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高速路宛如私家跑道,连续跑了五六公里也没见到第二辆车。
千叶让贺冲关掉车内暖气,又将车窗摇下两指宽,强劲而寒冷的风就这样呼呼灌进来,倒让人觉得清醒冷静。
贺冲一路吹着口哨,气息充沛,音准稳定。她听出那是“爸爸妈妈乐队”最著名的一首《California Dreaming》,从歌词联想到加州,又从加州联想到另一个人。
一排排倒退的山丘林木将家乡甩在身后,而前方的路始终看不见尽头。这是她第一次没在疗养院过春节,心下难免内疚,但贺冲及闵玉华鼓励的话又萦绕耳畔——活出自己,学会放下——虽不知这样会不会将伤痛扩大,她仍愿一试。
所谓爱是陪伴也是远离,她的青春因久病的母亲而慢慢耗失,不后悔却也逃不过遗憾。偷偷望着身旁紧把方向盘的这个男人,由节庆放大的孤独感竟慢慢被填充,越发觉得踏实而放松。她从没在意过自己对贺冲有没有那种所谓喜欢的感觉,但此刻可以确定不再害怕与他相处,不再觉得他具有攻击性。
她愿意信任这个人。
但有个名字从未生疏,尽管去KIKI岛这么久没联系,她还是会在某个瞬间不由自主的想起宋英宸,那个童话般美好的男孩。
如果现在有谁提问,她会毫不避讳的承认自己喜欢他。思念这东西骗不了人,她无时无刻没有被思念所纠缠,且苦中有乐。当然她也明白,羞于启齿的心声如今敢大胆承认,这份勇气并非来自自信,而是由于爱的分量越重,越是愿他快乐自由。别说KIKI岛,即便宋英宸飞越重洋去到世界另一端,只要他幸福,她也心安。
“要不要睡会儿?”
见她双目放空陷入沉思,贺冲侧目问,打破车内无语的状态。
“不困。”
“饿吗?”
“不饿。”
“……我有点渴。”
听他这么说,她扭腰从后座取来一瓶矿泉水并拧开水盖,递了过去。
贺冲满足的将瓶口塞进嘴,喝水时仍直视前方,随后不经意的问:“你爸呢,从没听你提过。还有阿姨是怎么变成那样的,可以说说吗?”
她松弛的神经忽一下又绷紧,面对他没有恶意的问题,不知从何说起。
“没事,不想说就别说。”贺冲瞥了一眼,“只是觉得聊聊天时间比较好打发。”
“我在想从哪儿开始说……”
她调整靠背稍稍坐直,将思路牵回到那件往事上。
“感觉是部长篇小说。”贺冲玩笑道。
“不,很短,但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她目视前路,一道道标线从车底刺入,像十七年来捱过的每一天。
“我爸是个赌鬼,这也是后来听别人说的,我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他在外面欠了很多债,追债的把他杀了扔进河里,还*成很多块儿。也在差不多的时间,妈妈被人从楼上推下去摔成植物人,接着我住进福利院,直到十多岁才被允许每月探望她一次……”
贺冲手里的方向盘突然发生偏移,整个车在高速状态下左摇右晃,好在有惊无险。
“对不起我太惊讶了,没吓到你吧?”他满头虚汗,再看千叶却面不改色心不跳。
“应该是我吓到你了。”她微微苦笑,“曾经有过几次刚才那种场景,一瞬间里我都在想要是就这么死了,或许也是种解脱。”
她冷静到绝望的言语让贺冲心尖为之一颤。
“说实话,没想到你的童年是这么过来的,太黑暗了。不过再黑暗也已经是从前的事,你应该往前看。想想我俩被困井下的时候,你多么乐观多么积极,可不能有什么一死了之的想法,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在井底的时候我产生过这种念头,但又不希望那样,因为还有你。你有无比精彩的人生,如果就那样死了实在是可惜。”
“我和你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差别,我死了可惜,你死了也可惜。不许再说这种傻话,不然我带你去看心理医生。”
“放心吧我不会轻生的,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没做。”
“什么事?”
