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出了医院大门, 天色却好像比刚才亮了一些。暮云抬头看,刚才那片黑云在慢慢的往东边移。
谢图南道:“这叫浓积云,看着黑压压的, 一般还不下雨。等它再飘一会,变成滚轴状的积雨云, 然后散开,可能就是一场阵雨。但不会在这下了。”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天色又亮了不少, 黑云的边缘颜色淡去, 像是晕开的水墨, 依稀可见太阳的形状。
暮云喜欢细雨绵绵的天气,但不喜欢这种黑压压的云, 总觉得会有闪电从里面钻出来。
她有些怕打雷。
太阳的轮廓越来越明显,没一会, 头顶又是眼光明媚。暮云舒口气, 收回视线。
她看的入神, 一副很新奇的样子。谢图南晃了晃车钥匙问:“上学的时候是不是没好好学地理?”
“……”暮云瞅他一眼, 径直往前走。
“还回去收被子吗?”谢图南笑着, 话里有淡淡的揶揄。
没人回答他。
***
到家是四点,正好是收被子的时间。
现在是九月初还好, 如果是冬天, 再晚点收,被子上的温度散走,睡进去冷冰冰的。
忽略那片黑云, 今天太阳很好,晒了一天,被子摸上去暖洋洋的, 凑近了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暮云发现被子被翻过面,应该是隔壁陈奶奶来过,老人家总能这么细心。
她回到屋里,拿了个藤拍,准备把被子拍一遍。
这好像是收被子的标准步骤,小时候妈妈和奶奶每次都这么做,她从来没问过是为什么,只是跟着学了过来。
“砰砰砰”的声音在院子里回响,灰尘在空气里扬起。下午四点的阳光仍旧热烈,照的人睁不开眼。
谢图南把暮云送到,目送她进了巷子,又不知不觉跟了过来。
他抱臂靠在院门口,静静的看着暮云。
她穿着天青色的裙子,穿梭在被子间,裙摆微微扬起,手工烫钻的面料在阳光下闪着细碎而精致的光。
来回拍了两遍,暮云抱着被子往屋里走。
她其实早就看到了谢图南,他那么大人杵在那,想不注意都难。
这次他帮了很大的忙,但此刻说“谢谢”似乎没有意义,翻脸不认人又……太无耻。
从来是人情债最难理清。
所以既然他不进来,就当作没看到。她这会心情不错,想暂时逃避一会。
暮云进了房间,把被子铺好,边角都拉平,床头的玩偶和抱枕整整齐齐的摆成一排。
这些玩偶都是小时候的,最大的有一米长,是只粉色的兔娃娃,占了小半张床。
应该是某年生日买的,那时候她还没这个娃娃高。
暮云一边摆,一边想着明天都拆了洗一洗。
谢图南的印象里,暮云从来没买过玩偶,一直以为她是不喜欢的。
而且,这床这么小,再放这么多娃娃,睡起来不难受吗?
因而暮云理完床回头,就看到谢图南站在门口,盯着她的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
暮云默了几秒,径直走出去,带上门。
谢图南本能的后退半步,门板堪堪到他的鼻尖。他转了个身,靠到门上,“弄完了?”
“嗯。”暮云把藤拍挂到墙上,“你还有事吗?”
这是翻脸不认人了。意料之中的情况,谢图南一点不意外,挑了眉问:“不准备谢谢我?”
“你想怎么谢?”暮云给自己倒了杯水。
“快到饭点了吧。”谢图南抬腕看了一下表,“给我做顿饭吧。”
听起来很简答。但是,不想做饭。暮云终于回头瞅他一眼,“不太好吃。”
这个他知道,谢图南点头,“我不介意。”
“……”暮云盯着手里的杯子,“只是这样?”如果只有这个要求,也不是不能接受。
谢图南“嗯”了声,“就这样。”
“……好吧。”暮云放下杯子走出去。
院子里这块地不大,但被均匀的分成了很多块,有花生、茄子、番茄、青椒、丝瓜,靠墙的地方还种了一排甘蔗。
暮云站在门口琢磨了一会,最后拿着小篮子,摘了三个番茄,放在院子里的水池上洗。
“番茄烧什么?”谢图南在屋前的石桌上坐下,一副坐等其成的样子。
暮云专注的洗着番茄,把上面连接枝茎的蒂去掉,冲洗三遍后也走到石桌旁,篮子往谢图南面前一放。
谢图南微信回到一半,抬头看她,似乎不太明白。
“吃吧。”暮云说。
谢图南扫了眼那三个大番茄。
“……”
暮云自己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这就是我晚饭,你客随主便。”
她说着坐到了秋千上,很悠哉的晃荡着。
谢图南的眉心跳了跳,沉默两秒,他拿起番茄,放到眼前端详了一会。
“你平时,就这么过日子?”
