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楼讨生计的, 一般除了大厨待遇格外优厚,能够支撑一家老小在城中生活。其他小工伙计一般都是跟吃跟住,趁着年轻的时候积攒银钱, 日后年岁大了,体力精力和外在要求跟不上,都会回乡下老家娶亲过日子的。
像天香楼原本跟随裴家的这班人马, 包括林厨在内的几位大厨,其实在天香楼易主后并不缺去处的。
毕竟靠扎实手艺吃饭的人,在同行酒楼找相当待遇, 甚至自己利用积蓄开个小店谋生问题也不大。
在见识魏家刻薄之后,陆续离开的大厨和伙计也有一些。像林厨这样还苦苦支撑的, 非是在别的地方找不到出路, 而是惦念着当初裴大厨的旧恩,还有对自己奉献了一辈子的天香楼的感情,不忍其没落罢了。
最后也抱着裴小厨会东山再起, 回来重振昔日‘天下第一楼’的希望而已。
而其他伙计也要么是裴家同乡的机灵子弟,要么是年少时走投无路裴大厨给口饭吃活出来的。都是帮裴家撑着天香楼,否则以魏氏的刻薄, 真还不如回乡下种田呢。
至少不用受那无耻妇人的鸟气。
裴凉当初虽摆了魏家一道, 但这期间, 这帮裴家的老班底也不是白拿钱不干事的,就魏氏那极尽克扣的本事, 还真没人占她什么便宜。
反倒是被裴凉连累, 让众人窝囊了这好几年。
对于这种忠实可靠的员工, 裴凉自然不会薄待。
于是出了天香楼的门,她便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新楼的后院。
门面虽还在装修,但后院却已经布置好, 可供员工居住。
甚至因为新酒楼的前任屋主做生意的时候,一家子便是居宿于后院,这边的面积比天香楼后宿面积更大,居住条件更好。
一众人进去之后,只被这干净别致,格局宽敞,家具床榻都簇新舒适的院子给惊着了。
哪有跑堂伙计住得这么好的?一时间众人有些不确定。
裴凉笑道:“先去挑自己的房间吧,几位大厨和家人单独一间,其余单人者二人一间。”
别的酒楼,一整个店的伙计给张大通铺不错了,这种地主家小姐少爷都住不上的漂亮屋子,他们二人一间?
有人忍不住好奇打开一间门。
好么,床都是单独的,正经的床,不是寻常一块板子搭起来那种。被褥枕头簇新,里面棉花填得足足的,一看就舒服暖和。
还有一个大柜子,供人放衣服。
不是他们说,他们那几件粗布麻衣,倒是辱没了这么好的柜子。
除了其他家具小件以外,每个房间还放了恭桶,这样一来晚上起夜就方便了。尤其大冬天,起夜可不好受,万一跌倒不是好玩的。
裴凉见伙计们迟疑,笑了笑:“自己挑吧,安顿好了我让人一会儿陪你们去对面把行李搬过来。”
又对林厨几位有家眷的大厨道:“几位叔伯暂时退了外边的租房吧,把家里人带过来。”
“放心,您几位的房间已经隔出来了,肯定不如租屋宽敞,不过居住倒也不妨碍。”
岂止是不妨碍?
京城地贵,如今世道乱,租金更不便宜。
他们外头租的小院倒是宽敞些,但哪有这里的院子精美舒适?
