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她趁娘不备偷偷溜出府,想去看看那个大娘。刚出府门没几步,她就听见一声惊叫:“鬼啊!”几步外的男子手里的包子掉了一地。
她诧异上前问道:“哪里有鬼?”
男子连连向后退去,一脸惊恐地瞪着她。
那眼里的惊惶与厌恶清晰得令夏未离发指。她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男子迅速跑开。
他说的鬼……是她。
刻骨的冷意一瞬从指尖侵袭到心间。夏未离忽然明白了什么,消失的镜子,莫名被封的后院……后院里有小池!
夏未离猛地向回跑去,路上又遇到几个行人,都是一脸惊惧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寒绝的冰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
“给我镜子!”她一冲进府便拉住一个丫鬟。
“小,小姐……”
“给我镜子!”
当镜子终于拿在手上时,夏未离忽然又冷静了下来。将镜子放在袖里,她一步步走回厢房,坐在梳妆用的木椅上,然后小心地拿出镜子看过去。
像是雷暴肆虐过后仅剩安静的荒芜。她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镜子里的人,怔怔地想,这人是谁?
那么眼熟的五官,右脸上却有一团诡异纠缠着的血纹,像从肉里长出来的血红色。
如此触目惊心。
夏未离一点点蹙起眉,镜子里的人也一点点蹙起眉。
原来,这个人……真的是她自己。
“啪”,镜子猝然摔落在地,声音刺耳。
她慌忙蹲下身去捡,怎麽就掉了呢?她明明摆在桌子上的,她明明没有去摔它的,没有的……
直到玻璃的碎渣将手扎破,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直在颤。
夏未离从那些碎片里捡起还算完整的一块,好端端地放在桌上。然后看着指尖的血,怔怔发呆。
三天了。
“小姐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了!”丫鬟带着哭腔,华衣妇人没有说话,脸上带着绝望,她也在门外守了三天了。
“叮咛,叮咛。”
忽然出现的老人猛拍房门:“小离你出来吧,爷爷一定会让你的脸恢复原样……”
“好不了的,我知道。”门毫无预兆地开了,少女就这样出现在房外众人的视线里,声音喑哑,看着老人的眼神却平静到木然:“爷爷你终于不躲着我了。琉璃花已经长在我体内了对吧?”
这三天她坐在碎镜前,眼睁睁看着右脸上的血纹一点点伸展开来,微挑的尖勾描成布满脸颊的花。
夏未离认识那花,那是被誉为“凡界仙花”的琉璃花,但她从不觉得这花有名字的美好。
往花心滴入新鲜的人血,花尖端便能生出透明的汁液,对血的主人有着极强的治愈力。她几年前随爷爷走天下时,曾在幽林里见过琉璃花,当时爷爷说若将琉璃花种入人体内,让花沐浴在血里,估计再病入膏肓的人也能好转如初。
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爷爷是鬼医啊。
是啊,鬼医,但毕竟不是神鬼。只要这花还在她体内,这长在脸上的花便不可能消失。
老人沉默。
一直没有说话的妇人忽然开口了:“现在该在的人都到齐了,有些话我就说白了。小离,以后你不许再碰与医术有关的任何东西。”
妇人盯着少女,憔悴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的强势,又透出几丝哀求。
夏未离一瞬瞪大眼,木然的神色终于出现裂痕。她下意识地看向老人,而老人却低着头避开她的眼睛,那姿态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小声道;“小离你决定吧。”
妇人又轻声道:“小离,你现在这样子……难道还要成天往外头跑吗?”
夏未离的心骤然缩了下。她看看不语的爷爷,又看看目光殷殷的娘,最后看着自己的指尖,那上面还留着镜子划破的血痕。
“好。”她轻轻道。
她听到她的生命里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咔擦”一声,好清晰。
从那以后,幽城里再没出现过一个被赞为仙医的夏姑娘。
她不再穿颜色鲜艳的衣服。
她不再喜欢笑。
一个月后,她对爹娘说她想离开幽城。爹为她放弃了幽城护城将军的位置,离城之时,许久不见的爷爷也出现了。
他们坐上了离开幽城的船。
夏未离以为离开熟悉的幽城,或许能找到新的生机。但她没想到那艘船驶向的,是万劫不复的血海。
上一刻还是风平浪静,下一瞬便是黑风苦海人间炼狱。华丽的商船顷刻间碎成一堆残骸,伴随着人们疯狂的呼喊,而更多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哼一声便被暴动的河水沉入蓝黑色的死亡。夏未离见过各种病症的痛苦,有些治好了,有些在哀嚎里走向死亡。她曾以为,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有不够精妙的医术,但眼前的劫难,是她从没有见过的,这样盛大而安静的死亡。
爹娘下意识向她奔来:“小……”
没有下一个字了,那一瞬浪头打过,人没了。
夏未离甚至没来及明白发生了什么,满眼都是爹娘望向她时的眼神。除了一个眼神,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
没有了。
她的爹娘……
死了。
没有哭喊没有眼泪,夏未离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世界满目暗色,除了绝望,她已无能为力。
“小离,快躲开!”熟悉的嘶哑喊声。她茫然看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浪头,随即身子被莫名地力道推到一边,回过神时已置身在一块漂浮的木板上,木板上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在这样汹涌的风暴中居然还能守得一处安稳。
夏鬼医也跃到这木板上,手里的光源源不断地涌到木板上,催动着木板远离风暴的中心。
尖利阴寒的笑声忽地从水底传开,一瞬暴起的水柱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令人发冷的声音飘荡在空中:“老头你的灵力不错,留下来陪我吧!”
