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和杨一清相互对视一眼。
他们自然清楚这份圣旨意味着什么。
其实许多事,表面上好像只是几句赞誉,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巡按周昌被杀的时间点,突然一个嘉奖,这就意味着,天子已经认可了徐谦在浙江的所作所为。
这里的政治意义实在太大,一旦传到江南,必定会翻天覆地。
最重要的还是圣旨里的用词,先河、大业、勤勉、分忧,这些字眼若是分开,倒也没有什么,可是全部凑在一起,即是不同寻常。
越是懂得官样文章的人,就越是能看清圣旨的背后,是宫中对徐谦无条件的支持,等于是天子大力的赞扬了新政,大力的支持徐谦将巡按周昌弄死。
赞扬新政,这是必不可少的,这个新政得到了太多的颂扬,徐谦既然在浙江说这是天子默许,那么现在天子趁机下一道奏书赞扬新政,也算是隔空互捧,这就等于,徐谦的新政,也就成了天子的新政,天下百姓颂扬徐谦,也即颂扬天子。
这份圣旨既算是摘桃子,也就是从徐谦的新政中分一杯羹。同时,也默许了徐谦在浙江的嚣张跋扈。
连巡按都可以要打要杀,同时也意味着,徐谦在宫中的支持默许下,已经真正立于不败之地,上有天子纵容,下有士民拥戴,自此之后,徐谦这巡抚的含金量,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往后,浙江省内官吏,谁还敢和徐谦做对,其他各省官员,谁还敢抨击新政?便是内阁,难道敢申饬新政吗?内阁就算不怕触怒龙颜,可是敢和天下人的人心过不去吗?
杨一清浑浊的眼眸里,已经看到了一丝绝望透顶,他不赞同新政,并非是出于私情,只是现在站在他这个位置,身为阁臣,是不希望有这新政的,因为新政变数太大,而且使人心浮动,新政带来的许多不可预知的变数,使内阁都觉得有心无力。
而朝廷六部,更是排斥新政,礼部感觉礼崩乐坏,而浙江的新政,使得徐谦的权势达到了顶峰,刑部都感觉难以掌控地方,譬如这浙江提刑使司,因为浙江的诸多变化,甚至已经开始自订新的成法,和刑部的步调,越来越不一致。都察院更不必说,可以说完全失控。还有户部更是忧心如焚,现在浙江到处在种桑,这倒也罢了,更重要的是大量的人力被吸引到了工坊和诸多工程之中,而户部的大量粮赋都需倚赖浙江,这就使得,户部根本不知道今年浙江能交来多少粮食,使得户部那边鸡飞狗跳,连带着户部几个尚书侍郎整日愁眉苦脸。
天子的态度,让杨一清的心凉到了骨子里,他无奈摇头苦笑,正待奏言,杨廷和却是给他使了个眼色,杨一清知道,杨廷和在告诉他,现在多说无益,一切且先回到内阁再说,他只得点点头,二人捧着这份有点难堪的奏书,拜辞而去。
嘉靖看着他们的背景,冷冷一笑,现在虽是四月,可是天气依旧冷飕飕的,这里毕竟不是暖阁,没有地龙,宫殿又偌大,也带着一股子冷意,可是嘉靖却似乎觉得燥热,穿着一件轻薄的道服仍然觉得不够,便捋起了两个大袖子,露出手臂,他舒展一口气,道:“来。”
黄锦连忙小跑去了附近的丹房,过不多时,便呈上几颗小红丸,嘉靖捡起,将红丸放入口中,另一边一个小太监递来了温水,嘉靖吃了口水,随即漱了口,手一挥,命小太监退下,他背着手,淡淡的道:“叫御马监提督太监。”
御马监提督太监自是王公公,王公公也是刚刚回京,刚刚上任,近来嘉靖几次召见他,对他倒是颇为信重。
过不多时,王公公便小跑着来了,拜倒在地,头都不敢抬,小心翼翼的道:“奴婢见过陛下。”
吃了小红丸之后,嘉靖处在亢奋之中,脸色像是炉火一般烫的通红,为了散热,他不得不在殿中来回走动,才觉得好受一些,他眉头一挑,道:“你刚从浙江回来,浙江那边是什么情形,你说一遍。”
这个问题,嘉靖已经问过了两次。
王公公毫不犹豫,道:“陛下,浙江士民,俱都称赞陛下贤德,唐皇汉武,俱都不及。”
嘉靖更加兴奋:“是吗?”
