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对垒武卫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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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庆六年(公元661年),春正月初八,未时六刻。

洛阳福善坊,青楼颜宾楼,二楼豪华包厢,对峙剑拔弩张。婺营左队正赵声,护卫大佬左侧,单刀对峙众部曲。十几个部曲,七八个护院,刀锋已出鞘。

部曲队伍前面,矗立中年汉子,身材异常魁梧。武康认识他,姓郑名广字仁泰,汴州开封县人。今年五十八岁,功勋上柱国,爵封同安郡公,官拜右武卫大将军。

早年投李世民,秦王府的幕僚,堪称嫡系心腹。参加唐初战争,平定刘武周,宋金刚王世充,及窦建德的战争。玄武门政变,他是急先锋,资格相当老。曾跟随李勣、牛进达,两次讨伐高句丽,可谓战功彪炳。

然而在秦王府,出身地位较低,是以在贞观时,不显山不露水。虽然久经沙场,却是副将身份,从未独当一面。等到李九上台,凭借军功资历,混了个大将军。

武康的上辈子,也是开封县人,与他可称老乡。是以有些好感,主动起身见礼,决定先礼后兵。先把姿态放低,息事宁人最好,毕竟是大将军,犯不着结梁子。

郑仁泰有台阶下,和颜悦色的还礼,煞有介事道:“变之说笑了,让你家破人亡,老夫何德何能?说句不中听的,咱们的生死祸福,只有圣人能左右。”

说完大实话,转身训部曲:“酒囊饭袋们,把刀收起来,滚门外候着。都瞎了狗眼,知道他是谁吗?金华县公武变之,武皇后的从父弟,左千牛府大将军,与老夫平起平坐。”

节目效果很好,部曲仓惶撤退,护院屁滚尿流。老鸨肠子悔青,此刻终于相信,他敢拆颜宾楼,并非无的放矢。壮胆子偷偷瞧,不禁目瞪口呆,为何水仙也在,还是不施粉黛?

很快人群退去,空荡荡的包间,只剩老郑老鸨。李淳风起身,寒暄些废话,老郑吩咐老鸨:“兰娘速去准备,请邓举举作陪,取来竹叶佳酿。老夫今天高兴,要与变之贤弟,好好喝上几杯。”

暂时风平浪静,李淳风挪位置,坐在北方主位。武康和颜悦色,示意赵声守门,招呼客人入席。郑仁泰不客气,姿态大马金刀,与他对面而坐。

认出水仙小哥,黄脸稍微错愕,鹰眼闪过狠戾。神情变幻虽快,却被尽收眼底。武康浑不在意,南衙十六卫中,二武卫的地位,高于二千牛府。可是在实际上,南衙其余诸卫,若非万不得已,不会得罪千牛府。

左右千牛府,不领折冲府,只是保镖警卫。更通俗的讲,御前带刀侍卫,皇帝的身边人。同时监视诸卫,直接报告皇帝。若他们说坏话,圣人耳濡目染,会逐渐疏远你,这谁顶得住?

此刻有敲门声,赵声得到许可,开门放人进来。兰娘带着美人,嗲声嗲气作揖:“两位将军容禀,这是我家举举,她和水仙小哥,并列颜宾台柱。武将军是贵宾,举举尽心伺候,奴奴先行告退。”

邓举举作揖,提裙角款款来,确实是大美人。武康窃以为,其容貌气质,比起素衣娘子,要逊色两分。即将入席那刻,素衣娘子温言:“杯中酒尚温,郎君及时饮。”

声音委婉动听,武康轻翻白眼,这也是心机女。不过给你面子,举杯邀贵宾,李淳风共襄,郑仁泰敷衍。举举面不改色,走向胡桌对面,坐在仁泰右首。

气氛略微尴尬,仁泰意图落空,武康嗤之以鼻。想让举举陪我,素女过去陪他,可人家不乐意。同时也明白了,身边的素衣娘,就是水仙小哥,洛阳城头号名妓。

老色鬼郑仁泰,觊觎小哥许久,看来尚未得手。酒杯再度斟满,武康调戏老李:“我和郑大将军,都有美人相伴,您老也请个吧,免得空虚寂寞。环肥燕瘦,随便您挑,晚辈做东。”

土豪气息十足,老李不置可否,偏过头不理他。仁泰放下酒杯,看向武康说道:“变之此言差矣,青楼诸位头牌,都是以诗探花。咱们出来狎妓,就要遵守规矩,若以权势相逼,会被士族嗤笑。”

此乃指桑骂槐,指责我用权势,逼迫小哥就范。估计在他眼里,小哥素衣出席,是在无声抗拒。乃翁被冤枉了,没有以势压人,是她主动伺候。果断笑而不语,也不多费口舌,静等他的下文。

笑面虎郑仁泰,突然语重心长:“变之小贤弟,不是我说你,征战沙场之余,必须手不释卷。你勇冠三军,还冲锋陷阵,愚兄很佩服。但你的诗文,实在不堪入耳,特别是大明湖...”