再进分给主厨的房间,那几个房间应该是前屋主老板及其子女住的,很是宽敞。
比如林厨这间,本就格局方正,整洁精美。地面铺好细心敲打严丝合缝的地板,房间根据他家的人口隔出三间。
每间房都放了已经铺好床褥的床,分别他们夫妻和一子一女的。
其中一子一女的房间因为性别不同,装饰布局又各不同。林厨不知道怎么形容,只知道自己闺女儿子见了肯定喜欢。
他长女如今待字闺中,正是说亲的年纪,屋内有不少丝线针笼布绢等物,喜爱做针线的长女肯定爱不释手。
而次子正在读书,房内便准备了书桌书架,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甚至书架上还有不少他没舍得买的书籍。
光是那架书便价值不菲,林厨顿时手足无措:“这,少东家,如何好意思。”
其他几位主厨出来后也如此反应。
裴凉笑道:“当日我裴家没落,又慑于魏家人脉,远走他乡。”
“只因我裴凉一句话,众位便明明身负精湛手艺,却甘心留在那已然小人当道之地。几年来受尽苛刻与欺辱。这份恩义,我裴家决计不敢忘。”
“这几年虽是替魏家做事,但若无我裴家情分牵连,如何有必要受这份委屈?因此这些年的薪饷,也是该补发的。”
裴凉说完,便有几人抬了个箱子过来,箱子打开,里面全是白得晃人眼的银两。
众人倒吸一口气,裴凉却笑道:“放心,账房都记得清楚呢,只是合起来看着多而已。”
如此一来,在场跟裴凉出走的人,一时间仿佛踩在云端。
待那边账房再三唱名催促去领薪饷,这才反应过来:“诶!”
他们方才在天香楼一时激荡,跟裴小厨出来后不是没有担忧的。
一则裴富贵当初把裴家败得只剩空壳,区区几年时间,裴小厨攒下的家底怕也是有限,而魏家即便生意冷淡,却常有贵人打赏。
两家斗了起来,没有足够家底支撑,怕是艰难。
二是那魏氏与南城地痞头子厉深勾结,一帮无赖地痞供她使唤,以魏氏的歹毒小心眼,怕是会指使人上门骚扰。
一般小工伙计也就罢了,吃住在酒楼左右躲着不出门就是。但大厨们可大多是拖家带口的。
谁曾想少当家早就想到这些了。
如今跟着出来的伙计已经一改忧色,对今后新楼的未来信心满满。
一个个一口气领了几年的薪饷,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几年来受的委屈仿佛荡然无存了,放好钱后高高兴兴的跟着少当家派的人手去对面搬行李。
那魏氏原本还想使绊子,岂知陪护他们的人可不是吃素的,很是让他们扬眉吐气了一番。
不过林厨他们还有一样担忧的地方——
“你心有成算,既然这时候回来,想必是做了万全准备。”
“不过想重振天下第一楼,最终得以厨艺服众。否则你今日对姓魏的多加挑剔,开业后她照样可以如此。”
裴凉闻言转身进了后院的厨房,用趁手的材料做了几道菜。
然后捧到几位大厨面前:“几位叔伯这几年冷眼旁观,对魏小厨的技艺水平想必心知肚明。而对我却还停留在数年前。”
“今日准备不足,但这几道菜我以前常做,想必几位还记得我当初的火候,便品品这几年我有未虚度。”
其实都不用下口尝,单看她行云流水的刀工控火和掌勺,几位经验丰富的大厨便能看出与当初的天壤之别。
果然,菜一入口,那火候调味,对口感出神入化的把控,普普通通的几道家常菜,却鲜美得让人失态争抢。
林厨几人再无二话,只是吃完几道菜后,便催促道:“七天后才开业?能提早不?”
