外了。”
一个重物飞过来轰然砸在门上,许三多在门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空地上已经停了三辆卡车。各连各营的兵川流不息地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搬上卡车,这一幕看上去多少有些凄惶。他们都是来分七连的家当的,整个过程中高城从没有出现过,只有许三多在和他们解释着:“我做错事了,连长跟我生气。”
忙完了这些,许三多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他呆呆地对着面前空白的信纸。伍六一的明信片放在信纸旁边。这信很难下手。
“班长,六一说顶不住就给你写信,我早顶不住了…”
怔了一会儿,又换了张信纸:“六一说顶不住就给你写信,不知道该不该写,因为我不知道还能不能顶住…”
突然被楼道里猛然袭来的声浪给惊得身子都弹了一下。
前苏联军歌的节奏轰击着整个七连的宿舍,在军营里从没人把音乐放这么大声,何况在这么晚的时候。许三多跳了起来,因为刚刚想到,已经是快吹熄灯号的时候。
因为只剩两个人,理应省电,七连过道的灯全关着。黑黑的楼道里袭来轰鸣的声浪,刚从灯下出来的许三多在其中摸索。
许三多:“连长!连长!”
无人回应,黑暗里的军歌雄壮得让人有些害怕。许三多有些无措,外边漆黑的操场上两束电筒光已经晃了过来。
两个执夜勤的兵。
执勤兵:“都快吹熄灯号了!没听见吗?”
许三多只好苦笑着戳在那里。
另一个兵冲着第一个挤眉弄眼:“这是七连。今天刚…”
第一个兵犹豫了一下,看看传来音乐的房间,高城的房间。然后转了身。
执勤兵:“小声点。这样…我们也说不过去。”
许三多看着那两兵离开,试探着去敲高城的房门。
高城房间黑着灯,只有月光,整间屋子在被声浪轰炸。
高城蜷在窗下,这样颓丧的姿势与许三多最失意时如出一辙。
门被敲着,但这样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被听见。
然后,那盘被史今修过的磁带再度卡了,又卡在同一个地方,同样,在本该雄壮的时候变成了呜咽和哭泣。
高城:“见你的鬼!!”他挥拳砸了过去,把桌上连带录音机的一切全挥了出去,机器被拽脱了插线,声音戛然而止。
许三多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他听着屋里的怪声不断,然后一下静了下来,屋里改作了一种微弱的声响,像是一个溺死者从喉间挤出来的声音。许三多试探着喊了一声连长。
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许三多退了小半步,对了锁头一拳砸过去。许三多随着开了的房门撞了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多看到连长的房间里,是一地的烟头,脱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乱得已经不像个军营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着,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
许三多愣了一下,然后静静地看着。高城终于意识到屋里又进了一个人,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我就是…胃不舒服。”
许三多又是一愣,他呢喃了一句:“我背您去医务室!”他已经揪着高城的手往背上拖,高城手足并用,一脚把他踢开。
高城说:“不用不用!没有胃不舒服。”
许三多终于明白过来,立刻就哑然了。高城又抹了把脸,手上紫红的一块,那是刚才发作时在黑暗中弄伤的。
许三多愣了一下:“连长,你的手…”
高城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许三多的手:“你那又怎么回事?”
许三多同样在砸门时弄破了手。
高城看看脱了榫的撞锁:“你砸门?”
“我又做错了…”许三多有些沮丧。
许三多在给高城包扎完毕后,起身回宿舍,高城笔直地坐着,绝对的没有半分感谢之意。他放心不下地看着高城,高城狠狠瞪着他。他只好灰溜溜出去,并把门从外边轻轻地带上。
高城一个人怔怔看着他自己的房间。
回到宿舍,许三多对着那封写不完的信瞪了半晌,终于把它收了起来。
说是顶不住就给班长写信,这信却一直没有写完。那天晚上明白一件事,顶得住和顶不住是个选择题,我们没有选择顶不住的权利,这个答案在入伍第一天就已经定下了。
就在许三多又开始在自己的宿舍里扫地的时候,一个人影惴惴地站在门口黑暗里。
是高城,他像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站得离门有点距离,看着屋里。刻意回避着许三多的目光。
就在高城正要进门的时候,熄灯号同时吹响,两人怔了一下,许三多伸手拉灭了灯绳,一片漆黑中立刻听见一个人撞在门框上,然后是高城恼火的声音:“你搞什么!”