诗歌朗诵完毕,节目效果很好,举举低头不语,肩膀轻微颤抖,是在强忍笑意。水仙表情怪异,估计也在嘲笑,狗屁不通的诗。仁泰达到目的,老脸故作痛惜,笑容幸灾乐祸。

该死的老狐狸,故意抖我糗事,让小哥厌恶我?不过无所谓的,我对水仙小哥,没有非分之想。她是否厌恶,与我没干系,小伎俩没用。想到这里,不接话茬,悠闲饮酒。

酒席开始尴尬,老李不甘寂寞,手拈长髯辩解:“我听皇后说过,那是玩笑之作。变之为官婺州,当时还没成亲,惹得夫人生气。便写下大明湖,逗乐楚国夫人,根本做不得数。”

此乃神助攻,武康想点赞,本来是首烂诗,却被赋予柔情。再看邓举举,已然抬起头,鄙夷消失了,多了丝情愫。至于水仙小哥,俏脸恢复自然,桃花眼角微翘。

武康放下酒杯,挂公式化笑容,貌似浑不在意。扑街的

郑仁泰,咱们什么身份?十六卫大将军,在我的上辈子,就是陆军上将。因为青楼名妓,上将争风吃醋,你能不要脸,我却嫌丢人。

仁泰笑容僵硬,老李乘胜追击:“变之西征贺鲁,将士雪夜追击,便有感而赋诗,请郑将军品鉴。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又是神助攻,老李太可爱了,真想请个美妓,好好的伺候他。仁泰不可置信,举举情愫更大,水仙柔声点评:“大雪满弓刀,战斗的艰苦,将士的奋勇,皆身临其境。郎君允文允武,奴奴心悦诚服。”

尴尬的挠头,其实这首诗,是抄别人的。郑仁泰呵呵乐,举杯一饮而尽,怒气转瞬而逝。武康敏锐觉察,可怜的老扑街,小肚鸡肠啊你。身为大将军,不能独当一面,还是有原因的。

仁泰放下酒杯,和颜悦色道:“贤弟允文允武,是愚兄多心了。不过还有件事,卫士们嚼舌根,说你十分惧内。家中无妾室,也不养外室,因为惧怕夫人。这群兔崽子,贤弟你放心,我收拾他们。”

武康起身敬酒,可怜的老扑街,你的拳拳盛意,乃翁感激不尽。两人碰杯饮酒,仁泰继续埋汰:“家里阴盛阳衰,始终不是好事,没有男儿气概,如何统帅三军?”

兄台教训的是,武康表示受教,强忍喉中笑声。他的这番言论,表达两层意思。首先我是妻管严,没有男子气概,水仙小哥跟我,会受窝囊气的。其次也在暗示,小晴是个妒妇,家里不容妾室。

两层综合起来,告诫水仙小哥,他不是良配,赶紧死心吧。不过很可惜,此乃神助攻,会适得其反。乃翁的惧内,男人会看不起,女人却会心仪。

在她们看来,惧内的男人,就是有心郎。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鱼玄机的心声,适用所有娘子。再看举举、小哥,都是含情脉脉,哪有半分鄙夷?

