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远番外
(三)
在宁玉怜抓着他脑袋往游泳池浸时远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外界的一切好像消失了。
宁玉怜抓在脖子的手好像突然变成了恐怖故事里大魔王的爪子,又尖又长,世界突然变得安静。
水从眼睛嘴巴耳朵鼻子里灌进来,奇怪的,是,他不感觉到难受,他甚至还用手划了下水,感觉那双手变成了一双翅膀,很快就会有长着同样翅膀的人来接他…
季远被拉出来时,还有点可惜。
他咳了几声,看着宁玉怜又白又细的手指,更可惜了。
如果那真是大魔王的爪子就好了。
那样,就是他的妈妈被大魔王附身了。
“哭啊,小远,你怎么不哭?”宁玉怜抓着他,那张漂亮的脸是会吓坏小孩的笑,她道,“小远,你刚才掉到水里,怎么不害怕呢?害怕就要哭啊,快哭!”
季远不哭,他还看着宁玉怜笑。
宁玉怜却像是吓到似的,一把推开他,季远摔了个屁股蹲,仰着头看宁玉怜那长长的手指挥来挥去,骂他“怪物”“冷血怪物”“不会哭的怪物”。
季远不想哭。
他也不想当怪物。
他看着宁玉怜,在宁玉怜骂累了以后,仰着头问:“妈妈,怪物是大魔王的孩子吗?”
宁玉怜那描得猩红的嘴唇弯了弯。
她时常弄不懂她这儿子的脑回路,他跟她认识的所有小孩都不一样,最会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她弯下腰来,摸摸了摸季远的脸蛋:“不是哦,怪物不配有父母的。”
季远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哦”了一声。
宁玉怜不喜欢看他这样,这样好像她是个坏蛋,所以她拎着季远湿哒哒的衣领,将他关到了地下室。
季远坐在地下室里,仰头看着最后一丝光随着门合上而消失,他将口袋里的乔治拿出来,摸了摸乔治的脑袋,问:“我是怪物吗?”
这样说起来,他好像和隔壁那傻孩子确实不太一样呢。
比如,这次他有叮嘱保姆去找爸爸,让爸爸来救他。
因为他觉得,再继续下去,妈妈就会一不小心把他杀掉了。
季城果然来了。
他在门外陪着季远,给他讲故事。
这个男人好像还哭了。
季远却不是很激动。
因为他知道,很快,这个男人就会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别墅了。他就像院子里偶尔掉落的蒲公英,宁玉怜一吹,蒲公英就跑掉了。
而且,他叫错了名字。
他把他的乔治叫成了佩奇。
不过季远不介意,蒲公英偶尔降落下,总比完全不降落得好。
他还在季城面前扮了可怜。
季城哭得稀里哗啦,问他:“你怨妈妈吗?”
怨吗?
季远认真地想了下。
不怨。
怪物是没资格怨恨的。
童话故事里的怪物,都是用来被消灭的。
所以,宁玉怜不喜欢他,也是…应该的吧。
(四)
出去后,季远就被季城送去了医院。
高烧40度。
重症肺炎,医院的白大衣医生板着脸,将季城和宁玉怜训了一顿,季城和宁玉怜被训得像孙子一样,季城在屋内,睡了个甜甜的觉。
医生不许出院,但季城和宁玉怜第二天就走了,不过季远不介意,有个陪护阿姨在,阿姨很喜欢他,还给他削了个好吃的苹果。
季远在医院里整整住了一个多礼拜,等温度彻底退下去,才出了院。
季城来接他出的院,不过一到家,他就消失了。
季远并没有很失望。
蒲公英本来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而且,他很早就学会了一件事,如果在一件事上只放一点小小的希望,失望就不会显得很难过。
所以即使只是恢复原来,日子也并没有变得很难捱。
宁玉怜还是经常发脾气,经常关他去地下室,经常一打牌就打个通宵,季远不被罚的时候就和隔壁的傻小子玩。
傻小子去学前班了,每天早上背着小书包哭着嚎着不肯上学,季远就在隔壁,听着那边每天一大早都会开始的鸡飞狗跳。
每当这时候,他就觉得,他的家一定被魔法师冰冻了。
连空气都好安静啊,大黑都不喜欢叫了。
寂寞里,季远也想去上学了。
(五)
季远很快也得到了上学的机会。
因为蒲公英回家了。
有一天,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在下午回来,努力朝他露出一个不那么熟练但温和的笑:
“小远,想不想去别的地方住一阵?”