提早是不可能的,毕竟裴凉刚回来,新店琐碎的事务还有她别的事情打算,一股脑堆上来,总得全面梳理。
不过七天后,在鞭炮声响,红绸揭下的热闹中。‘天下第一楼’正式开张。
身着统一干净笔挺制服的伙计于门后两边一字排开,人人手脸白净,身上是干净的皂香,头发整齐的梳拢到脑后,并用头油固定散毛,看着就干净放心。
早已围观等候的客人陆续入内,店内顿时有序的忙碌起来。
众人一看,果然这天下第一楼内部装潢格局与天香楼别无二致,伙计也都是熟面孔。
如不是暂时停业的天香楼就正对着大门,抬眼就能看见,众位客人恍惚还以为这就是天香楼内呢。
今日来的客人基本都是了解这两家事情始末的,看热闹动机大于吃饭。
就连当初的评委之一顾修,也不知道从哪儿听到消息,带着随从摇摇摆摆的进了门。
裴凉对这位自然印象深刻,笑道:“顾老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顾修摆了摆手:“前几年你做菜不如何,倒是闹出来的热闹挺好看。如今你也算苦学归来,这次可别光乐子好看,毕竟你这里是吃饭的,不是戏院。”
裴凉道:“不敢狂言,只几年所学,静候顾老爷品评了。”
顾修正要上楼,就看到魏映舒和一众年轻子弟过来。
他立马来兴致了。
要说那魏小厨,厨艺确实不错,便是他尝尽人间美味,也不得不说这是罕见的天才,如果潜心打磨,日后成就必不可限量。
只是这姑娘有些邪门,那些个愣头傻小子有一个算一个,见了她跟被勾了魂一样。
本来一介民女,看上了,收入后宅也就罢了。只是个个却非要以正妻之礼待之,明明不少小子家里早有通房美妾,在魏小厨面前却做那未经人事的蠢事,仿佛以前的窍白开了。
一群对家里亲娘都没这尽心的玩意儿,谈起了‘敬重’,更有扬言魏姑娘于他如雪颠之花,需珍而重之,不可亵渎。
这么多人争风吃醋,居然也相安无事。
那些傻子不是没有家中长辈想过雷霆手段的,但拘禁毒打他们自个儿可以,敢打魏姑娘的主意那便是亲娘不认要死要活。
这边想动手有那边护着,那边忍无可忍这边又无可奈何了。
在顾修看来,简直比那倾城花魁,还有祸国妖妃还要邪门,于是除了吃对方的菜,其他的倒是敬而远之。
这会儿见他们来,顾修便道:“他们坐哪儿?我要坐他们附近。”
这群人明显来砸场子的,为了把事情闹大,自然不会去包厢,顾修干脆也不去了。
魏映舒此时已经来到裴凉面前,似笑非笑道:“裴姑娘,开业大吉,这厢给您贺喜了。”
“魏姑娘这心意不诚。”裴凉笑道:“即是贺喜,哪有空手而来的?”
“客套一句罢了,竟还伸手要礼,倒是好笑。”有个倨傲年轻公子开口道。
裴凉不以为意:“却是我的错,是我记差了,魏姑娘早便随了重礼,今日到来我自该竭诚欢迎。”
“你——”
谁不知道她七天前几乎挖空了天香楼?致使天香楼现在还无法恢复生意。
魏映舒自知磨嘴皮子,一帮人都不是裴凉对手,便收敛了笑容:“裴姑娘客气了,今日我们只以客人身份单纯吃饭而已,裴姑娘不会不欢迎吧?”
“自然不会,几位请进。”
魏映舒一行的到来,整个酒楼氛围一变,仿佛大菜上来的样子。
此时多数客人已经点好菜,等待之余,跑堂伙计上了开业特供小食给众人开胃。
每桌是一碟炸酥肉,一碟凉拌脆藕,还有一碟酱黄瓜。
原本开胃小菜是没多少人在意的,大伙儿注意力都在魏映舒一行身上呢。
直到有人闲着先尝了口酥肉,顿时眼睛一亮,然后鬼祟的看了眼同桌的伙伴,丁点不声张,只一块一块的迅速往嘴里夹。
旁边的人跟他说话半天没得到回应,回过头才发现,好家伙,嘴都快包炸了。
一见他回头,更是加快动作,生怕被他抢了一般。
那客人大喝一声:“你吃甚独食?给我留点!”