“报告,是熄灯号。”
“我想给你包扎一下你的手,这黑七麻黑的我怎么包啊!”
“熄灯号吹过了…明天吧。”
“开灯哪!”
“执勤会来查的…已经来过一次了…违反纪律了…”
“我跟他们说!我是连长!”
两个人在黑暗里小声地争辩着,高城恨得咬牙切齿,终于放弃。转身回自己的房间,他再次不知撞在什么东西上边,愤怒地低声嘶吼:“干吗把过道灯都关了?!”
“一直说节约用电…我们就两个人…要开灯吗?”
“不用了!”高城恨得压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你最好破伤风死掉。”
许三多听着那个脚步声磕绊了两下,去远,他正打算关上三班宿舍的门。
高城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许三多!”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高城的声音去尽了恼火和怨愤,只剩下失落和软弱。
“今晚上…我能睡在你们宿舍吗?我保证,这没有违反三班伟大的内务条令。”
这次,许三多没有反对。
所有连一级单位的宿舍灯都已熄去,仍亮着的灯基本都属于连以上军官的办公间和住处。七连是最黑的一处,在星星点点的灯光中它黑得像能吸收光线。
三班唯一的光源是外边的月光,许三多在屋中站着,直到高城抱着被褥磕磕绊绊地进来。他想上去帮手。
高城把被褥胡乱扔在一张下铺上:“别管。你上床,睡觉,这是命令。我就是在自己屋待烦了。我也有很久没睡过士兵宿舍了…”
他回头,发现许三多已经上床睡了,实际是从他说出“命令”两字后几秒内就翻到上铺了,并且是极标准的睡觉姿势。
高城:“怎么不脱衣服?对身体不好。”
许三多于是把衣服脱了。高城愤愤地看着他,然后和衣摔在刚铺的被褥上,砸得连着的几张铺一起颤抖。
沉默中下铺打火机的火苗冒了一下,然后烟头闪亮,月光下烟雾袅袅飘起。许三多吸了口气。
高城:“别说。我知道你想说宿舍里不能抽烟。”
许三多:“是的。”
高城:“我想抽。连队已经没了,再撑着就可笑了。我想找个能说话的人,可全连除你都剩不下第三张嘴。跟我聊天,许三多。”
许三多:“我不会说话。”
高城:“也许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 说话。许三多,瞧咱俩多可笑,你是某个不存在的连队里最死心眼的兵,我就拼命想摆脱连长大人说话的口气…哈哈,惯性,咱们多像两只想挣脱粘蝇纸的苍蝇。”
许三多:“这么说不大合适,连长…”
高城:“我没有保住七连的本事,还没有耍嘴皮子的自由?”
许三多:“有。”
“今晚上什么烂糟事我都做过了,现在我不是连长。什么都是,就不是连长。”
高城咬着烟头跟自己生气,一时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宽慰。
高城拼命想让许三多把那现在来说可笑的内务条例抛开,拼命地想让许三多能很轻松地和他聊天…可是许三多却平静如常,甚至回答他的话都没有超过三个字!
他气呼呼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大口地吹着,边瞪着那个平静的人。“真就聊不起来吗?你那么讨厌我?”
“不是!”
“那你给我超过三个字!”
“这不像连长和代理班长谈心…”
“谁在跟你谈心?聊天!打屁!胡侃!…我说了我不是连长!你见过这号光杆倒霉蛋连长?”高城气得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至少半杯到了自己身上,就穿着背心短裤,给高城烫得要跳。
“见鬼…就今天这日子你还没忘了打开水!”
