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七月十一,辰时三刻。
武康见玉簪插发髻,赶紧伸手去摘。开什么玩笑,睡了你的床,还要你的东西,那是恶霸行径。手刚碰玉簪,手腕被握住,妹子语气温柔:“郎君收下吧,不值几个钱的。”
这怎么好意思,武康连连摆手:“萍水相逢,无功不受禄,应该我给你钱。那个...你先等等啊,等崔五来了,我找他借钱。原来的瓷簪呢,给我插上吧,不能要你的东西。”
女子面露为难,语气有些尴尬:“那只瓷簪昨天晚上,掉地上摔断了,这是奴奴赔的。郎君莫要推辞,没簪子也不行,头发会散开的。”
武康哑口无言,披头散发像疯子,根本没法见人。瓷簪换玉簪,貌似大有赚头儿。想到这不再推辞,嗯了声闭上眼,等下找崔五借钱,多给些住宿费就行了。
敲门声响,进来个小婢女,说是崔五来了。还不待武康表示,房门被推开,崔五脚步匆匆。眼圈黑的像熊猫,眼球布满血丝,昨晚过度操劳了吧。
不过精神很好,脸色兴奋潮红,手里拿本线装书。大步来梳妆台前,书塞武康手里,火急火燎说:“二郎赶紧看看,这是白素贞的故事,愚兄熬整宿写的。”
“白素贞的故事,那是真没意思,我更喜欢《兔八哥的故事》”,随手丢在梳妆台,瞅瞅温婉妹子,不想占她的便宜。斟酌片刻,看向崔五说:“我身上没钱,你先借我些,给这位姐姐...”
崔五吩咐小婢女:叫你们妈妈进来,把我兄弟的事办妥了,重重有赏。
小丫鬟喜形于色,转身跑出门,崔五拿起线装书,重新塞武康手里,急不可耐道:“二郎快看看,书里有金龙祥瑞,叔父写在开篇。哎呦你上点儿心,这可是头等大事,关系咱俩的前途。”
关系咱的前途,那必须仔细看,武康翻看书页。闻清新墨香,看扉页晦涩内容,一时瞠目结舌。崔县令脑洞太大,要是穿越到后世,提笔写网文,肯定大神级别。
开篇介绍《白蛇传》的由来,说白蛇和黄金蟒,本是一母同胞。白蛇化白娘子报恩,金蛇留青城山,历经千年修炼,终能化龙飞天。却因放不下亲妹子,于是下山寻找,在整个大唐寻找。
那日来到婺州,由于水土不服,受重伤修行大减。奄奄一息之际,被结伴游历的崔健之、武康救起。金蛇感激涕零,托梦给两人,讲述妹妹的故事,也就是这本白蛇传。
有点儿意思啊,武康呵呵直乐,驴头不对马嘴的。许仙啥时候,多了个大舅哥,还是金色的舅哥。崔县令太可爱,为了金龙祥瑞,老脸都豁出去了!