接着将那最后一块惊险的抢过来,塞入嘴里。
面衣金黄微焦,是炸物最好的色泽,一口下去便是邻桌都能听到清晰酥脆之声。外皮香脆销魂,内里肉汁迸发,咀嚼之中将两者混合,唇齿留香,延绵不绝。
只两口下去,一小块酥肉就没了。
这都不能用意犹未尽来形容,简直就是馋虫躁动不堪安抚。
那客人对吃独食的同伴怒目而视:“怪道你不说话,原来偷吃,你给我吐出来。”
这样的画面整个酒楼不止他们一桌,旁的人见了,也立马尝试,顿时将翘首以盼的热闹忘到九霄云外。
顾修连吃几块,也有些意犹未尽。
他道:“这炸酥肉虽然做法简单,但这等品相,还是我生平尝过之最。”
亲信随从道:“简单的炸物而已,老爷何至于如此。”
顾修摇摇头,笑道:“正是越简单,越好看出差距。”
“这酥肉选材严格,肥瘦相宜,炸之前定是以姜葱汁及数种鲜香料腌制,这一步不难。”
“接着裹面挂浆,那面粉的均匀干湿保管分毫不差,干则酥肉易柴,湿则肉质疲软。裴小厨这道炸酥肉,则是干一分湿一分都无法还原这完美品相。”
“再到最后炸制,一轮炸熟,二轮复炸炸香,这么多酥肉,定不会小锅小份,菜量越大便越不好把控这是常理,而裴小厨这边,却照样把控得丝毫不差,可见对油温火候的控制简直炉火纯青。”
“最后炸物多油腻,这酥肉起锅后却无多余油脂缠连,加上面衣里混合的,敲碎的花椒碎,椒麻香爽,让人停不下来。”
“看来裴小厨这几年是没耽误的,今日除了热闹,倒是另有期待。”
随从便笑:“好吃那老爷便多用几片?”
顾修摆手:“不了,腹中容量有限,一道小小开胃菜尚且如此,我得留着肚子多尝尝的,你们也尝尝吧。”
顾修这种见惯场面懂得克制的老饕尚且如此,其他客人作何反应可想而知。
好几桌为了抢最后一块酥肉差点打起来——
魏映舒见这可笑之状有些不信,不过是些品味有限的老百姓,吃过多少好东西?区区酥肉也当宝。
但她尝过一口,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单是这倒小食,她已经可以确定,裴凉这几年进益不浅,已非当初可比了。
因此魏映舒实在庆幸,庆幸自己没有轻敌,早做了安排,否则的话——
此时第一道菜端了上来。
那是最早进来的一桌客人点的一道清蒸鱼,按理说这道菜不管是色香味,都不像其他色泽香味浓烈的大菜一般,有着强烈的冲击力。
尤其酒楼饭馆这种饭香交织的地方,其实很难单独闻出来。
可当上菜小二捧着鱼盘经过的时候,所经之处,那极致的鲜香像钩子一样,把人的心勾得七上八下的。
不少人忍不住伸长脖子,只见那道清蒸鱼整条形态完美,鱼皮完整光滑无褶皱,可见刀工与蒸鱼时机都好。
鱼的表面有层莹润的光泽,细丝葱白铺撒在上面,几粒鲜红辣椒圈点缀,让人食指大动。
豉油将鱼身半淹,表面是一层刚刚淋下的热油,使得葱香未与鱼鲜味完美调和。
鱼肉丰盈有弹性,随着小二的步伐微微颤抖,让人恨不得立马伸筷夹下一块,放入嘴里,定是那极致的嫩鲜。
点这道鱼的客人也这么想,上鱼后便不等别的菜齐上再动筷,而是迫不及待的开动。
果真是入口无一丝残腥,只留那被催发到极致的鲜,混合秘制豉油的酱香以及葱丝的呛香,简直鲜得让人想吞下舌头。
但此鱼有刺,吃时方需谨慎。
那客人将鱼肉抿了一下,发现肉中果然有东西,以为是刺吐出来,却发现那物细长偏红,质地略有韧性却不硬,在鱼肉中一股咸香和果木的烟熏香味混合,这才有了格外销魂的一道清蒸鱼。
“这,这是火腿?”
上菜的伙计笑道:“贵客是今日第一位客人,我们少东家亲自整治的十道火腿丝塞清蒸鱼,其中一道便归您了。”
“好叫贵客知道,此鱼与一般清蒸鱼不同便是,全鱼无刺,可放心食用,鱼骨以秘制火腿代替,即保持鱼形灵动,又增添烟熏咸香风味,用时不用吐出来,一并咀嚼口味更富层次感。”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火腿丝塞鱼肉,这可比酿豆芽难度还大。先不说鱼刺形状略有弯曲,也比豆芽中心更细,况且肉类本就富有弹性,要塞入这鱼刺般大小的火腿,更是难如登天。
这条鱼外表完好无损,甚至可以看出宰杀前的鲜活,而那客人吃第一筷子的时候大伙儿注意到了,他夹的是鱼肚周围。
那个地方刺小,而那客人还能吃出火腿丝来,那便说明整条鱼并不是主体骨架上下了功夫而已。
这巧夺天工般的绝艺,便是当初裴大厨,也没展现到这份上吧?
