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巡抚吴石腾很悲剧,他连续接到了几封上头来的书信。
作为一个冥顽不化、又臭又硬的死硬旧党份子,吴石腾和朝中一些旧党联系十分紧密。
杨廷和被杀之后,江西这边炸开了锅,军心民气都要求入京,将姓徐的那小子碎尸万段,吴石腾也是对徐谦批判最为有力的一个。
可是现在,朝中几个大佬送来的书信里头,却多有拉拢他的意思,可是拉拢归拉拢,问题是人人都拉拢,吴石腾却没有那种成为香饽饽的觉悟,反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他感觉到,京师的几位老大人,显然是在内斗,而且斗的很厉害。
其实这也不怪他们,他们的门生故吏们在下头为他造势,难免会有矛盾,下头有了矛盾,上头几个人关系能好到哪里去?假若这个时候他们在上头其乐融融,又让下头那些为他们卖命宣传拼命诋毁对方的门生故吏们情何以堪。
也就是说,大家翻脸,不只是涉及利益的问题了,已经关系到了道德问题,正如后世的巨星,下头的粉丝们掐架,难道你还能笑嘻嘻的说,一切都是误会,我和某某穿着一条裤子?但凡是不想让下头人会心冷意之人,多半都要跳出来,谴责一下对方的粉丝没有教养,率先挑起矛盾,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否则一旦寒了自己人的心,将来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莫说入阁,按着这个趋势。众叛亲离下去,怕是现在的位置都做不长久。
吴石腾是有识之士,从这几封书信里,他感到悲哀,他感觉到。旧党已经彻底的分裂,不但是分裂,而且是支离破碎,根本不能抱成一团。可是换句话来说,这天下又何止是吴石腾是有识之士,难道朝中的诸公们都瞎了眼吗?不是的,他们比吴石腾更有见识,大家都是有识之士,不过有识之士往往都是清醒同时又没有牵涉到厉害的人,一旦牵涉到了利益。有识之士也会瞎眼。
朝廷在攻讦,地方也在攻讦,都说谦让是美德,可是不要忘了,正是因为谦让是美德。所以人人都倡导谦让。因为自己做不到,却都希望别人能够做到。
人性的自私,在这一刻淋漓的展现,让吴石腾感觉有些悲哀。
可是他悲哀没多久,却是一个差人匆匆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有读书人围了南昌府。”
吴石腾吓了一跳,围官府可是大事,而且闹事的还是读书人。这就不得了了。他霍然起身,冷笑道:“莫非又是那些王学的混账?”
王学闹事不是头一次,这就好像直浙那边,闹事的读书人多是旧学读书人一个道理,江西这边旧党是多数,做官的也多以旧党为主,王学的肯定不满,不满就闹事。可是直浙那边,为数不多的旧党也总是不满王学的官员,滋事的也不少。
所以吴石腾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些王学的混账读书人又闹事了,他这时候正好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心里便在琢磨,这一次定要好好的教训这群混账一番,不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不足以平心中之恨。
谁知这差役摇头:“此次闹事的,并非是梅岭书院的读书人。”
新党在梅岭设了书院,所以往往在江西,梅岭书院几乎是江西新党的代称,吴石腾一下子明白了,这一次闹事的不是新党。
他正疑惑不解的时候,却又一个幕友快步进来,急匆匆的道:“大人,出事了。”
吴石腾苦笑:“老夫当然知道出事了。”挥手斥退了差役,看向幕友:“张先生可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张先生叹口气:“老夫略知一二,才觉得事情很难办,南昌知府乃是礼部尚书陈新的门生,这一次不是要公推吗,他当然要为自己的恩师效力,昨天的时候,他召集了本地的一些举人还有各县的官员说话,言外之意就是告诉大家,尽量要公推礼部尚书陈新,当时大家也没有吭声,可是今儿清早,就有一批读书人突然冲到了知府衙门……”
吴石腾深吸一口气,顿时明白了什么,苦笑道:“那么依先生高见,本官要如何处置?”
张先生笑的更苦:“处置不了。”
“这是为何?”