季远知道,当大人问问题的时候,他们通常并不需要小孩的答案。
所以,他只是看着季城,眨了眨眼睛。
然后,他就被送到和北市相隔很远的江城。
送他的那天,蒲公英没有出现,他是被一个叫秘书的人接走的,离开别墅时还能听到宁玉怜在后面高声的诅咒,她诅咒蒲公英,也骂他冷血,季远不是很懂,她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他离开她又那么生气呢。
季远被送上了飞机。
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飞机和他想的不一样,翅膀是铁做的,没有洁白的翅膀,但当飞机飞上天时,季远往下看时,又喜欢了。
蓝天白云,高高大大的楼房变得和蚂蚁一样小,世界像装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
季远又有了那天在水下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对接下来的江城有了一点期待。
下飞机时,季远有点失望。
飞机场小小的,还下了雨,天空灰灰的。
季远背着小书包,书包里装着他的乔治,还有一个傻小子送他的坦克模型,季远本来是不想收的,但傻小子哭哭啼啼得让人心烦,他就收了。
小小的季远被秘书牵着,送到了一个通道口,秘书矮下身来,帮他理了理领口,然后指着外面一个老头道:
“小季总,那是你姥爷,到了姥爷那,要听话哦。”
季远看到姥爷的第一感觉,是干瘦。
还有凶。
他高高瘦瘦的,穿着土土的衣服,撑一把伞,凶巴巴地看着他:“就是这小子?”
季远见过不少回隔壁傻小子的姥爷,傻小子的姥爷经常来看他,长得像年画里的老爷爷。
有时遇到他和傻小子玩,还会给他吃糖,和傻小子妈妈一样。
有一次他困了,傻小子姥爷还将他背回了家。
季远现在还记得那背的感觉,很厚,很暖和,像冬天里的被子。
所以,这回见到自己的姥爷,季远是有点不满意的。
不过,他很早就知道,不要向大人表现出不喜欢。
他朝对方仰起脸,笑了笑,喊:“姥爷。”
姥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秘书却躬了躬身:“是,老先生,季总让我将人送过来,就拜托您了。”
“行了,啰嗦。”
秘书有些讪讪。
季远则望望秘书,又望望姥爷,走过去,主动牵起了姥爷的手。
他朝秘书挥挥手:“李叔叔,回去吧,替我跟爸爸说,我会想他的。”
秘书“哎”了声:“小远你乖乖的。”
然后果然走了。
姥爷撑着伞,牵着季远往外走。
祖孙两一个不说话,另一个也就不说话,两人沿着通道一直走,快走到分岔路口时,季远听到头顶传来声音:
“你怎么不说话?”
季远心想,大人真奇怪。
明明是他不说话,却怪别人不说话。
他仰起头冲老头露出个笑,老头却道:“笑得丑死了。”
季远脸上的笑僵了僵,这时候的季远还不会很好地掩饰情绪,闷着头,将湿漉漉的地面用小皮鞋踩得啪啪响。
姥爷哼了声,却没责备他玩水,而是问:
“刚才,你明明想跟那秘书回去,为什么过来牵我的手?”
季远看看东看看西,假装没听见姥爷的话。
他不想回答问题的时候就是这样。
不过,很快他就被江城吸引住了注意力。
江城和北市完全不一样。
机场小,人也少,不像他来的地方,连雨都是软绵绵的。
路边还能看到柳树的长枝条飘爱飘。
“哼,那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养孩子的。”
他听头顶姥爷咕哝了一句,就见姥爷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拉着他上了出租车。
季远安安静静地坐在后座,抱着他的小书包,看看窗外,又看看姥爷。
“看什么看?”