王公公又道:“奴婢说的,千真万确,若是说错一句,天打五雷轰。”
嘉靖冷冷道:“唐皇汉武又算什么,你近来在宫里,还住的惯吧,徐谦命你回来的时候,还说了什么?”
王公公道:“说了,他说陛下洪恩,他虽远在浙江,却愿肝脑涂地。”
“朕不要他肝脑涂地!”嘉靖兴致盎然的道:“朕要他好好在浙江做他的巡抚,朕还有许多地方,还要仰仗于他呢,若不是他,朕这新宫,如何建的起来?你下去吧,好好办差。”
听了这些话,嘉靖显得很是惬意,他拿起案上的一份奏书来,奏书自是徐谦递送来的,无非是将新政的林林总总,都如实禀报,嘉靖并没有心思去琢磨浙江的新政,可是送不送这种絮絮叨叨的奏书,意义就完全不一样,这种奏书,给了嘉靖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感,仿佛自己就在浙江,自己掌握了一切一样。
许多东西其实道理都是如此,徐谦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将所有的见闻,将自己施政的所有经过,都详细记下来,送到御前,这就是一个态度,态度往往比什么都重要。
许多人只晓得报喜不报忧,又或者在奏书里增添一些花团锦簇的言辞,其实越是如此,反而让人生厌,对付嘉靖这种多疑的天子,徐谦的奏书,显然正对嘉靖的胃口。
此时黄锦道:“陛下,快到午时了,刘天师又要诞讲仙道了。”
嘉靖这才回过神来,将奏书搁到一边,对黄锦道:“不必存档,就放在这殿里,朕要随时过目,摆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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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廷和和杨一清从殿中出来,杨一清显得愤愤不平,这个宫殿的一切事务,他都看不惯,看不惯那烟气缭绕,看不惯那穿着道服的太监,看不惯那些鼎炉,看不到这里的一砖一石,更看不惯嘉靖那一副仙风道骨的丑态,看不惯那刺眼的‘始清道境’的烫金匾额。
他耐着性子一直没有吭声,杨廷和道:“何必如此,你身子本就不好……”
杨一清冷笑:“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当年迎驾的时候,还指望是个贤君,不求他效弘治,只求不做正德,可是现在如何,可笑,可叹,可悲,可悯……”
杨廷和低声道:“慎言,这些话,岂能出自臣子之口。”
杨一清胸口起伏,毕竟是当年管过马政带过兵的人,脾气本就有些话,这时候冷声道:“杨公难道看得下去?”
杨廷和平静的道:“当然看得下去,再匪夷所思的事,老夫都看过,比如豹房,这还不算什么。为政者,不拘小节,天子如何,于你我何干?你我固守本心,做自己的事便是。”
杨一清却不认同:“还怎么做自己的事?浙江那边,乌烟瘴气,现在天子还下了旨嘉奖,你难道不知道,这旨意下去,天下人会怎么看,那徐谦的尾巴,又要翘到何种程度?”
杨廷和笑了,道:“你却是忘了,我们不是还有一步棋。”
杨一清愕然:“这是从何说起?”
杨廷和道:“江南总督方献夫!”
杨一清眯着眼,渐渐平息了怒火,道:“此人一向中规中矩,未必能降得住那徐谦。”
杨廷和摇头,道:“你错了,老夫举荐他,正是因为此人有大智,你想想看,当年他不过广西不值一文的县令,以他的资历,能任一任知府,就算是幸运了,可是他一步步入京,一步步攥取高位,这个人,决不可小视。”
杨一清道:“只是,他肯压徐谦吗?”
杨廷和道:“他离京赴任时,老夫和他曾交谈过,方献夫的意思很明白,此次去江南,非为平倭,只是压住徐谦,总而言之,徐谦以后再想胡作非为,却也不容易了。”
杨一清只得叹一口气:“就算压住了徐谦又如何,以天子的个性,没了徐谦,就会有方谦,没了方谦,还会有王谦。当年正德除了刘瑾,朝中是何等的欢欣鼓舞,可又如何呢,后继者比刘瑾更凶残十倍,刘瑾尚且还晓得弄出个新政来,还总算做了几件好事,那些后来者呢?”
这番话,实在有些灰心冷意,这新入阁的杨一清,早已没了先前的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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