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大热天,胥兰却感冒了。喉咙肿痛,手脚冰凉,每咳嗽一声都只觉胸腔撕裂般疼痛,脑袋也是迷迷糊糊的。
他掏出纸巾擤了擤,因鼻涕分泌太过频繁,鼻头擦得都有些脱皮了。通常像他这种超龄未婚男性是不怎么懂得照顾自己的,所以病症拖了两天也没问医寻药,只是暂时忌口戒了烟酒。
不过走到警局对面那家杂货铺门口时,他还是进去买了包烟,如果请求征得上级同意,注定接下来的半天要靠吞云吐雾来抵消感冒导致的昏沉迟钝。
进入警局,他从之前的办公室窗下经过,看见自己那张桌上摆了些陌生物件,想必新来的警员已适应新环境,正兴致勃勃投入在单调重复却也挑战不断的工作里。
本该驻足感慨一番,抑或回想回想过往从警生涯中那些记忆深刻的瞬间,但他没有迟疑,绕过大楼径直朝后面那幢建筑走去。
局长已在门廊上站着,自接到他电话后一直保持着眉头紧锁的表情,此刻见他疾步朝自己走来,那份焦灼的心情更甚了。
“局长。”他唤道,在三步以处停下,双腿直直并拢,挺胸昂首,目光之炽热恰如当初第一次穿上警服。
然而局长的态度跟电话里一样,拒绝。
“老胥,左思右想,这事还是不行。你已经退了,是不能再参与案件侦查或嫌犯问审的。再说,这次好容易扭转民众对鹿城警务的看法,上头三令五申,务必要下面加强管理,整肃作风。身为局长,我不能在这时候明知故犯呀。”
“局长,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就信我一次,让我跟他聊聊,我一定能问出更多的东西。”他悄悄摸了摸腰间,那里挂着一个硬硬的东西。
“你凭什么认为他还有猛料没吐?”局长将信将疑的摸摸下巴,担忧仍未消除,“对杀人的事都能供认不讳,难道还有什么更厉害的需要藏着掖着?”
“他有前科,或许已经过了追诉期,但我觉得还是该把事情搞清楚。有些东西不肯说,是为了从精神上折磨受害者,这么做很不人道。”
“受害者?你是指贺占霆一家,还是那个叫杨千叶的女孩?”局长似乎对他的话有了兴趣,侧目问,“对了,那姑娘怎么样了,还没找到可移植的供体吗?”
胥兰靠近局长,在其耳边低语几句,局长随即露出惊讶表情。
“所以给我一次机会吧,局长。对我们而言,查明真相和缉拿凶犯是一样的,都是工作。可对杨千叶来说,从仇恨中解脱比什么都重要。”
他那双充满诚恳敬意的眼里更有了一丝无关警察身份的正义之光。局长想想,松了口。
“哎,你是这儿的老人了,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非得你跟他单独谈吗?”
胥兰笑笑,知道离获得允许只差一步之遥。
“局长也知道我是局里的老人,一辈子没破过什么大案,心有不甘,所以想斗胆求个如愿。再者,极乐场一案虽已告破,但背后诸多隐情都跟这个秦洛有关,当中还牵涉到早年间的几起案子,当事人又都与我有一定的私交。所以由我来审这只老狐狸再合适不过,请您破例一次吧。”
局长没再逼问,而是为难的走到一边,侧目沉思。胥兰赶紧拆开新买的烟,替他点燃一支。
“我虽已脱下警服,但这颗心到死也不会变。”他将手置于左胸,似将信念展览,“惩恶扬善除暴安良,局长当年教导的我一刻不忘。唯有把秦洛的案底梳理明白,才能还受害者清白。他必死无疑,但要揣着真相一起消失,那被他害过的人不管死的活的都没法安心。”
“你真有把握让他开口?”局长动摇了。
“有,给我半天时间,我一定搞定他。”
局长点头,转身朝审讯室里走,不一会儿又出来,身后跟着两名负责审的警员。
见到胥兰,警员点头招呼,而后局长叮嘱几句,两人便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开了。
局长拍拍他的肩,又像命令又像请求的说:“我是看在你多年勤勉敬业又初心不改的份上,换了别人,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
“谢谢局长!”
胥兰欣喜,举起右手行礼,短暂交代后至更衣室换上警服,朝审讯室走去。
审讯椅上坐着的是秦洛,双手束铐,腰背却挺得很直。连日来的审讯并未让他虚脱,反而令他像个谙熟气理调合的道士,微微闭目养神,嘴角露出某种胜利者的骄傲。
听到有人进来,他并未睁眼。
胥兰在对面桌前坐下,摊开笔录,忍着喉咙肿痛咽了口唾沫,接着开了口。
“要来支烟吗?”他兀自点燃一支,不深不浅的吸了口。
秦洛睁眼,冷漠的看着他。
胥兰视作赞同,上前将一支烟插到他嘴里,帮其点燃。
两人并不说话,就这么吞云吐雾好半天,室内青烟缭绕,胥兰很快咳了起来。
秦洛弩舌将烟头朝地上一吐,不耐烦的问:“该交代的我已经交代了,罪也认了,你们还想做什么?横竖我不可能再活着走出去,警官还是发点善心让我休息休息吧。接下来没几天光景可活,该吃吃该喝喝就是我最后的心愿,不会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吧?”