“差不多吧。”暮云说,“番茄很有营养的,纤维素、钾元素、苹果酸、胡萝卜素……反正挺好的。”
是挺好,怪不得越来越瘦。谢图南头疼起来,起身道:“走吧,带你去吃饭。”
“不去。”暮云固执的:“我就吃这个。”
“你也咬一口试试吧,陈奶奶种的,挺甜的。”暮云循循善诱,心道你咬了一口,这顿饭就算过了。
快咬快咬快咬……
暮云在心里默念。忽然头顶落下一片阴影,一抬眼,谢图南已经站到了跟前。
对视两秒,谢图南倾身靠近,暮云下意思的后仰,和他拉开距离。
“干什么?”暮云警惕的盯着他,琢磨着他要是想做什么,是踢一脚还是直接把手里的番茄砸过去。
谢图南一手握在秋千绳上,微微弯腰,垂眸端详了暮云的表情,但没有再多的动作。
半晌,他挪开视线,从暮云手里拿过啃了一半番茄,很斯文的咬了一口。
“是挺甜的。”他评价。
暮云:“……”
看她神情呆滞,谢图南却笑了,扬了扬手里的番茄,“走了。”
然后真的转身往外。
落日余晖映红了半边天,暮云慢慢的回神,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
那晚暮云失眠了,她抱着一米长的兔子玩偶,翻来覆去,没有丝毫睡意。
闭上眼,就是谢图南傍晚离开时的背影。
后来是看了部电影,一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的睡着,第二天理所当然的起不来。
手机铃声吵醒了她,接二连三的,好几条。暮云捂着脑袋摸索了一会,眯着眼睛看屏幕。
谢图南:【醒了没】
没有没有没有!暮云觉得他很烦,好不容易看了电影把他抛到脑后,现在又不可避免的想起。
院子里传来“听听当当”的动静,暮云扔了手机,掀开被子出门,见是陈奶奶在锄地。
“才醒呢。”陈奶奶抬起头,打量着暮云仍旧困倦的神色,嗔怪道:“是不是又熬夜?”
暮云笑笑,“看了部电影。”
“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注意身体。”陈奶奶老生常谈,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西屋有个姑娘一直在等你。”
“姑娘?”暮云错愕。
难道是叶萌?不应该啊,今天工作日,她应该在上班。
“对,一早就来了。”陈奶奶说,“拿了很多袋子,本来在门外站着,我看太晒,就让她进来等了。”
西屋是闲置的空房间,里面只放了一张四仙桌,小时候过年大人会在里面打牌,平时也不会上锁。
暮云将信将疑的走过去,还真的见到一个姑娘,二十出头,穿着白衬衫包臀裙。
“乔小姐。”对方看到她很明显的松了口气,语调轻快:“这边是您的衣服,一共8条裙子,确认无误的话,您签个字。”
暮云有些脸盲,但还是认出来了——这是昨天在商场买衣服那家店的导购。
“这些不是我买的。”暮云抱歉道。
“可那位男士留的是您的地址。”姑娘为难道:“我们只能送过来,您就收了吧,不然我回去交代不了。”
暮云看着她的脸,热的有些发红,妆都花了,大清早跑来又等了这么久,也不容易。
心一软,“好吧。”
暮云接了笔,低头签字。
“你皮肤真好,一点毛孔都没有。”姑娘悄悄打量暮云,由衷的夸。
“谢谢,你皮肤也很好。”暮云笑着说。
“我这是化妆了啦!”姑娘被夸了很高兴,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人,长得美,性格也好,温柔到让人无法抗拒。
就这么轻轻一笑,连她一个女人都要自作多情,怪不得昨天那位男士一副恨不得把整个店搬空的架势。
姑娘完成任务,神神叨叨的出了院子。
陈奶奶锄完地,从西屋经过,“那姑娘好像说是商场的,来送的什么?”