大厅内安静了几息,然后立马热闹起来:“我也要一道这个鱼,不用低价半送,就全价。”
这种鱼价位想也不可能与一般清蒸鱼一样。
“我出两倍。”
“我三倍!”
小二笑道:“不巧,这鱼烹制复杂,定期限量,今日这十道已经点完了。”
众人待发怒,又听对方连忙道:“不过既然贵客们抬爱,那明日我们裴厨便多备几份,所以未尝到的客人每桌可以预定一份。因各位开业即捧场,我们裴厨很是感恩,今日预定位的仍是以酬宾价算。”
在场很多人虽还是扼腕不已,但也算满意。
推迟一天虽抓心挠肺,倒还能马上一尝,且这般复杂工艺的鱼只收普通清蒸鱼价钱,裴家果然是知恩图报的厚道商户。
此时顾修的鱼也上了桌,他收扇一笑:“这裴小厨,一道菜便吊得这么多人回去辗转反侧,第二日如期登门。”
“她这里的菜已然够惊艳,只是一会儿恐怕和魏家那边有热闹看,为免热闹八卦将菜的讨论掩盖,特意留了一手,着实狡猾。”
又道:“难怪刚才点菜时,伙计极力荐我这道鱼,裴小厨有心了。”
说着夹开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眼睛微眯。顾修的亲随知道,这是他们老爷无处挑剔时的极致享受。
看来这道菜真的惊人了。
而魏映舒此时也夹开这道鱼,她筷子直接往鱼头去的。
方才伙计的话她决计不信,因为鱼头内部复杂,想要剔除全部鱼骨可行,想保持鱼头完整也可行。
但她不信裴凉能做到与此同时,还保证鱼头充盈饱满,鱼皮滑顺无皱,要知道鱼头骨外面紧紧包裹的那层鱼皮,要完整取下都难。
可魏映舒失望了。
那鱼头一夹便裂开,从断面可看出,除了火腿重新代替鱼头骨的架构外,其不能吃的鱼鳃鱼脑则用香味扑鼻的肉馅做了填充。
那肉馅上劲多汁,夹开便是剔透莹润的肉汁滴下。
鱼唇与鱼皮的滑嫩鲜香,包裹着火腿皮的柔韧口感和烟熏风味,再裹上饱满多汁的肉馅,别说吃,光看的时候这层次丰厚的美味,便让人咽口水。
魏映舒也听到咽口水的生意了,她抬头,正是同桌几位公子的。
说是来找茬,但几人这会儿已经吃上了,有见她筷子放那儿迟迟不离开的,不好意思笑道:“映舒,这鱼你吃吗?不吃我夹一块。”
魏映舒挪开筷子,僵硬的笑了笑。
有幸点了这道鱼的客人大快朵颐,畅爽过瘾,没有点的扼腕羡慕。
好在其他的菜也陆续开始上,自己餐桌上色香俱全令人食指大动的菜肴总算把注意力拉了回来。
因着新店开业,不知如今裴小厨深浅,大部分人点的菜都比较保守,多是家常菜色。
但这些菜一上桌,众人便知道,便不用刻意炫技,或是烹制复杂的菜色,照样是至高美味,正如开头那叠小酥肉一般。
那些菜道道香味层次丰富,色泽品相完美,让人食指大动。
便是顾修,一开始尚且还能自制,但两三道菜后,也开始学其他食客甩开架势不顾仪态起来。
一道蒜香排骨,竟直接上手抓住啃,蒜味被油激发出一股焦香,又控制得恰到好处没有一丝发苦。
那蒜香味被排骨尽数吸收,滋味销魂。
又有一桌上来一碗芙蓉蒸蛋,原本蒸蛋这等寡淡菜色,一般人对着大肉大菜大快朵颐的时候,是不会注意到的,多是吃得半饱发腻,才开始吃清淡的解腻。
而其中一位客人用勺子舀了一份,当即就发现与众不同之处了。
“这蒸蛋当真是细嫩爽滑,竟一丝也不输给最嫩的豆腐脑儿。”
蒸蛋看似简单,可稍有不慎便容易过老或过散,一般好口碑的大酒楼自然能做到口感滑嫩。但能做到如此面如明镜,碗底和碗边之处也不因批量制作起泡沾边,口感大失的,还真的那种专门做一类菜色的经年老店才能办到。