胥兰直勾勾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提。
“是,你认罪积极,很配合我们的工作。只是还有些问题我不明白,想请教请教。”
“我说了,想置贺占霆一家于死地是因为我恨那家人,仗着有钱有势为非作歹,不把人当回事。在他家服侍那么多年,什么勾我没见过,实在是看不下去才动的手,没什么别的原因。你出去问问,贺占霆这辈子干了多少坏事,即便不认识的也对他没什么好印象。我不收他,老天也自会派别的人做,这是他自找的,怨不得谁。哎,可惜恶人命硬,他终归没能死绝,这也是我造化不够,同样也怨不得谁。”
此话证实了胥兰心中所想,于是将上身微微前倾,宣布了一个消息:“说到这儿,我有一个消息带给你……贺占霆死了,昨天下午三点一刻。”
秦洛大惊,面部好一阵痉挛,随后开怀大笑。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这混账还是没撑过去,哈哈哈,那我就心安了,即便今天就让我偿命也认了。”
“他死是因为想救他的女儿。”胥兰紧盯着他道出实情。
“什么?”
“杨千叶一直处于深度昏迷,须心脏移植才有机会活命。贺占霆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这个女儿,所以立下遗嘱选择自杀,将心脏换给了她。”
秦洛一阵沉默,眉宇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胥兰接着说:“做这个决定他没跟任何人商量,就连他儿子也没讲。不管曾经是如何糟糕的一个人,至少这件事上我是敬佩他的。他完成了一个父亲该有的使命,非常无私也非常伟大。”
“呸,无私,伟大?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自私的人,你这么说是脑子进水了吗!”秦洛啐了口唾沫,忍不住骂道,“他不过是想着气数已尽,才装腔作势搞这么一台戏出来,那点龌龊心思,我最了解!”
胥兰没有理他,看了看时钟,又说:“杨千叶进手术室了,不知道结果如何,医生说只有三成希望。”
秦洛瞬间有些逃避他的目光,他却紧紧盯着他。
“你难道对她就没点愧疚吗,整件事里那女孩是最无辜的。”
秦洛将屁股挪了挪,不太自然的回道:“我是利用了她,可在深仇大恨面前这算不了什么。终归我逃不掉一个死刑,到时这条命就算偿还了。”
“偿还,你这条命能值几个钱,如此轻描淡写就能抹平她这一生遭受的苦难吗!”胥兰的情绪有些失控,拳头紧紧攥住,关节发出声响。
“那没别的办法了,事已至此,各听天命。”
“不,有办法,你应该真心实意的偿还她。”
“怎么还?”
“把当年的事情原原本本讲清楚。”
秦洛愣住了,一滴汗从额头冒出。在那么十分之一秒左右的时间内,他心底的确涌起了愧疚。
不过他依然嘴硬:“我不懂,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完了,你还想听什么?”
胥兰再度点燃烟,这次递给他,却被拒绝了。
“贺占霆要救的不仅是他女儿的命,更是他女儿的心。杨千叶从小卷入仇恨,不管间接直接,一生注定没逃过‘冤冤相报’四个字,这比她遭受过的横祸更折磨人。若非出于一个父亲的自省自赎,贺占霆又怎么会毫不犹豫的舍弃自己把心换给她呢。他是希望杨千叶能活过来,且跟普通人一样,不管忧愁失意还是沮丧郁闷,睡一觉吃一顿就能好过来。而不是清晨推窗对着明媚的太阳也觉得人生冰冷无望,一辈子活在仇恨的阴影中。”
秦洛紧锁双眉,反感的问:“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关我屁事。只要知道贺占霆那王八蛋已经死翘翘了,我就心满意足。如今我也自身不保,别人的事不关心也不想关心。”
“秦洛,说真的,你不够男人。不管贺占霆的下场算不算罪有应得,杨千叶这小半辈子是被你给毁了。如今她生死未卜,要醒不来,下去了也得追着你问到底。若能捡回一条命,你不觉得该还她个明白吧。弥补或许不能把伤痛抚平,但真相却足以支撑她将来的日子,你就权当为自己赎罪吧,把她想知道的都说出来。”
秦洛陷入长时间沉思,受审以来的那种狂妄之容慢慢消失。
“别套我,你算什么东西。”
“我是不算什么东西,一个不得志的小警察,一辈子没立过功领过赏。但我有良心,知道杀人与诛心的区别,你这么对她,跟你痛恨的仇敌有什么区别?”
秦洛顿时警觉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时机成熟,胥兰从腰间取下那个硬硬东西,是一个羊皮制的酒囊。
秦洛一看大惊,顿时失控般晃动身体。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儿,给我,快给我!”
胥兰一笑,将酒囊在空中晃了晃。
“这是贺占霆给我的,他一直留着。你想要吗?”
“我说,我什么都说,快把东西给我!”
妥协来得没有半分迟疑,且越发主动而强烈。胥兰上前将皮囊放在审讯椅桌板上,秦洛顿时湿了眼眶。
他在旁静静观察,直到秦洛稍镇定后继续说道:“托蓝山地区从清朝中叶起就是个出武林豪杰的地方,长棍长枪短刀短剑,各种兵器在那儿都有厉害的人物。只有一样不怎么常见,唯当地一户李姓人家擅长,那就是软鞭。你会使软鞭,也是得了自家先辈真传,对吧?”
气氛短暂凝固,稍时,秦洛卸下防备,打开心门。
“既然你已经查出来了,又何必跑来问我?”
“我没查出来,刚才已经说了,我就是个没本事的小警察,不是什么福尔摩斯。只是打听到一些线索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来找你问个究竟。据说当年托蓝山帮会里除了贺占霆和帮会老大,还有个姓李的二当家,叫李怀阳,也是个会使软鞭的。我就在想,这个人你会不会认识呢?”
尽管说得含糊而不确定,秦洛还是意识到胥兰已掌握了他的真实身份,随即狂笑不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