张先生道:“这些读书人虽然只是寻常生员,可是为何敢闹事?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大家就都串联好,第二日清早,就不约而同到了知府衙门呢?大人,他们的背后,肯定有人啊,而这个人的背后又是谁?南昌知府是陈部堂的人,大人若是处置了南昌知府,就是得罪陈部堂,可要是大人打这些闹事的读书人板子,得罪的又是谁?现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一个人,就可能要牵动到朝廷,抚台大人这个坏人断不能做,只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吴石腾气糊涂了:“岂有此理,现在莫非一个阿猫阿狗,都要上达天听不成?”
张先生道:“似乎就是如此,人人都在拉帮结派啊。”
吴石腾只好道:“可是老夫职责所在,莫非能无动于衷?”
张先生道:“大人可以上书奏陈,让朝廷处置。”
“哎……”吴石腾重重叹口气,不太妙的预感已经越来越强烈了。
这时候,又有差役急匆匆的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大人,大人,新建县县令和本县主簿打起来了,不可开交……”
吴石腾脸上面无表情。
张先生继续苦笑:“大人,没必要管,一县的主簿为何敢和本地县尊殴斗,没有人背后指使,那是断无可能的,哎……同样奏陈,上达天命罢。”
“好。”吴石腾没有犹豫,他是有识之士,但是现在,他感觉自己的利益也遭受到了威胁,所以他只好闭上眼睛,做一个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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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
礼部尚书陈新气势汹汹的闯进来,到了学士的公房里停下。
坐在这里的,正是翰林学士丰熙。
这位丰大人可是老前辈,比陈新的资历还高,乃是弘治十二年己未科的榜眼,授翰林院编修。正德三年,升为侍讲。曾出任顺天府乡试考官。因不依附于宦官刘瑾,出掌南京翰林院事。如今调回京师翰林,任学士。
可谓清流中的清流,学士中的学士。
丰熙面无表情,对闯进来的陈新视而不见。
陈新恨恨拍案,怒气冲冲的看他:“丰学士,做人要讲道理吧,你指使人将本官门生打到重伤,这件事,怎么说?”
陈新是个急脾气,不急是不成的,自己的门生现在还卧床不起呢,人家是为自己奔走才闹到这个份上,若是自己视而不见,岂不是寒了大家的心,所以于情于理,他都要来闹一闹,他必须要让自己的人知道,自己和他们是同仇敌忾的。
丰熙目中掠过怒色,却是不疾不徐的道:“分明是你们挑事,自己被人打伤,却如何怪的了老夫,陈部堂既然来了,恰好老夫这里也有一桩事还要请教,前些时日,有生员往老夫府邸泼粪,已被顺天府拿了,可是一审过后,他却自称是陈文龙指使,这陈文龙,可是你的侄儿?这件事,又怎么说?”
“你血口喷人!”
“你无理取闹!”
外头的编修和书吏探头探脑,这么大的官儿如此不要斯文脸面相互指责,却是很少见,大家都觉得稀罕。
“好吧,你记着,这笔账,老夫迟早会和你算。”陈新找麻烦未遂,想到这里不是自己的地盘,丢下了一句话之后,只得悻悻然要走。
丰熙冷笑:“老夫拭目以待。”
陈新拂袖而去。
目送走了陈新,丰熙叹口气。
很显然,他不想闹事,他痛恨新党,痛恨徐谦,痛恨新政,他想要的,只是朝廷走回原来的轨道。
其实他是如此,陈新也是如此,只是现如今,他没有选择。要闹,只能闹下去,折腾嘛,大家都会,可是别人是党同伐异,偏偏到了这里,却是党伐异同,你不计算你的同党,你就没办法出头,你不干掉自己的同党,你就可能抬不起头来。
从前陈新和丰熙的关系不错,二人都曾是杨廷和的干掉,杨廷和被诛之后,二人还曾经躲在一起,商议着一旦徐谦当权,该如何让各地的督抚起兵入京讨贼,这样的大事都聚在一起商量过,关系可见一斑,可是现在,竟是闹到这个地步,实在是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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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