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元年(公元661年),夏四月二十,辰时四刻。
东都上林苑,西侧合璧宫,连璧殿朝会。文东武西,各分两列,按资排辈。武康站在西列,位置正数第二,前面是个老者,李孟尝字待宾。和他有些亲戚,他的发妻崔氏,是小晴的姑奶奶。
今年六十九岁,汉东郡开国公,右监门卫将军。若论官级大小,应该站在武康身后,可人家资历太老。类似于郑仁泰,秦王府的幕僚,李世民的心腹,玄武门政变时,他也是急先锋。
两家虽有亲戚,却无半分交情,从来没走动过。他出身赵郡李氏,典型的关陇门阀,对于小户武家,向来不假辞色。两人每次见面,武康笑脸相迎,都会贴冷屁股。
大殿内人声鼎沸,针对铁勒的反叛,展开了激烈讨论。有的建议安抚,有的建议讨伐,双方唇枪舌战。武康保持缄默,你们爱咋咋的,我是懒的开口,反正没我啥事。
讨论半个时辰,李九不厌其烦,拍板出兵讨伐。那么问题来了,所有精锐将领,全部派往辽东,谁来挂帅统兵。李义府慷慨激昂,列数武康的功勋,推荐为行军总管。
很快反对如潮,都是些老家伙,理由是年纪小。许敬宗也力荐,有志不在年高,变之可堪大用。朝堂变菜市场,武康昏昏欲睡,懒得毛遂自荐。能明显觉察,李九的视线,饱含着诡异,六次扫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李孟尝干咳,很快鸦雀无声,老家伙嗓门亮:“铁勒九姓反叛,燕然都护告急,平叛刻不容缓。漠北地形复杂,军务千思万绪,需派老成大将。老臣窃以为,郑仁泰将军,可将兵出征。”
可谓一锤定音,群臣不再争论,仁泰拱手躬身。李九沉吟片刻,话语抑扬顿挫:“上柱国同安郡公,右武卫大将军郑仁泰,铁勒道行军大总管,将兵平息铁勒叛乱。”
老郑高声应诺,这位万年副将,终于扬眉吐气。武康嗤之以鼻,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希望您长点心,不要刚愎自用,不要贪功冒进,更不要坑队友。
按照以往惯例,行军的大总管,推荐各副总管。群臣再度讨论,李九作为参考,开始调兵遣将:燕然都护刘审礼,铁勒道行军副总管;左武卫将军薛仁贵,卢山道行军大总管;右屯卫将军孙仁师,降水道行军大总管。
卢山道和降水道,兼任铁勒副总管,皆受铁勒道节制。如此便确定了,郑仁泰大将军,为领军大元帅。本来很和谐的,他却突然搞事,提出诡异建议:左千牛府大将军,金华县公武变之,出任三道行军长史。
不待群臣讨论,李九马上准奏,认命言辞凿凿:柱国金华县公,千牛大将军武康,三道行军长史,铁勒行军副总管。事情告一段落,随军征战漠北,已然成为定局。
所谓行军长史,就是狗头军师,类似总参谋长。扑街的郑仁泰,皮一下很开心?武康手持象笏,出列奉诏应命,接过小型节仗。归队时偷眼观瞧,李孟尝幸灾乐祸,郑仁泰笑容诡异。
这两个老扑街,你们算计的同时,也是霉运的开始。朝会开始之前,李义府许敬宗,信誓旦旦保证,我不可能出征。你们打他们脸,他们睚眦必报,等着倒血霉吧。
入列站定,面沉似水,扯出苦笑。李淳风断言,我与郑仁泰,最近有交集,果然应验了。他推荐我长史,肯定没安好心。想在军营里,秘密收拾我吗?放马过来吧,乃翁不怕你。
同时也理解了,何为随礼而行,何为随遇而安。薛仁贵名薛礼,孙仁师名孙遇。李淳风的意思,跟随他们两个,就能化险为夷。武康感慨颇深,老神棍不简单,堪称未卜先知,道行深不可测。
李淳风的断言,郑仁泰的厄运,想必也会发生。至于什么厄运,李淳风没有说,武康也懒得猜。如果所料不差,厄运在战场上,要么兵败被俘,要么战死沙场。