就如城北一家豆腐店,他家豆腐脑滑嫩鲜香是一绝,可这天下第一楼,随随便便一道非招牌菜,品相便可与之争锋。
不少人已经在感叹:“不愧天下第一楼。”
“裴小厨,不,如今火候大成,该尊称一声裴厨了。裴厨果真言出必行,苦学精炼,自认不坠‘天下第一楼’的招牌,方堂堂正正回来。”
“我当初便断言,如此脚踏实地,至诚至信的,便是天赋略输一筹,决计也不是那等走捷径的小人能比。”
“裴大厨后继有人,想不到不出十年,天下第一楼便从没落之相重现辉煌,裴家当得起这块御赐招牌。”
这话传到魏映舒耳朵里,自然就变得刺耳无比。
那些话虽是在夸赞裴凉,可哪句不是踩在她魏映舒头上?
她心中不忿,并不认为自己比裴凉差,这些人如此大惊小怪,不过是没吃过她亲手下厨的手艺而已。
也就裴凉如今刚刚开业,姿态轻贱,对普通食客也得极尽功夫讨好。
魏映舒这么想着,回过头却看到自己一桌人吃得是满嘴流油,头也不抬。
魏映舒都快气炸了,心道果真是一群愣头俗夫,脑子简单毫无主见,苍蝇一样围着她转,不怪她一个看不上。
这里人全加起来,又岂能比得上师大公子一根手指头?
正气闷,一道红烧犴鼻端上了桌,魏映舒这才唇角一勾,露出耐人寻味的笑。
她四下看了一眼,因这道菜食材珍贵,起先便有限量,几位出手豪奢的客人在见识这里手艺后,也点了。
犴鼻便是驼鹿的鼻子,外表呈海参色,肉质鲜嫩清爽,美味无比。是与熊掌、鹿尾齐名的珍馐。
当然作价自然也是昂贵。
魏映舒夹起一块红烧犴鼻,入口酱汁浓郁醇厚,香味层次丰富,让人销魂满足,但一嚼那犴鼻便不对劲了。
她忙道:“我这两日有些不舒服,吃着这道菜一股怪味,你们试试?”。
同桌的人会意,也差不多吃饱喝足了,便齐齐也尝了一口那犴鼻。
接着“呸”了一声,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富家公子大声道:“这什么残渣碎肉,恶心到家了。掌厨的给我出来。”
店小二一早便着重关注这桌,闻言连忙堆笑上来:“几位客官,可是有甚不合口味的地方?”
那富家公子冷笑:“岂止是不合口味?我看你们简直黑店。”
其余客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了,也是奇怪,一开始大伙儿都是奔着看热闹来的,这会儿热闹真的发生了,众人却觉得吵嚷碍事耽误他们享用美食了。
只不过魏映舒一行本就打的砸了她开业场子的目的,自然是闹得越大越好。
吵吵嚷嚷的没一会儿楼上楼下的客人全都停了筷。
那富家公子端起他们桌上那道红烧犴鼻:“大伙儿看一看,光看这品相看不出来是吧?”
“他姓裴的便是如此极尽表面功夫蒙混过关的,嘴上喊着诚信经营,实际最是狡诈不过,可好歹本公子是吃过这道菜的,不然还被你蒙蔽了。”
有同样点了这道菜的食客便不耐烦:“有完没完?鸡蛋里挑骨头是不是?就这你还要如何?难不成真的要神仙下凡给你做饭才凑合?也不怕噎着。”
富家公子冷笑:“你等无见识被他姓裴的糊弄,指啥说是啥也就罢了,休得蒙骗我。”
“犴鼻爽脆鲜美,肉质凝实弹牙,可这道菜是什么?像裹了一层红烧酱的鼻涕。肉质松软流烂,一进嘴便极其恶心。本公子差点给吐出来。”
见其他客人不信,那公子点了邻桌的一个人:“你与我素不相识对吧?”