许三多:“万一谁要喝…去兄弟团的路远得灌水…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算了!”高城把自己又扔回了铺上,“我不信我们聊不起来。”
“跟你说个事吧,跟别人都没说过。”高城缓和着气氛,并存心吊着胃口,“我是别人叫做将门虎子的那号人,先声明我从来没*过我爸,全团没几个知道他是谁…其实我爸是…”
“咱们军的军长。”许三多接话。
“你怎么知道?”高城愣住了。
“全团都知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全团不知道?也就是连长您自己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高城大声呼气和吸气的声音让他意识到不该再回味下去了:“这么说我像只猴子?对了朝阳活蹦乱跳地觉得自己天天向上,其实别人看我不过是发人来疯,跟自个飙劲?”
“不说了!挺尸!”高城用被子捂住了头呻吟着,“你是我的地狱。”
他们终于决定睡觉,或者说,他们决定不再交谈。高城的努力以彻底失败告终。
清晨,晨练的士兵出现在操场上。几张在七连熟悉的面孔混迹各连队中,有伍六一,有甘小宁,有马小帅。这些年青的面孔上有陌生也有忧伤。
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没睁开,就听到许三多正在床边扫去他昨天扔下的烟头。昨天高城扔得天上一半地下一半的衣服已经整齐地叠好。
“这就是你的报复吗?许三多。用我以前要求你们的东西来羞辱我?让我每一秒钟都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坨稀泥!”
“没有。”许三多开始打绑腿,穿沙背心,都是那些负重长跑的玩意,“对我要求严,因为怕班长走了后我掉下去,代理班长…我知道是指导员建议的…代理也教人负责任,我明白班长以前为什么那样对我…”
高城:“但是你恨我就一件事,没让你送你的班长。什么都抹不掉。”
许三多:“是的。”
高城拍了下手,表示果然。
“班长走了,我伤心,七连改编,您伤心,这是咱们唯一像的地方。突然什么都没了,什么都要自己再找回来,我知道那味儿。我不会在这事上报复谁。”高城哑然,许三多站起来,他已经装束停当。“而且不让送班长,因为人得为做错事担当后果。连长,没事我出去了。”
高城仍哑然,许三多把那当默许,出去。高城忽然爆发起来:“又去干什么?怎么连队散了你比以前还要忙?”
“跑步。今天一万米还没跑呢。”
高城有些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许三多出去。
高城呆呆看着这阳光明媚的宿舍,以及自己一晚胡作非为留下的痕迹。
许三多已跑得满头的大汗,但他一直没有停下,他还在不停地跑着。
突然,他发现有一个人从他的身前超了过去,那人和他一样,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许三多知道那是他的连长高城。他加了一把劲,就追上去了。
高城说:“许三多,我跟你摽上了。”
许三多没有听懂。
“管你是报复,是坚持,是固执,是惯性,我跟你摽上了。两个人,你要照旧就照旧。你也别客气,不用当我是连长。”
高城边跑边说。但许三多一声不吭。
“你不信?”高城没听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许三多说话了,他说:“跑步的时候不应该说话。”
“你很正确!可你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如果我说我不是兵了您怎么办?没有上下级观念的军队是秋后蚂蚱,您说的。”
高城明显是又被哽了一下子:“好。双人成列,三人成行,衣食住行一切照旧!给你爽!”
高城带着口火气跑开。许三多不疾也不缓,跟在他身边保持一个双人成列的队形。
这两个人与伍六一所在的机步一连交错而过,伍六一看着,忽然爆出几个极响亮而简单的口令来,全连人喊出的口令炸遍了整个操场。
第二天早上,许三多从宿舍里出来,有意在等待,高城终于出来,许三多跟在他身边,间距一尺,保持平行。高城很有些难堪,说实话双人成列三人成行是为士兵定的规矩,军官们不守那个,何况这是一个上尉和一个三年兵双人成行。
路边几个兵别过脸去忍住了讪笑。
高城尴尬地回避着:“喂,许三多…这双人成列是我说错了。”
“报告连长,您说得对!”