接下来走流程,众宰相拟诏书,李九朱笔御批,君令即刻下达。关内道折冲府,调遣三十五支,诸如凤神府等,多为中等精锐。河南道折冲府,调遣二十五支,共计七万卫士。
北方单于都护府,征发三万突厥兵,步骑共计十万兵,奔赴漠北伐铁勒。按照朝廷惯例,部队开拔之前,皇帝宫中设宴,勉励诸位将军。所以朝会结束,合璧宫绮云殿,饕鬄大餐践行。
提起绮云殿,武康轻叹气。在不久的将来,媚娘的心头肉,当今太子李弘,我的便宜外甥,会暴毙绮云殿。入殿见到李弘,心头阴霾更盛,七岁的小正太,身体很是单薄,脸色也不正常。
等见完君臣礼,李弘文质彬彬,给舅舅行晚辈礼。从他的表情中,感受到了亲密,媚娘调教很好。这个小兔崽子,当年每次见面,都被我这张脸,吓的哇哇哭。现在长大了,貌似懂事了,还像个人样。
满桌宫廷佳肴,只要李九作陪,必定索然无味。推杯换盏后,宴席进入尾声,李九对薛仁贵说:“古代善射之人,箭透七层铠甲。仁贵坐镇中军,武艺恐怕退步,射五层甲试试。”
仁贵果断应命,众人来到殿外,太监奉上强弓。宫人立刻准备,木头人穿皮甲。所谓的皮甲,牛皮浸泡树脂,硬化后刷油漆。防御不如铁甲,胜在便宜轻便,是唐军制式战甲。
五层厚厚皮甲,仁贵搭弓射箭,轻松穿甲而过。李九拍手叫好,马上吩咐太监,赏赐极品铁甲。李弘瞅向舅舅,向李九谏言道:“常听阿母说,舅舅勇冠三军,箭法百发百中。弘儿想
见识下,恳请陛下批准。”
小大人的模样,惹李九哈大笑,众人也都莞尔。武康当仁不让,拉开两石强弓,长箭气势如虹,轻松射穿五层。刹那满堂喝彩,李九夸赞几句,煞有介事道:“最好的盔甲,已经给了你,此次无赏赐。”
武康连道不敢,那套黄金战甲,数次救我性命,肯定不会换掉。赏赐与否,并不重要,关键是确定,太子对我的态度。李九和媚娘,都很宠爱他,对我没敌意,比什么都好。
离开上林苑,回到扈从营,准备出征事宜。吩咐钱顺回家,点齐二百亲卫,其余护卫媳妇。然后提笔写信:亲爱的媳妇,我又要出征,乖乖呆在家。我是扈从将军,不能擅离军营,所以书信告别。
派出楚神客,回洛阳送信,顺便取装备。到了午时左右,媚娘如期而至,带了很多东西:几十片金叶子,打包的熟羊肉,精装的高粱酒,各种宫廷糕点,各种常备药品,还有几件衣服。
然后不停嘱咐,絮絮叨叨很久,亲情味很浓郁,令人心旷神怡。媚娘前脚刚走,媳妇后脚来到,还带来女儿闹闹。同样的絮叨,同样的嘱咐,同样的关怀。
晚上哄睡闹闹,做完热身运动,小晴愁眉苦脸:“行军长史是文职,出谋划策就行,不要冲锋陷阵。另外我决定了,等你出征回来,咱家添几房妾室。”
这福利相当好,可惜不是时候,画风也不太对。武康装腔作势,额头互相碰触,煞有介事道:“没有发烧呀,说什么胡话?是否有长舌妇,说你吃醋善妒?关起门过日子,自己开心就行,别理流言蜚语。”
小晴嗤之以鼻,模样很是认真:“我行我素惯了,那些无聊指责,从不放在心上。我是真心实意,夫君立的誓言,不要再履行了,武家需要子嗣。李义府夫人说,夫君只是难孕,找到易孕女人,就会诞下子嗣。”
武康哑然失笑,我是正常男人,是你不能生育。还是算了吧,倘若生孩子,李九的戒心,会恢复从前。对于他来说,不能生的外戚,才是好的外戚。
武家兄弟的遭遇,就是前车之鉴,所以不能纳妾。本想开口拒绝,心思电转间,有了馊主意:“纳妾归你管,你看着办吧。此次出征漠北,至少半年时间。抓紧时间温存,我要释放精力,省的以后憋着。”
小晴翻起白眼,双手推开胸膛,嗲声嗲气道:“现在谈正事,别嬉皮笑脸,给我安分点。你每次出征,我提心吊胆,总被噩梦惊醒。这种苦闷生活,老娘早过够了,老实告诉我,还有完没完?”