那人点点头,周围相熟的食客甚至知道那人是以前天香楼的常客,断不会帮着魏家踢场子的说话的。
富家公子将那道犴鼻递到他面前:“尝尝吧。”
那人见富家公子自信满满,便伸出了筷子,富家公子又转了一圈,又找了几桌不同的客人。
待那些客人入口咀嚼,从不以为然到面色大变,富家公子越发得意:“如何?并非我诳言吧?”
几个客人甚至都不想把那犴鼻肉咽下去,直接吐进了自己身前的渣盘里,还赶紧用茶水漱了漱口,又吃了两口自己桌上的美味压压那恶心的感觉。
这才好一些。
可才吃完,便听那富家公子道:“你们还敢吃他家的菜呢?不过是徒有其表之物,以裴家这以次充好的手段,你们这时候满口美味的肉怕不是她在黑.市廉价收购的死猪死鸭死鱼。”
众多食客有些不信,那死肉定是无法做出这等极鲜的,只不过那道犴鼻的难吃欲呕也是事实。
一时间众人便有些不得劲。
有那同样点了红烧犴鼻的,自觉吃着鲜美无比,却让众人的反应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周围人开始交头接耳,魏映舒一行露出了满意的笑。
等着吧,后面还有几道菜,若一道还能让她狡辩挣脱,连着几道便是谁也不可能站在她这边了。
正得意,便听到一个女声朗声道:“这位公子面前的餐盏之干净,怕是言不由衷。”
众人回头,果然是裴凉。
有人便问道:“裴厨,这咋回事啊?可是伙计不小心,把废弃食材混进去了?”
魏映舒一听便恨得咬牙了,他们魏家略有疏忽,那就是偷斤短两奸商狡猾,裴凉做出这么恶心的菜,便是伙计疏忽。真岂有此理。
裴凉笑了笑,对一众老客道:“放心,我酒楼的饭菜没有任何问题。”
富家公子冷笑:“没问题,是我们的嘴有问题不成?若我一人也就罢了,这些可都是你裴家多年相识的老客。”
见裴凉视线落在自己面前干净得跟舔过一样的盘子上,那富家公子有些难堪气恼,当然他们这桌其他人也一样。
裴凉收回视线,冲对方道:“公子味觉没问题,几位老客也没有问题,这道红烧犴鼻确实外整内烂,鲜味尽失,徒有其表,若用来做菜的话,必定入口如流脓,及其恶心。”
“这显然是从一头死犴身上取下的鼻肉,且还有讲究,这头驼鹿生前必定鼻子肥厚,冬天走了颇多路,用鼻子拱开松雪,故表皮厚实柔韧,很好的保护了完整性。”
“犴鼻非是当场猎杀所取,否则一定还是新鲜的。而是活捉后运输途中得病死亡,又未来得及当时分解,所以这犴鼻外形完整,与一般无异,但下锅烹煮后内里便松散恶心,难以下咽。”
谁都没料到裴凉直接承认了这食材的问题,还详细道来,一看便是早已知晓。
那富家公子一听,脸上露出对方送人头的惊喜和畅快,哈哈一笑:“你即知道这犴鼻打有问题,因何要拿它做菜?”
“无非是心疼这犴鼻进价高昂,弃之可惜,便是不顾食客——”
“因为我以为苟公子口味异于常人,就喜欢这种瘫烂不成型,滑腻恶心的口感啊?”裴凉一本正经道。
“你说什么?”那富家公子气急而笑:“大伙儿快看看这无耻女子,自己奸猾狡诈,反倒诬陷客人品味低贱,谁会喜欢吃这猪狗不屑的玩意儿?”
“我花高价吃饭,却吃下死肉,还被极近羞辱,我要报官,今日非砸了你这破楼不可。”
显然是早有准备,他话音刚落,便有一队衙役进来。
凶神恶煞便问:“听说这里无良经营,以次充好,坑骗银钱?”