不过你今年献祥瑞,陈硕真明年造反,到时你这张老脸,恐怕被打成鞋耙子。合起书递给崔五,你们爱咋咋地,反正明朝的冯梦龙,不会告你们侵权。
崔五眉开眼笑,手舞足蹈的架势,恨不得亲他两口。此时敲门声响,婢女领着妇人进来,约莫三十岁左右。打扮的花枝招展,涂厚厚粉底,先躬身行礼,再笑撵如花。
掐着兰花指,嗲声嗲气道:“哎呦五郎君,您能看上如烟,是她上辈子修的福气,奴家哪敢收您钱?这是奴籍文书,请您收好了,如烟以后就跟您了。”
崔五满脸严肃,接文书一目十行,确定无误后,摆手赶苍蝇似的,打发走老鸨子。文书递给武康,煞有介事道:“贤弟且收好,以后如烟和小翠,就是你的人了。”
武康当初懵逼,这就成我的人啦,只是让你付过夜费,以及买那支白玉簪,没打算给她赎身。我现在身无分文,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养他们。
刚想开口拒绝,崔五眼神制止,拉他到旁边耳语:“赎身做妾室,明年不会被罚,官府不管娶妻或纳妾,能生孩子就行。她是此楼的头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攒了很私房钱。贤弟纳她妾,不用为生计发愁。”
武康嘴角抽搐,听这意思,让俺吃软饭呀。太给穿越家丢脸,不封侯拜相,不腰缠万贯,先来碗软饭吃。转念又一想,貌似有些道理,官府罚钱还好说,要是送来个东施,那才叫恶心。
崔五见他意动,继续忽悠:“二郎明年十八,那些个同龄人,孩子都能喊阿耶了。身边没女人伺候,会有好事者,污蔑你有龙阳癖,那更恶心。”
有几分道理,武康不再纠结,来到如烟身边。考虑片刻,文书叠起来,放进首饰盒,盖上盖子说:“文书交给你,选择也交给你。若有好归宿,随时可离开;若如果无处可去,想跟着我吧。”
如烟连连点头,眼泪下来了,奴籍畜生不如,终于成自由身了。武康不禁乍舌,大唐的妹子,也太好骗了。在我那个年代,说的天花乱坠,只要没大把钞票,没女人会搭理你。
准备安慰几句,又被崔五叫住,满脸猥琐,嘿嘿笑道:“等回到婺州,愚兄送你宅院,到时关起门来,怎么搞都行。咱先办正事,去县衙找叔父,铁笼子造好啦。把祥瑞装进去,马上去婺州,别让阿耶久等。”
说罢瞅瞅如烟,吩咐婢女小翠:“赶紧收拾行李,尽量轻装简行,只拿贵重的东西。换上普通衣衫,午时两刻前,去衙门口等着。二郎赶紧走,叔父和诸位差官,早就等候多时。”
二话不说匆忙下楼,绕十几道弯,跑到县衙二堂。院子里围满人,中间放铁笼子,停着散架马车。最豪华的马车边,黄绸缎盖蟒蛇,不良人戒备森严。
铁笼空隙很小,黄金蟒逃不掉,武康稍稍放心。和崔县令喧嚣,说些注意事项,指挥衙役装蛇。他们争先恐后,都想沾祥瑞龙气,若非场合不对,绝对大打出手。
各就各位,武康爬笼子上,打开顶部小门。四衙役拉开绸缎,露出大肚子黄金蟒,小心翼翼的包围。崔县令及手下官员,向蟒蛇三鞠躬,嘴里念念有词。
两衙役光膀子,抬木棍上马车,铁笼衙役接手。武康检查蟒蛇头,确定这祖宗活着,接过缠红布的剪刀,剪断蛇头腰带。黄金蟒慵懒吐信子,头颅紧贴木棍,无张口咬人倾向。
武康放下心,手握剪刀蹲下,让衙役往下放。逐个剪开藤条,费九牛二虎力,把大肚子放进笼子。黄金蟒盘起身,所有人松口气,没出意外就行。这祖宗是金龙祥瑞,要是有三长两短,长安城的李九,铁定暴跳如雷。
八名衙役齐上手,抬铁笼到马车上,迅速调整位置。黄金蟒抖动蛇身,蛇尾露出铁笼,耷在衙役手上。这哥们瞬间高潮,咧大嘴嘿嘿傻笑,沾染金龙贵气,肯定大富大贵。
武康很无奈,没必要如此兴奋,它压根儿不是祥瑞。你们不知道,它有多厉害,若非吃饱懒得动,早暴走缠人了。等到了婺州,写文件详细介绍,黄金蟒的生活习性,包括如何饲养、如何冬眠等。
着重强调危险性,因为蟒蛇的牙齿很锋利,能轻松咬断骨头。无论李九、武媚娘,或者金枝玉叶们,好奇之下被咬伤,都是弥天大祸。万一迁怒小太爷,自己这颗脑袋,想不搬家都难。