一时兴致缺缺,伸手挠着鬓角,很想结账闪人。他官拜大将军,简直就是奇迹。太宗和李九,不委他重任,很英明神武。以他的智商,若听令行事,是沙场悍将;若独自领军,必刚愎自用,会累死三军。

小哥款款起身,轻挠武康鬓角。举举轻抿朱唇,嗲声嗲气道:“郎君的巾子,是苎葛编的,奴奴的舅父,也是鬓角痒。换成竹篾巾子,效果立竿见影,郎君不妨一试。”

武康微笑点头,心里却在吐槽,俩个小妖精,火上浇油啊。仁泰妒意更浓,淳风再次补刀:“将军有所不知,变之不是惧内,而是重情重义。当初开刀问斩,夫人勇闯百杖,冒死递万民书。”

酒席再次沉寂,曾经满城风雨,众人都有耳闻。淳风抚须,继续补刀:“万民齐上表,圣人被感动,彻查圣袍案。变之死里逃生,全仗夫人挽救,岂能不被感动?房玄龄惧内,百官敬重,变之惧内,卫士亦然。”

赤裸裸的打脸,郑仁泰很尴尬,忽然站起身,举起酒杯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道听途说,不足为据。愚兄很惭愧,自罚三杯酒,聊表心中歉意。”

武康冷静应对,言辞凿凿道:“兄台切莫自责,您是为我着想,我又岂能不知?不能罚酒兄台,您看这样如何,咱们共饮三杯。我再敬您三杯,感谢关怀之意。”

面子给足他,李淳风相陪,借坡下驴吧。三杯酒喝完,武康独饮三杯,三人相视而笑。各自入席后,小哥再斟酒,只有大半杯。感觉很无奈,娘子春心萌动,貌似撩过头了。

武康略感头疼,开始吹嘘老郑:“郑将军的威名,晚辈如雷贯耳。侍奉三位明主,东征西讨,南征北战。立汗马功劳,扬大唐国威,实乃我辈楷模。您叱咤风云时,我还没出生,很是惭愧呀。”

仁泰豪迈大笑,被搔到了痒处,摆着手谦虚道:“都是陈年旧事,贤弟休要再提。古人有诗云,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贤弟年仅廿八,柱国金华县公,左千牛府大将军,才是我辈楷模。”

商业互吹开启,推杯换盏频频,气氛开始和谐。举举殷勤伺候,眼中却有嫉妒,不时偷瞧武康。不到而立之年,正三品大将军,还是皇后堂弟,前途不可限量。怪不得狐媚子,不理睬郑将军。

仁泰继续捧:“去年许州演武,圣人钦赐彩头,贤弟摆下擂台。连败十二勇士,战胜八位将军,最终守擂成功。刘伯英将军,庞德安将军,薛仁贵将军,都是军中悍将,都是手下败将。”

武康赶紧谦虚:“是同僚们承让,没有认真出手,否则我早败了。郑将军也知道,最后战薛仁贵,只是平局而已。他手中的铁戟,让我吃尽苦头,若非圣人叫停,败的肯定是我。”

郑仁泰长诶,面露不屑道:“经过车轮战,变之已力衰,他乘人之危。你们缠斗许久,众人都很担心,两虎相争,非死即伤。苏将军劝谏,圣人纳谏,叫停了比武,以平局收场。”

这话倒是不假,当时打出真火,千牛刀想出鞘。李九息事宁人,原玉佩归我,又拿个小玉佩,赏给了薛仁贵。郑仁泰眨眼,煞有介事道:“圣人赐的玉佩,可是大有来头,贤弟想知道吗?”

武康不置可否,算袋拿出玉佩,恭敬的递过去。郑仁泰双手接,小心翼翼品鉴,很快啧啧称奇:“灵州献的祥瑞,太宗赐给圣人,圣人随身佩戴。两位帝王经手,关键时刻能保命。”

你可拉倒吧,现在能杀我的,只有李九大帝。他

若真想杀我,别说这块烂玉,免死金牌也没用。摇头晃脑后,有了馊主意,询问郑仁泰:“庶民拥有它,会有什么特权?”

郑仁泰笑道:“庶民有此玉,就是护身符,可保生命安全。满朝文武百官,哪怕是你和我,见到了持玉人,也要恭敬三分。不过你在说笑,我绝不相信,你会送出玉佩?”