姥爷板起脸,在出租车的后座,季远更清晰地看见了他脸上的皱纹,像传说中的怪物。
啊,这也是个怪物。
大怪物。
奇怪的,他一点也不怕这个大怪物。
大概是大怪物藏在深深皱纹里的眼睛笑了。
季远想。
出租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地方。
是个很破很旧的小区,墙壁灰扑扑的。
走进去不到一百米,季远的小皮鞋就踩到了一个泥塘里,脏兮兮的,他下意识看了眼老头,却发现老头看了他一眼,没在意。
于是,他悄悄地将皮鞋往水坑里踩。
一踩就是一个咕噜,有气泡和水花溅起来,他顿时高兴起来。
姥爷像是完全没看见一样,领着他就走到了一个筒子楼前。
一大一小哼哧哼哧爬了两层楼,就停了下来。姥爷将雨伞收到一边,佝偻着背从旁边的花盆底下取出一串丁零当啷的钥匙,而后开了门。
这时候季远的小皮鞋已经完全不像样了。
一抬起来,水就滴里搭拉地往下淌,库关上还有泥点子,像个完全没形象的乡下小孩子,只除了这小孩子过分好看。
他站在门边没进去,姥爷回过头来:“还不进来?!”
语气也凶巴巴的。
季远却高高兴兴地进了门。
小皮鞋在地上一踩一个印儿,像一只只调皮的蝌蚪。
季远会弹钢琴,他在这踩一个,那踩一个,只觉得自己成了五线谱上拖着长长尾巴的小蝌蚪。
边跳还边偷看姥爷,姥爷却完全没管他。
姥爷径直进了厨房,端了碗东西出来,这时季远已经走到了小屋子的中间,正仰着头看中间那幅全家福。
全家福上只有三个人,一个比姥爷年轻了好多的男人抱着一个梳着双马尾的小女孩,旁边还站着个笑得十分温柔的女人。
季远若有所思地看着中间小女孩的眼睛,老头将碗一放,他就指着中间那女孩,问:“那个是妈妈吗?”
“是!”
老头抬头看一眼,旋即恶声恶气道:“来把汤喝了!”
季远滴溜溜跑过来,端起碗喝姜汤。
很辣,很烫,他吐吐舌头。
姥爷板脸:“不喝你就回你家去!”
季远看看他,喝了。
真奇怪,蒲公英这样的时候,他会有点点难过。
可姥爷这样,他却不会。
大概是他们都是怪物吧。
味道奇怪的姜汤进了肚子,肚子暖烘烘的,像盖了层棉被。
季远将碗还给姥爷,姥爷放了碗,看看地面,拎着季远去了浴室。
浴室又破又旧,有个发黄的浴缸,季远被按在浴缸里,水“哗啦啦”冲下来,浸了水的小皮鞋被丢在了浴缸门外面。
一把丝瓜瓤在搓他的皮。
季远被搓得像条扭来扭去的鱼,老头拍了他一记:“别动来动去的,像个猴子!”
猴子不敢动了,缩在那,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丝瓜瓤错得皮暖暖的,水也冲得他暖暖的。
他还听到姥爷给他刷背时吃力的呼吸声。
“你爸妈平时不给你吃饭吗?”