高城只好别了脸,想不经意间错过这个队形,偏偏许三多几年来已把队列适应得极好,稍赶一步两人就又成了同出左脚,同出右脚。
连队食堂里,歌声和口令声此起彼伏地一路响过来,过六连时却一下断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往这边扫。这当然是七连的位子。高城和许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边立正,那叫蹭饭也得蹭出个志气,可这也集中了各连近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六连长瞧得难受,轻声劝道:“七连长,要不你俩先进去?”
高城梗着脖子:“没那事。七连番号没撤,那就得排在六连后边。”
他不由得看了许三多一眼,不想,许三多以为是唱歌的暗示,一挥手竟唱起来:“我有一个连队我有一杆枪,预备唱!”
然后就自己唱开了。在众多的合唱中一个独声显得孤单而独特,高城想阻止早就来不及了,只好张着嘴干跟着。
六连长顿时就笑,他说:“老七,快停吧,您就别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声音吼得比许三多的还响。
六连长只好不再说话,讪笑着和他的兵尽量把头别往一边。
众多的合唱中,两个人的歌声格外孤苦伶仃,最要命的是七连的歌起得比别人晚了至少半曲,几个连队都停了歌声,他两人还在唱着。
六连唱完歌就进去了。看着高城,六连长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回到高城身边:“兄弟,别唱了,我求你进去。”
高城没理那茬,直着脖子吼得更凶,许三多的歌是种平和的力量,高城却郁愤而苍凉。
一直到把歌唱完。然后:“立正!稍息!齐步走!两人正步地迈进食堂。”
六连的人几乎都在等着,等着这两个为面子耽误吃饭的人。
高城和许三多几乎没勇气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认为旁的目光是讪笑和责难。两人径直走到专为他们预备的小桌坐下。六连指导员大声喊道:“通信员,把七连长他们的餐具拿过来!”
高城忙说:“不行,你们那桌是连排长专用的。”
六连指导员的声音大,整个食堂都在回应,他说:“该着的!我抓十次军人风纪还比不上你这一首歌唱得透!”
高城这才注意到旁边那士兵的目光,那摆明是种尊敬,因为两人刚做的是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连长亲自动手,把高城和许三多的餐具都拿了过去。
他对高城说:“兄弟,真服了你了,两个人就把我们一个连比下去了!”
两个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和他们坐在一起。
这一餐,他们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们都吃好了饭,走了。不过今天大家极其齐整,三人成行,双人成列,虽零散也走出了一种风范。
最后两个兵走出食堂之后,指导员回过头来,他说:“瞧见没有?今儿立刻就规范了。我们斗不过七连,可也不能太输给七连。”
高城苦笑着,打扫完最后一口菜,摇摇头:“与天斗,与人斗,其实不过与自己斗。”
“老七,你别犯愁。换别人留守我就说没戏了,可你们俩,一个军校优等生,两届优秀连长;一个全能尖兵,奖旗拿了半幅墙,团里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说:“我不要什么深意,我的兵能回来吗?”他有点要火了。
六连长捅了高城一下:“先不说你。好吧,许三多,就说你。”
许三多在一群干部中坐着很不适应。
六连长自顾分析着:“许三多,你可是我们几个连打破脑袋想要过来的兵,可最后团里来了个不了了之,你说这正常吗?老七,你也依此类推,一个连不是白撤的,必须要有大变动…”
有了一个公务兵,在门口问话:“请问钢七连连长高城在吗?”
高城回答说:“我是。”
公务兵说:“团部紧急通知,叫你马上去团长办公室!师部的人已经带着命令来了。”
六连长兴高采烈一拳砸到了高城胸膛上。高城疼得咧咧嘴,忽然矜持起来,扣上了风纪扣,然后他看见呆坐在众人之中的许三多,顿时…
一种淡淡的酸楚,他像是立刻传染了那个兵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