“衣服。”暮云说。
“现在商场都能送货上门了?”老人家好奇。
“一般是不能的,但是我,买的……”暮云艰难的说出这两个字,“比较多。”
“对了。”陈奶奶欣慰道:“你这个年纪就该好好打扮打扮,别怕花钱,奶奶先回家了。”
“好。”目送陈奶奶走远,暮云扒拉了一下桌上的袋子,她不想拆,也不知道该放哪,最后带回正屋,随便扔在了一张藤椅里。
昨晚睡前想好了下碗面做早餐,但现在又不想做,于是又摘了一个番茄。
吃完后,她回房间,把床上的玩偶都抱了出来。
洗玩偶是个大工程,小的可以放进洗衣机,最大的那只兔子只能手洗。
暮云找了个椭圆形的长盆,和玩偶差不多大,放进去正好。加水,倒入洗衣液,她自己也站进去,提着裙摆来回的踩。
这种长盆小时候是用来洗澡的。
夏天的清晨,奶奶会在里面加满水,覆上一层透明的软膜,放到院子里,等晚上的时候,水就会变得很烫。
后来家里装修,有了卫生间,就再也没体验过。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暮云踩的欢腾,很快水变得不再清澈,她倒掉,又换了一盆,继续踩。
洗衣液加多了,泡沫一层一层的漫出来,暮云有些累了,轻轻的舒口气。
“好玩吗?”谢图南看了一会,确定她是真的没发现自己,终于出声。
“……”
到底是谁允许他这么神出鬼没来去自如的?
暮云决定以后把院门关紧。
她不理他,但是脸上的笑消失了,踩水的动作也用力的很多。
泡沫四处溅开,阳光下闪着五彩的光。
谢图南走过去,靠在石桌上,静静的盯着暮云看。
最近似乎发现了她很多,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她其实出奇的懒,吃饭整天用番茄对付;再比如她其实玩心很大,也有很多小脾气,被惹恼了会气鼓鼓的瞪你,可爱的紧。
不像以前,听话乖巧,不吵也不闹。
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都快要记不起来她那时的样子。
原来她是真的不快乐。
谢图南的看着暮云,眼神却少有的失了焦距。像是透过她,在重新审视那几年。
是怎么在一起的。
最开始,是和她吃了几次饭,每次去学校接她,她都有点不好意思,生怕别人看到。
那时候还很青涩,满脸的学生气,很容易害羞,话也不多,稍微一逗就脸红。
似乎是不太敢靠近他,但也没有拒绝。
后来有次下雨,她全身都淋湿了,正好在云顶公馆附近,就带她回家里洗澡换件衣服。
那天本来没想动她的。但她洗完澡,穿了他的t恤在客厅晃荡,问他有没有充电器。
当时她头发还没吹干,小脸白里透红,像个柔软多汁的水蜜桃。
喜欢的姑娘这么站在面前,没反应都枉为男人。
更何况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雨一直没停,他把她压在了沙发上。她没有拒绝他的吻,但在他的手往下探的时候,拽住了他的手腕。
那天似乎还打雷了。她手是抖的,声音也紧张的发颤,轻轻的说:“谢图南,我是你女朋友吗?”
那好像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之后她一直很懂事听话,床上都不太喊疼,有时候做的狠了,软着声音求饶,一声声叫他的名字。
她好像也从来没叫过他别的,总是连名带姓,但咬字很特殊,后两个字会放轻,尾调再微微上扬。
“谢图南,陪我看个电影好不好?”
“谢图南,你今天戴红色那条领带吗?”
“谢图南,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接我的时候,能不能把车停远一点?”
“谢图南,我想抱着你的手睡觉。”
“谢图南……”
“……”
她的嗓音总是轻软的,温柔的,带着一点小小的期待。
当然,也有落寞的:“谢图南,你能不能早点回来,打雷了,我有点害怕……”
她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那次他在饭局上,外面打雷了,他接到她电话,说她害怕。
怎么回答的他忘了,只记得她很懂事的说:“回不来也没关系的,你先忙你的。”
当时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她的落寞,在她需要的时候,他似乎不在。
甚至总以为她不需要。
所以那天她说,你从来没有珍惜过。
是的吧。
没有珍惜过。
没有放在心上,没有让她感觉到被珍重。
而她现在真的不需要了。
“暮云。”谢图南觉得心头挣扎一般,细密的疼,情不自禁的出声喊她。
“干嘛?”暮云没抬头,语气也不算好。
但那是最真实的她,去掉伪装,没有戒备。谢图南的后半句忽然说不出来了。
回忆里是阵阵雷声,回到现实却阳光明媚,情绪被割裂开,又混乱的搅在一块。
很想抱抱她,问问她心里还有没有他。
但是不能。
不能再把她推远。
谢图南的喉结上下滚了几遍,最后问:“那天你说这两年有过别人,骗我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