“吃的。”
“吃的还这么瘦?看看隔壁家小胖,人家有你两个大。”
季远不说话了。
他想想那傻孩子胖乎乎的胳膊和脸,觉得胖会影响智商。
瘦点也没什么不好。
姥爷可不知道这孩子脑瓜里想什么,他将丝瓜瓤一扔,拿起花洒对着他冲,然后给他擦身体吹头发,季远穿着姥爷给他的睡衣,坐在桌边等,然后吃上了在江城的第一顿饭。
当晚,睡在姥爷旁边搭着的小床上,听着他的呼噜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一晚,他第一次没有做有很多黑乎乎房子的梦。
***
姥爷是个脾气古怪的臭老头。
说话总挑难听的说,没什么耐心,做饭难吃,睡觉还会打呼,一旦季远问起他爸妈的事,就总是吹胡子瞪眼。
他还爱听评弹、黄梅戏,没事了还爱去附近找别的老头下棋,最古怪的是,一把年纪还馋甜食,经常跟季远抢蛋糕吃。
但不知道为什么,季远却渐渐地喜欢上了他。
或许是姥爷虽然喜欢臭着张脸,但深深的皱纹里那双眼睛总是笑的;也或许是姥爷虽然耐心不好,但却会耐着心听他说话,偶尔还会摸摸他的脑袋;更或者是,姥爷虽然做饭不好吃,但每一顿都有认真做,还努力搭配着不同的菜色……
季远也上学了。
不过不是幼儿园,而是一年级。
这也是季远见证姥爷无敌战斗力的一次。
小学不肯收,姥爷不依不饶地叫来了校长,跟校长嚷着“这孩子被耽误了”,最后,校长在姥爷的坚持下,无奈地叫来两个老师。
季远就被送到了一个小小的教室里,一个面孔和善的叔叔送来几张试卷,季远坐在那做了几张试卷。之后,那个不情不愿的校长拿着试卷,脸上笑开了花,摸摸他脑袋,说:“好,好,明天就来!”
于是,季远上学了。
在小学开学一个多月后,他成功地当上了一名光荣的小学生。
上学的第一天,姥爷变得格外的唠叨,一点都没平时的凶巴巴,围着他一会说“见到老师要说好”“上课认真听讲”“好好交朋友”,还一直扯他已经扯过好几遍的领子。
季远觉得有点奇怪,心里怎么就暖烘烘的呢?
不过学校的生活,对他来说有点无聊。
季远在老家时虽然不去学校,但蒲公英很有钱,会请来各种老师来教他,所以即使上了一年级,这的课对他来说也不难。
他还见到了传说中的小胖,果然有他两个大,一开始小胖还想当他老大,最后变成了季远当老大。
他成了班里最受欢迎的人。
男孩子们都听他的,他们羡慕他时髦的球鞋,以及流利的英语口语,季远还收到了很多女孩们送来的巧克力和糖,不过,季远不喜欢吃。
他只喜欢吃姥爷给他买的棒棒糖。
当然,偶尔还有糖葫芦、蛋糕等,和巷子口的一家刘姥姥面店。
每天一大早,季远就会提前穿好衣服,乖乖地坐到桌前,等着姥爷给他摆早饭。
和老家流行吃面食不太一样,这的人早上都习惯喝上一碗白米粥,搭配一些小菜,季远刚来时很不习惯。
可后来渐渐就喜欢上了。
姥爷做饭的手艺不怎么样,熬粥却是一绝,稠稠的、香香的,季远很喜欢。
吃完早饭,季远就会被姥爷送去学校,书包是姥爷带着他买的,里面所有的文具也是姥爷带他去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喜欢的,季远就牵着姥爷的手晃啊晃,只觉得风吹在脸上都是暖的。
到了下午四点,姥爷就会早早地等在门口。
这是季远最喜欢的时候了。
姥爷他很高很瘦,季远排着队出来时,一眼就能看到他,姥爷站得像一杆标枪,又直又挺。季远就冲过去牵姥爷的手,跟所有别的小朋友一样,大声跟老师喊“老师再见”,然后两人就牵着手回家。
偶尔,姥爷还会给他带“礼物”,有时候是一个芝麻烧饼,有时候是糖葫芦,有时候是蛋糕,都不贵,季远吃过比这更漂亮更昂贵的东西,可没有一样东西,比这普通的芝麻烧饼更好吃。
吃完烧饼,正好就走到家附近。
当然,姥爷也会有偷懒不想做饭的时候。
这个时候,他就会带他去巷子口的刘姥姥面馆吃面。那面味道很好,刘姥姥很喜欢他,总会给他比姥爷多一倍的牛肉,每当这时,姥爷就会有点不高兴。
姥爷不开心时也和小孩一样,皱巴巴的嘴巴扁着,一眼一眼地看他,这时候季远就会从碗里挑一块牛肉给姥爷。
姥爷就会张开那没门牙的嘴,“哎”了声,脸上笑开了花。
渐渐的,季远喜欢上了江城。
也喜欢上了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他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过去。
(六)
姥爷似乎不在家。
季远探了探头,将沾了一脚水的鞋往角落踢了踢,合上门。
“姥爷?姥爷?”