安排好一切,排除任何安全隐患,示意可以离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乐队走最前面,卖力的敲锣打鼓。后跟舞狮队,然后是执刀民兵,雄赳赳气昂昂的。
崔县令骑高头大马,红光满面洋洋自得,不时冲百姓拱手。只是浪费表情,人山人海的吃瓜群众,没几个人搭理他,都在欣赏金龙。男女老少都有,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很快群众疯了,往笼子上抛铜钱,一时间噼里啪啦。车辕上的武康和崔五,被飞来铜钱砸中,脑门儿砸的生疼。这样不行啊,估计走不到婺州,就得被钱砸死。索性换盔甲,再借盾牌护脸,铁笼旁瑟瑟发抖。
来到婺州城外,搞了四麻袋铜钱,本想贪污些,却被崔县令告知,钱是百姓供奉金龙的,要一同送到长安。搞的他很郁闷,比吞苍蝇还难受。早知不上缴黄金蟒,自己造笼子卖艺,也能挣的盆满钵满。
婺州城外,场面宏大,兰溪县与之相比,小巫见大巫。婺州刺史崔义玄,带着大小官员,亲迎祥瑞进城。老崔给金龙三鞠躬,还朗诵一篇文章,赢得满堂喝彩。最后不良人开路,崔刺史持马鞭,亲自赶车进城。
没武康啥事儿,带着如烟两人,跟崔五到座宅院外。院子不算大,有正房、东西厢房,还有个小跨院,住三个没问题。这是他养外室的地方,因为献祥瑞有功,他老子崔刺史心情好,准许带外室回府。
崔五把他们安顿好,又吩咐崔府仆人,送来粮食等必需品。完事儿匆匆离开,直到吃过晚饭,再次登门造访,他老子要求会面。武康不敢大意,在如烟的帮助下,打理精致仪容,上崔五马车,前往婺州刺史府。
刺史府书房,见到了崔义玄,六十多岁的老头。满头银发,精神矍铄,身板硬朗,不怒自威,上位气势,浑然天成。出身清河崔氏,五姓七望之最,根红苗正的大户人家。
经历高祖、太宗、李治三朝,称得上三朝元老。将来也是这位,在婺州地界,亲率婺州民兵,剿灭陈硕真叛乱。史书对他评价很简单,身经百战,心狠手辣。
崔义玄待他见礼,抬头瞟一眼,没说话也不赐座,继续埋头看书。书房异常安静,只有偶尔翻书声,被视若无睹。武康不急不躁,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原地挺拔如松。
知道这是下马威,前世在体育学院,也被教导主任刁难,足足站半个小时。继续回忆史书,老崔血腥镇压义军,虐杀女皇陈硕真。由此看来,得好好伺候,千万不能得罪。
时间分秒流逝,很快两刻钟过去,崔义玄依旧看书。武康暗暗吐槽,差不多就行啦,这样拿捏没意思。是不是看金瓶梅啊,我也深谙此道,要不共同研究?
又过去十分钟,还没抬头的意思,武康浑不在意。我的耐力很好,想念皎月女神时,能发呆一整天。看谁耗得过谁,于是放空意识,眯着眼魂游天外。
不知道过多久,崔义玄抬起头,眼眸闪过赞许。合上手中书,缓缓坐直,淡淡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何解?”
武康回神,见他面无表情,思索片刻回答:“父母在世,子女留家中尽孝,尽量不出远门。如有情况特殊,必告知父母去向,安排妥帖照顾父母的方法,让自己没后顾之忧...”
话说完,得不到回应,气氛再度压抑。盏茶功夫,武康心知肚明,这个老狐狸,想让我自爆糗事。婺州距离睦州,二百四十多里,骑快马来回,顶多三天,应该派人调查了。
武康整理思绪,实话实话:“回禀崔公,我离家出走,实在迫不得已。因为贪杯,偷拿父母积蓄,和狐朋狗友吃酒。惹阿耶大怒,被村里叔伯,吊在树上打。”
崔义玄不置可否,武康继续倒:“后被妖道陷害,他用小戏法惑众,蒙蔽武家村百姓。污蔑我是酒神,联合村民,把我赶出家乡。某无计可施,只得来婺州,投奔我娘舅。”
“酒神吗,妖道不学无术”,崔义玄嗤笑,盯着他双眼说:“妖道施展妖法,满满一碗水,顷刻凝结成冰。其中必有蹊跷,老朽冥思苦想,不能勘破门道。二郎却称其‘小戏法’,看来知其奥妙,可否告知老夫?”