武康笑而不语,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挤兑我啊。咱们俩是老乡,我不出言反驳,不代表好欺负。馊主意涌心头,准备打他老脸,转念又一想,还是算了吧。

玉佩放进算袋,我确实舍不得,您老满意了吧。仁泰挽回面子,笑声很是放肆,端起酒杯豪饮。淳风自斟自饮,老脸怡然自得,眼中闪过赞许,变之处理的对。

接下来很和谐,忆往昔峥嵘岁月,郑仁泰大讲过去。酒也越喝越多,武康杯中酒,却越斟越少。不知过了多久,郑仁泰有些飘,起身施礼告辞:“人老酒量小,不胜酒力啊,改日再饮吧。”

两人起身恭送,郑仁泰摆手,颇为豪迈道:“老夫先行离开,两位还没尽兴,不必起身相送。实不相瞒,这座颜宾楼,是我的产业。我尽地主之谊,两位尽管享用,花销记我账上。”

乃翁早就猜到,不是你产业,你也不会来。武康客套着,今日我做东,理应我买单。仁泰坚决不许,召来兰娘叮嘱,三人依依惜别,耳根总算清静。

举举没有离开,坐在老李身边,开始斟酒伺候。老李面露诡异,呵呵坏笑道:“你心在东方,照顾变之吧。老夫自小入道,跟随至元道长,苦修十多载,习惯事事躬亲。”

武康拉出胡凳,举举坐在左边,两大头牌伺候,感觉非常奇妙。李淳风开算袋,递一本线装书:“变之经常出征,这本《天文志奇》,是老夫的拙作。讲述风雨雷雪,天气阴阳变化,你应该用得上。”

绝对用得上呀,武康欣喜若狂。能够预知天气,对于将军来说,就是如虎添翼。谨慎收算袋,拿李九玉佩,准备礼尚往来。发现老李视线,瞄着水仙小哥。

武康心思电转,明白其中深意。拉起小哥的手,玉佩塞过去:“郑仁泰说,它是护身符,给你防身吧。那个老家伙,老是心怀不轨,你也不胜其烦。别和我客套,我送的东西,从来不容拒绝。”

小哥再次被撩,俏脸泫然欲泣。李淳风抚须,老神在在道:“老夫掐算过,变之送你东西,是左手转右手,所以收下吧。至于郑仁泰,不会善罢甘休。刚才老夫算出,他今年有厄运,变之不要结交。”

老神棍的话,信息量略大,武康关注重点:“先生放心吧,对于郑仁泰,我敬而远之。不过话说回来,我与他无交情,也没工作纠缠。想找我麻烦,也无从下手。”

这时左臂柔软,举举楚楚可怜,抱着胳膊摇晃,嗲声嗲气撒娇:“郎君好偏心,奴奴不依嘛,奴奴不要玉佩,只求郎君赋诗。大雪满弓刀,杀伐气息太重,奴奴要风花雪月。”

瞎添什么乱,正谈正事嘞,哪有心情赋诗,我也不会赋诗。解掉腰间算袋,塞给她敷衍道:“乖乖的别闹,我和先生谈正事。算袋里的东西,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说完不再理会,李淳风继续:“朝廷东征在即,根据老夫估计,会有大动作的。你们都是将军,他的资历更老,若是奉命出征,想与你交集,可说轻而易举。”

武康不禁皱眉,当初灭亡百济,是要伐高句丽。昨天听媚娘说,李九想御驾亲征,她使浑身解数,终于劝住李九。此次东征规模,绝对不会小,可惜没我啥事。

心中涌起沮丧,唉声叹气道:“他资格虽老,却不堪大用,东征兹事体大,圣人不会派他。他想恶心我,放马过来吧,我接招就是。先不说这个,先生请直说,朝廷此次东征,能灭高句丽吗?”

长时间沉默,李淳风苦笑:“老夫也不瞒你,昨夜占卜得知,此次无功而返。又夜观星象,此次东征战场,会有将星陨落。至少两员大将,战死在辽东。”

武康脸色骤变,快速回忆历史,很快长舒口气。苏定方无恙,其余爱咋咋地,反正不是太熟。再与他对视,无奈的苦笑:“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这是我的批言,也是我的宿命?”

李淳风浅笑:“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老夫不是神仙,也会看走眼的。上次你的死劫,老夫就没算出。况且人的命数,随着环境改变,不要杞人忧天。”

武康不置可否,您的名头太大,很难看走眼的。不过无所谓的,七十战死沙场,也算是高寿了。双臂同时酥软,小哥嘟着嘴,举举很开心,晃着泥人说:“奴奴要这个,谢郎君打赏。”

巴掌大的泥人,武康的艺术照,比真人帅很多。懒得搭理她们,抬头看向老李。这个老狐狸,明显意犹未尽,肚里还有坏水儿。

半刻钟过去了,李淳风很无奈,实话实说道:“郑仁泰有厄运,你们有交集,你会被牵连。至于化解之道,就是敬而远之。记住一句话,随礼而走,随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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