裴凉笑了笑,真就没见过送人头还帮忙递刀的。
便道:“是需要报官,理由嘛与几位说的不错,不过是我要告这位苟公子。”
“既然他不是自己口味特殊,想吃那流涕状的红烧犴鼻,那便是故意以次充好,欺瞒顾客,坑骗我银钱。”
苟公子脸色一青:“你诬陷,凭什么说那是我卖给你的?”
裴凉却笑道:“苟公子怕是丁点不善经营,所以最浅显的规矩都不懂。”
“犴鼻如此昂贵食材,我又怎会找那来路不明,交接不清的商家?”
“购买前必得是挑选诚信大户,且每一批都有标记凭证票据。”
“前几日你苟家旗下一家商铺送来的一批稀有食材全是徒有其表,内里不堪的货色。只不过苟家也算京城大商户,便是坑骗客人,也不至于如此下作愚蠢。我这人凡事不喜欢往坏处想,便想着是不是苟公子你独好这口,提前寄存食材,好让我到时候单独取用烹制。”
“因此将那食材如数收好,果然今日几位点的菜所需之料那批货全用得到,便是更加确信了我的猜测。”
“只是苟公子见谅,您几位喜食流涕口感,其他客人却不是,所以重新采买了新的犴鼻。”
“否则为何点这道菜的有数桌,却唯独你们吃出了问题?便是顾老爷,桌上也有一道红烧犴鼻的。”
众人抬头,便看到顾修一边看热闹,一边津津有味的吃菜,筷子上夹着的赫然就是一块犴鼻肉。
裴凉一副被耍了的模样:“如今苟公子却扬言非是自己喜欢,而是我以次充好?”
“那批材料我也一样不敢动,包装还完好印着你苟家商行的标识,若不是您想吃,那岂不就是坑骗顾客?”
说着后厨有人拿出一筐食材,均是苟家商行特有的油纸包装打结手法,上面赫然印着一个苟字大印,伙计手里还有交易票据,全然做不得假。
众人放下心的同时,又对此事忍俊不禁。
在座又不是傻的,这苟公子明显是给那魏小厨当出头鸟,岂知如此游手好闲蠢钝不堪。
便是要使坏,都不知道章法,把自己家的声誉赔了进去。
有人率先忍不住笑了:“果真是祸水倾城,拿自己家业信誉博美人一笑,还是年轻人敢想。”
“那苟大户一生累积的口碑,此次听说还参与皇商竞选,怕是要遭在这蠢儿子身上了。”
“家门不幸,人品不堪也就罢了,还蠢笨如猪,害人都不知道转几道手,简直故意逗人笑的。”
“嗨,也不能这么说,裴厨说得对,来路不明的食材谁会买?必是这人只知吩咐狗腿子行事,丝毫不知人家细心商户每一笔原料都要追溯到责任人头上,他自己蠢笨,狗腿子自然也敷衍交差。”
魏映舒简直没料到有人能蠢成这样,他们一桌被人指指点点,明明这该是裴凉要面对的。
然而还没完,门外一个身着锦衣的富户冲进来,见状走过来揪住苟公子的脑袋就拳打脚踢——
“我他妈让你学做事你不听,成日里围着女人裙角打转,拿家里声誉去讨好那贱女人。”
苟公子刚才被一众人奚落智力,这会儿又被老爹毒打,抱着头连连躲避,间或还替魏映舒反驳两声——
“魏姑娘不是那样的人,她从没要我做过什么,她还想与这裴家守望相助,是我气不过这姓裴的三番五次欺凌魏姑娘,想替她出出气而已。”
“出气?”苟老爷怒极反笑:“你出个气便把竞选资格给出没了,把老子一辈子经营的口碑给出没了。”
“这要是这贱人让你去杀人,你是不是头一个把你爹娘脑袋切了?”
这边鸡飞狗跳,滑稽不堪,魏映舒作为话题中心女主角,也只觉头皮发麻。
其他人想护着她先离开,然而就在此时,她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这让她打消了想法。
那人一出现,她眼里便再也看不下别人了。
“师,师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