“找害我妈妈的凶手。”
“所以你跑鹿城来,是因为那个人也在?”贺冲快速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
“不确定,可能吧,一时冲动就来了。不过现在又在想,这到底是不是我的执念。”她突然感到非常累,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这次回来看妈妈,觉得她活着比什么都强。至于寻找真相,慢慢来吧。”
“呼……”
贺冲突然将四个车窗尽数摇下,轰隆隆的风震耳欲聋,十秒后又关了起来,整个世界一片宁静。
“我会保护你的,相信我。”
他勇敢说出心里想说的话,眼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将前方道路照得无比光亮。
千叶不仅为之感动,更是为之羡慕。贺冲心里怎么想嘴上就一定会大声说,这是她从不具备的勇气。同时,他将她的悲痛化为自己的悲痛,将她的牵绊缠绕成自己的牵绊,没有一丝做作,让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这是新年最珍贵的一份礼物。
她没有答话,没有点头摇头,只在心里说了声谢谢。
“车上能充电吗?”过了一会儿,她问。
贺冲指引她连接上车载充电口,就在手机行将充开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了,宋英宸回来了。”他说,并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淡定。
千叶睫毛一抬,既不冷静也不兴奋,注意力却显然被吸引了。
“嗯。”她沉沉的应了声。
“他准备邀请你参加……参加他跟Amy的订婚仪式。”
这消息宛如一声响雷炸开在车厢,千叶只觉两耳嗡嗡作响,下意识用手指捅了捅。
贺冲偷偷观察她的反应,猜想她一定会立刻给宋英宸打去电话。
“恭喜他们。”然而她只是轻轻的说。
“是不是很难受?”
“我?没有。”听见心头第一滴血开始坠落,她却只能佯装笑脸,“为什么要难受。”
“因为你喜欢他,他却要跟别的女人结婚。”
“我喜欢他他就必须要成全我吗,那这种喜欢也太自私、太无所不能了吧。”嘴上无所谓的说着,实际上她整个人早如同迷失旷野的弱兽,不知所措。
“我说过他是个喜欢搞暧昧的人,之前一定变着法的撩你,让你误会,是他不对。”
“怎么老说他坏话,他不是你最好的哥们儿吗?”
意识到自己有些“小人之心”,贺冲不自然的捏了捏鼻子。
“我只是实话实说嘛。当然,不否认他很优秀,招女孩喜欢也情有可原,但……”
“来点音乐吧。”她将头扭向一边,止住了这个话题。
打开音响,劲爆的欧美舞曲响起,贺冲开始跟着摇摆上身。
她却伸手将音乐关掉。
“你吹的比这好听。”
得到夸奖,贺冲简直受宠若惊,在短暂的不好意思后,便潇洒的吹起了刚才那首曲子。
……
鹿城,新租房楼下。
刚准备说再见,千叶发现贺冲也跟着下了车并按下车锁,像要跟着一起上去。她没说什么,开了这么长的路想上去休息休息喝口水也是人之常情。
这是幢没有电梯的多层公寓,房子在二楼,她掏出钥匙开门,却听贺冲开口道别。
“回头见,好好睡一觉。”
“你不坐会儿?”
“不坐了,我也有点累。”
“好吧,那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嗯。”
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贺冲并未转身下楼,而是像她那样掏出钥匙打开了隔壁房门。
“你?”她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我住隔壁啊。”贺冲调皮的应道。
二话不说,她推开他便走进隔壁一看,与自己那套一模一样的户型,只是家具装修稍好些。客厅一隅放着个昂贵的行李箱,还有几件非常眼熟的外套随意扔在沙发上。
“你住这儿?”
“对啊。我说了我不会就这么轻易算了,如果我爸坚持他的霸权主义,我只好用自己的方式抵抗。”
“你这算什么,离家出走?”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不是第一次。”贺冲将车钥匙往桌上一扔便坐到沙发上,两条酸痛的腿搭上茶几,“打今儿起咱俩就是邻居了,有什么需要随时召唤,我也会不定时的过去骚扰。”
“开什么玩笑,你离家出走去哪儿不行,非到我隔壁住着?”
“这就是你不讲理了,你能租的房子我为什么不能租,你还要管隔壁住的是谁吗?”
“我不是这意思……可这种条件的房子你怎么能住?”
贺冲环视屋子一周,认真的说:“看久了觉得还行,干干净净的,最主要离你近,这样就不怕你再关机让我找不着了。知道吗,这叫隔墙同居。”
“你真是人如其名。”她简直哭笑不得。
“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半夜偷偷翻过去把你吃了。放心,我不会霸王硬上弓的。”
“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羞红了脸,转身朝自己那边走。
“你懂,你什么都懂,你只是非要把自己藏起来不敢面对!”贺冲喊道。
她停下脚步,却不敢回头,只觉一道炽热无比的目光将背脊烧成红色。
“别这样……”
“我偏要!我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你,一个人活着就该争取自己想要的,不管学业事业还是感情。喜欢一个人也要大声说出来,只有告诉了对方,对方才可能反过来喜欢你。”
“我们不合适。”
“你跟宋英宸才不合适,结果也证明了!”
“别把他扯进来,求你。”
“你现在不喜欢我,我就等到你喜欢的那天,就跟你要找出那个人一样,我也绝不放弃。”
“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发疯的。”她夺路而逃,将门重重关上。
“杨千叶,我一定会把你拿下,不然白瞎老子这么帅一张脸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