武康心中一紧,老狐狸太厉害,抓住蛛丝马迹,就能发散思维。看着目光锐利,显然有了计较,笃信我知道秘诀。怎么感觉自己,此刻一丝不挂,从内到外曝光了?
强迫自己镇定,斟酌片刻,争取最大利益:“回禀崔公,凝水成冰的秘诀,我确实知晓。崔公也知道,这能带来巨额财富,我的要求不高,只要其中四成,您看?”
崔义玄不置可否,示意武康入座,手拈长须说:“永徽二年,颁行《永徽律》,疏议十恶不赦。二郎是否知道,十恶中的第四恶,作何解释吗?”
说起《永徽律》,武康还真知道。前世皎月女神,是历史系学生,毕业论文用到《唐律疏议》,也就是《永徽律》的注释。作为备胎的他,自然帮女神排忧解难,查阅很多资料,知道“十恶不赦”。
所谓的“不赦”,就是不会减刑。古代皇帝为了装逼,喜欢大赦天下,服刑犯人免罪,回家过年去吧。然而有十条罪名,不享受大赦待遇,也就是平时所说的——十恶不赦。
想到这,如实回答:“第四恶为恶逆,谓殴及谋杀祖父母、父...”
话语戛然而止,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昏倒。穿越时的画面,催命符般涌脑海:原主和不良人醉酒赌钱,醉醺醺不知情,把老爹摔赌桌上。殴打父母为恶逆,如果罪名落实,秋后都不用等,直接斩立决。
冷汗淌脖颈,老狐狸知道了,并用此拿捏。武康觉的很冤枉,要是真被砍了,也得六月飞雪。殴打老爹是原主,不是穿越的我。情急之下想狡辩,又讪讪闭嘴。真要开诚布公,说自己是穿越的,也难逃一死。
大事不妙呀,难道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忌日?如果能回到未来,倒可以尝试下。武康满脸苦笑,突然脑中灵光闪,渐渐回过味儿。这种情况,若发生在黄金蟒之前,肯定必死无疑,现在大有可为。
金龙祥瑞在婺州,闹的满城风雨,估计这个老狐狸,早八百里加急,通知了长安李九。李九刚登基三年,就有金龙降世,肯定美的找不到北,天大的殊荣,前无古人的祥瑞。
自己是祥瑞发现者,殴打武老爹这事,就算传李九耳中,也会从轻发落吧。黄金蟒是保命符,崔义玄不敢放肆,想到这恢复从容,直视老狐狸。
崔义玄再次闪过赞许,手拈抚须笑而不语,抬手拍两巴掌。书房门打开,走进四个军士,怀里抱木盒子。盒子放在桌上,离开书房,带上房门。老狐狸点头,示意打开盒子。
武康不明所以,懒得多费脑筋,直接伸手打开。打开第一个,手一哆嗦,盖子重新盖上,腹中阵阵翻滚。不停深呼吸,强压呕吐冲动,片刻后再次打开。
人头静静躺着,面部狰狞扭曲,看起来很面熟。努力回忆,倒吸口凉气,竟然是熟人。原主生前最后的酒席,和三个不良人一起,这颗人头的主人,就是三人之一。
如果所料不差,另外俩不良人的头颅,就在其余盒子里。那么问题来了,第四个盒子是谁?知道自己殴打老爹的,只有仨不良人,以及老爹自己,继母都不知道。
慢慢盖上木盒子,手指有节奏敲击,片刻后眉头舒展,知道第四个倒霉蛋是谁了。崔义玄这个老狐狸,不仅心狠手辣,心思还相当缜密,做事来滴水不漏。
如果猜的不错,人头的主人是个道士,就是当初污蔑自己,会硝石制冰的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