“是妖!”老人的脸色骤然变了。
夏未离惊讶了下,转瞬又平静下来,妖就妖吧,是什么都无所谓。
“一家人死在一起也挺好的。”她淡淡地说。
老人身子一颤,猛地看向她,眼里有一瞬的震惊与失望,随即沉成浓浓的哀痛与自责。夏未离微怔,这是她出事这么久来爷爷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
老人忽然抚摸着腰间从不离身的铜铃,低声问道:“小离,你从不从医都没关系,但有一点你得明白,知道爷爷为什么总带着这铃铛吗?”
“……知道。”
小时候她曾好奇地问过爷爷,那时爷爷大笑着抱起她:“其实呀,我们夏家以前不是行医的,很久以前,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小时候贪玩,有次外出时被风雪困住了好几天,就要坚持不住时忽然听到了一阵铃铛声,就是这铃铛声让他提起了最后一口气,等到了救援。他很感谢救他的人,更感谢那阵铃铛声。后来他改了性子,潜心从医,并随身系着铃铛,让那些病痛中的人听到铃铛声就知道医生来了。他死后,铃铛一代代地传了下去,被不断改造修缮,又被注入了灵力,不烂不坏,成了夏家大夫的标志。”
那时的她懵懂地点了点头。
此时长大的她在诡暗的风浪里,却不明白爷爷为什么问这个。
透着黑气的浪越来越猛,木板晃得越来越厉害,老人却宽慰地笑了,喃喃道:“知道就好,知道我就放心了。”
什么?夏未离茫然。
“叮咛,叮咛。”夏鬼医忽然解下腰间铃铛,塞进了夏未离的手里,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他的手猛地往前一推,木板骤然断成两截,灿烂的光晕包裹住她所在的那截,像黑暗里燃起的霓虹,迅速向着风浪尽头的光明漂去。
而老人的身体留在原地,像是无数次抱住她时那样张开手臂,在风浪里撑开一方的屏障,岌岌可危却异常坚定。
疯狂兴奋的笑声从四面涌向老人。
两人间的距离迅速拉开,她瞪大眼,怔怔道:“爷爷……”随即猛然明白过来,嘶声喊道:“爷爷!爷爷!”
老人带着笑意看着她,顷刻间被汹涌袭来的阴冷黑雾瞬间吞噬。
“爷爷!”她一声一声喊得撕心裂肺,却再也看不清那张熟悉的脸。
夏未离一点点蹲下身,狠狠发颤。怎么可以这样,怎么会这样!
——爷爷,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对你说。我无法接受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我一点都不怪你呀!
——爷爷,这铃铛的意义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对我来说,铃铛声响起只意味着你回来了。
——爷爷,你回来啊,你听我说呀!
离风浪越来越远,她已经可以看见河岸。木板一个颠簸,疲惫至极的身心终于撑不住,黑暗袭来的一瞬,她脑中只剩一个想法——原来劫数来了,谁都躲不过的。
再次醒来时,夏未离已经被河岸边的人家救起。
“叮咛,叮咛。”她怔怔摇晃着手里死死抓着的铃铛,像是摇着一场再也回不去的梦。
再也回不去,因为她的一时冲动,因为她一个任性的要求,什么都毁了。夏未离抱紧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从那天起,她埋葬了夏未离,从此世上多了个戴着斗笠的大夫,大夫名为卫离,离散之离。
“叮咛,叮咛……”
胸口被贯穿的疼如此撕心裂肺,却不能让她的意识模糊一分一厘,纷呈的回忆戛然而止。
夏未离定定看着眼前熟悉的脸,这双眼曾那么慈祥地看着她笑,此刻却透着红光,满是疯狂的阴冷:“为什么我拿不出你体内的琉璃花!”
夏未离轻轻的笑,迟来了两年的泪顺着脸上诡异的花往下滑。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摇晃着手里染血的铜铃。
“叮咛,叮咛……”
铃声依旧,却不见归人。
爷爷,爹娘,小离曾想过活下去。两年的游荡后,却还是忍不住想回来看你们,哪怕死在一起。但此刻,小离只想报仇。
“琉璃花早已与我融为一体,取不出来的……”
就像她再怎么摇铃,爷爷也不会回来了。
“怎么回事!”老人体内的魔惊恐地看着自己贯穿少女的手臂,竟然在一点点融化!少女看着他,仍是轻轻地笑,目光里的仇恨将她脸上的血色琉璃花衬得更加诡怖。
***
“离而生恨者,使明柔之夏浸染血色。”
镯子里的世界,弈的周身隐隐浮现着一个繁复的阵形,阵还没有成形,只显出七个隐约的尖角,其中三个尖角上悬浮着泪滴状的凝冰。
弈抬眸看着最新的冰晶。银白光华从他指尖逸向那颗冰晶,不完整的法阵随之纹路新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