绝对有完啊,武康低眉顺眼,小心翼翼讨好:“媳妇别生气,这种鬼日子,我也过够了。最多再熬五年,等灭掉高句丽,战事就会减少。到时我当文官,天天在家陪你,好不好吗?”
小晴突然生气,直接推开武康,裹被子背对他:“我要睡觉,你自己睡,不要烦我。我听李夫人说,你把御赐的玉佩,给了水仙小哥。不能便宜她,把她纳进门,还是咱家的。”
貌似稳赚不赔,你是商业鬼才,武康哑然失笑。小心钻进被窝,从后面抱住她,温言软语建议:“李义府多行不义,最多三年之年,会被流放巂州。所以宝贝媳妇,与其保持距离,当心惹祸上身。”
不到半分钟,小晴翻过身,乖巧点点头,钻进暖怀抱。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轻微鼾声,武康悄悄下床,穿睡衣披大氅。来到写字台前,给刘仁愿写信,阐述老李的阴谋,让他酌情处理。
接下来的日子,夫妻如胶似漆,每天都在温存。二十五日清晨,接到朝廷通知,准备行军漠北。留钱顺在家,武康收拾行囊,带齐盔甲战刀。点齐二百亲卫,告别小晴母女,找郑仁泰报到,再次踏上征途。
七万卫士出洛州,三路总管向北行,途经并州和云州,来到单于都护府。那是贞观四年,李靖俘虏颉利,灭亡东|突厥后。置单于都护府,管理突厥故地,辖境整个内蒙古。
会师三万突厥兵,十万卫士向西行,行军内蒙古高原。部队横跨草原,进入燕然都护府,来到河套平原,抵达阴山的北麓。结合脑中记忆,很快确定位置:内蒙杭锦后旗北,乌加河的北岸。
燕然都护刘审礼,加入了领军团队,所有将领齐聚。召开军事会议,郑仁泰亲自主持,确定了行军路线:大军翻越金山,进入浑河州,在浑湖休整。然后沿浑河北上,在燕然山的南麓,与铁勒九姓决战。
金山即阿尔泰山,浑湖是乌兰湖,浑河是翁金河。此次行军路线,翻译过来就是:从内蒙古自治区,进入蒙古国境内,去蒙古南戈壁省,大军休整乌兰湖。沿翁金河北上,横穿中戈壁省,进入前杭爱省。
行军的目的地,是铁勒聚集地,燕然山的南麓。成语燕然勒石,说的就是燕然山。东汉大将窦宪,永元战役破匈奴,赶北匈奴出漠北,在燕然山刻石记功。而燕然都护府,也以此山命名。
武康胸有成竹,所谓的燕然山,后世称为杭爱山。位于蒙古国中部,从西北走向东南。全长七百公里,平均海拔三千米,主峰海拔四千米。大唐的百姓,包括文人士子,习惯称其“天山”。
大军即刻开拔,蒙古高原的六月,白天阳光毒辣,昼夜温差很大。旅途百无聊赖,武康便手不释卷,研究那本天文书。是李淳风送的,记录气候变化,诸如风雨雪雹等,学到很多知识。
有不懂的地方,去请教刘审礼,总能得到解答。老刘平易近人,解答
很有耐心,关系渐渐熟络。媚娘给的美酒,各种宫廷糕点,招待诸位总管,攀关系联感情。
主要攻略目标,是薛礼和孙遇,李淳风的批言,他们是脱险关键。武康身份很高,武皇后的堂弟;官职比他们高,左千牛府大将军;战功很高,西亡突厥,东灭百济;武艺很高,许州讲武,连败众将,包括孙仁师。
有身份官职高,有战功武艺强。再把身段放低,出手异常阔绰,见面行晚辈礼。说话谦虚谨慎,保持足够尊重,拿出真心实意。如此行事作风,很难惹人生厌,是以无往不利。
行军不到半月,全部行军总管,除郑仁泰以为,都与武康交好。接触时间越长,感情拉的越近,几乎无话不谈。特别是孙仁师,整日缠着结亲,要闹闹做儿媳。
这个没法答应,我的宝贝闺女,早与李贤订亲。如果答应了你,媚娘会弄死我。实话实说后,老孙郁闷很久,同时放出狠话:你若再有儿女,必须结亲孙家。
感情越发熟络,探讨私密问题,不会感到尴尬。薛仁贵自我介绍,他出身河东薛氏。家道中落之后,家境贫寒清苦,靠些许薄田为生。他的妻子柳氏,建议他去投军,用军功改变命运。
薛仁贵离开家,找张士贵应征,自此步入军旅。在辽东战场上,开始崭露头角,得到李二青睐,从此人生开挂。从普通的小兵,拿生命搏军功,然后步步高升。
时至今日,已出人头地。左武卫将军,从三品武官;河东县开国男,从五品的爵位。武康自愧不如,你是白手起家,我是软饭起家。当初穿越大唐,小晴心仪我,老崔照顾我。然后又吃软饭,抱媚娘的大腿...