客厅里没人。
厨房门掩着,季远还没靠近,就听里面传来一阵混合了江城口音的普通话。
是姥爷的声音。
他似乎在跟什么人吵架,声音又快又急:
“你要回来?回来干什么?这里没你住的地方!”
“宁玉怜,你嫁给季城的时候我怎么说的?你要是嫁给他,就当没我这个爹!现在你回来做什么?”
“…不要!我要你们的臭钱干嘛?”
“小远?我还没问你呢,你们夫妻俩到底怎么养孩子的,一个好好的孩子让你们养成这样,他刚来时就是个瘦皮猴,我好不容易养出点肉来,再让你们带回去糟蹋?做梦?!”
“没事?怎么会没事?你见过哪家孩子这么乖?明明不喜欢这,明明害怕,还要跟着我一个臭老头走,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我就见过没爹没妈的孤儿这样,因为没依靠,只能走哪算哪!…”
季远贴着墙,正要走开,却听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姥爷突然道:
“…行啊,没问题,宁玉怜,那是你儿子,我是管不着!你要带走就带走!”
季远愣住了。
里面重重的一声,“挂了,小远要回来了,我不跟你说,”这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姥爷看着门外的季远,表情一愣。
季远仰起头:“姥爷,你会把我送回去吗?”
姥爷却皱起眉头:“裤子上都是水,又去玩水了?”
季远“恩”了声,他以为姥爷要像往常那样骂他几句,却只是叹息一声,摸摸他的脑袋:“去换鞋,吃饭了。”
季远从小就知道。
当大人不愿意回答问题时,都是这样。
他垂下眼睛,夕阳照见一双耷拉下来的睫毛,像蝴蝶有气无力的翅膀。
第二天,季远早早地起了床,姥爷比他起得更早,穿了一身平时不会穿的中山装,领着他去了学校。
在教室里,季远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
他总是看窗。
老师点了他几回名,见他回答挑不出一丝错来,只说了几句,就放过了他。
到下午时,外面就下起了雨,雨很大,“哗啦啦”的,雷声也轰隆隆,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
放学铃好不容易响起来,季远一等铃响,就背起了书包,老师却说:
“今天下雨,小朋友们都要坐在教室里,等家长来接哦。”
“好!”
“老师之前教你们怎么坐的?”
同学们回答:“知道!”
季远把书包重新塞回了课桌。
他昂着头,将身体挺得直直的。
家长们一个个进来,领着孩子们,跟老师说了声再见,又一个个走了。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
过了不知道多久,天暗下来了。
教室里只剩下他和小胖了。
季远昂着的头有点酸了。
班主任进来,给他和小胖一人一包饼干,说:“小胖,你爸爸打电话来,说路上要耽搁一会。”
而后问季远:“季远,你呢?”
季远眨眨眼睛:“我爷爷会来接的。”
班主任点点头,出去了。
她搬进来一批作业,开始批作业。
小胖吃饼干吃得窸窸窣窣,还问季远:“你怎么不吃啊?”
季远摇摇头,小胖问:“你不吃,可不可以给我吃?”
季远看看他,将饼干递了过去。
小胖吃得胖乎乎的腮帮子都鼓起来,季远看着,心想,是不是要像小胖一样吃得胖乎乎的,姥爷才会不送他走?
这时,外面一道高高瘦瘦的影子撑着伞靠近,季远的眼睛亮了起来,却听一道声音喊:“雷泽民!走了!”