五月二十七日,进入前杭爱省,距离天山南麓,大约三百余里。前方斥候来报,铁勒九姓大军,大约十五万众,天山南麓集结。军事会议召开,在翁金河安营,众卫士养精蓄锐,两日后行军天山。
午时七刻左右,营帐安札完毕,武康呆在帐里,勾勒此次战局。两刻钟之后,薛仁贵惯例来访,提着大块烤羊肉,双眼满是狡黠:“漠北大肥羊,配极品红高粱,堪称绝世佳肴。”
武康表示无奈,打开军用背包,拿出两坛美酒:“阿姊送的美酒,这是最后两坛,等下全部消灭,省的你再惦记。我说仁贵老兄,咱俩都是饭桶,你这两斤羊肉,不够塞牙缝的。”
与之对面而坐,老薛双眼放光,拎酒坛仰头灌。咕咚咚酒下肚,舒服的打饱嗝,拍着肚皮说:“这只是下酒肉,不要奢求太多。等到班师回朝,你来我家吃酒,咱俩一决高下,看谁的饭量大。”
武康翻白眼,比吃饭喝酒,我谁也不怕。哥俩边吃边聊,武康想起影视剧,扯诡笑小声说:“据坊间传言,张士贵将军,很嫉贤妒能。在他麾下效力时,他苛刻陷害你,其女婿何宗宪,冒领你的战功...”
啪的拍木榻声,老薛霍然起身,完全暴跳如雷:“简直胡说八道,张公器重我,大力扶持我。他女婿不姓何,所以冒领战功,纯属子虚乌有。变之告诉我,是哪个田舍奴,如此污蔑张公,我要砍他脑袋。”
原来又是冤案,武康赶紧起身,重新拉他坐下:“坊间的传闻,都不足为信,不要生气嘛。咱们不说这个,仁贵兄消消气,这坛酒也给你,算我说错话了。”
老薛气愤难耐,再次撂下狠话,非砍散播谣言者。武康嗤之以鼻,您老本事再大,也砍不了他们。后世的小说家,无良编剧导演,你拿什么砍呀,除非也穿越千年。
张士贵还凑合,我老师苏定方,被黑出银河系。战功彪炳的大将,卖主叛国的奸臣,如此华丽的转变,到底如何完成的?武康抿嘴浅笑,忽然帐帘掀开,楚神客匆匆报:“孙将军有请,郑将军病重。”
仁贵瞪大牛眼,放下手中酒坛,起身大步离开。武康紧随其后,扑街的郑仁泰,关键时刻掉链子。两军即将决战,你生毛的病啊?难道所谓的厄运,是病死军中?
哥俩到中军帐,诸位总管都在。郑仁泰躺榻上,脸色苍白如纸,模样有气无力。刘审礼检查完,吩咐亲卫熬药,带着众人离开。在中军帐旁边,孙仁师问他:“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倒?”
刘审礼摇头,压低声音说:“偶感风寒而已,休息个三五日,就能恢复如初。刚才郑将军有令,薛将军和武长史,为前军正副总管。明日辰时五刻,卢山兵奔赴天山,试探贼军的虚实。”
两人应诺接令,武康眉头微蹙,嗅到了浓浓阴谋。卢山道四万卫士,对抗十五万贼兵,兵力相差三倍多。倘若陷入泥潭,绝对万劫不复,要么损兵折将,要么全军覆没。
老扑街郑仁泰,良心大大的坏,明摆要坑乃翁。如此窄的气量,如此卑劣手段,做什么大元帅,回家养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