雷泽民是小胖的名字。
季远眼睛耷拉下来。
小胖欢呼一声,背着书包冲了出去,小胖爸爸认识他,问他:“小远,要不要坐叔叔车回去?”
季远摇摇头:“我等姥爷。”
“你姥爷说不定有事,现在雨这么大,要不你先跟我回去等?”
“不,我等姥爷。”
季远道,白白的小脸上,眼睛黑白分明,像一块镜子。
小胖爸爸被他看得一愣,觉着这孩子真倔,没再劝,跟老师打了声招呼,带着小胖走了。
季远等啊等。
雨越下越大了,天开始黑了,闪电噼里啪啦,老师看了好几回手表。
可姥爷一直没来。
季远的眼睛有点红了,挺直的背也歪了下来,姥爷不会来了。
他要像蒲公英一样了。
这时,一道声音穿过教室,传了过来:“小远,走了!”
季远下意识站了起来,只见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穿过深绿色的树影,走到教室门口,对着老师道:“不好意思啊,丁老师,有点事路上耽误了。”
季远眼睛湿了。
他发现,姥爷的身影和小胖爸爸完全不一样。
姥爷要更瘦一些,也更慢一些,可在他眼里,却像大白杨一样可靠。
他不是蒲公英。
他来接他了。
“姥爷,你来啦。”
季远冲了过去,冲姥爷笑。
姥爷摸了摸他头发,老师道:“没事没事,不过倒是你…”
季远这才发现,姥爷的膝盖上湿漉漉的,还沾了泥巴。
像昨晚他淘气弄到的意义和。
“没事,刚才没看清,蹭到招牌,弄脏了。”
姥爷道,拍拍季远:“跟老师说再见。”
季远笑着朝老师挥挥手:“老师再见!”
他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被姥爷牵着走出教室,他今天话格外多,一会讲今天学到了什么,一会讲小胖玩水被老师罚站,两人下了教室的台阶
雨已经停了。
台阶下,水很深,能漫过大人的脚脖子。
季远期待地看着姥爷的背。
姥爷弯下腰来:“上来。”
“我可以自己走。”
季远害羞地道,却还是偷偷看姥爷直挺挺的背。
“我没带雨鞋,鞋子弄脏了你洗还是我洗?”
姥爷道,还是那种凶巴巴的口气。
季远却一点不生气,他爬上去,悄悄用手环住姥爷的脖子,小声道:“我好啦,姥爷。”
姥爷站了起来。
他像一棵稳稳的大树,双手托着季远的腿,站了起来:“走喽。”
季远趴在姥爷的背上,悄悄用脸贴了贴。
姥爷的衣服刺得他脸热热的,眼眶也热热的。
我也被姥爷背过啦。
我的。
季远想。
“姥爷,”他小小声地道,“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接我了。”
“为什么不会?”
“你跟妈妈吵架了。”
“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我跟你妈妈吵架关你什么事?”
“那你真的会送我回去吗?”
“你想回去吗?”
季远认真地想了想,还是说不想。
“那就不回去。”
“真的吗?!“
“不送,姥爷这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说好的哦,骗人是小狗。”
这个雨夜,在季远的记忆里留存了很久很久。
连路灯的颜色、雨伞的形状,甚至这温度,都能清晰地记起来。
说好的,骗人的是小狗。
那句稚嫩的话,总会在某个雨夜,突然想起来。
可后来季远才知道,一个孩子的支配权,不在姥爷手里,也不在老师手里,而是在他的父母手中。
他的蒲公英爸爸,和大魔王妈妈,拥有对他绝对的支配权,而不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季远在江城住了两年。
两年后,他被特地赶来的季城送去了英国,就读伊顿公学。
这之后,他就一直在国外留学,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
但他跟姥爷的联系一直有联系。
季远从国外打电话回来,姥爷嘴上说着“国际长途”贵,却总是要唠叨上一会,他出口的话不怎么中听,但季远已经学会了分辨,他嘱咐季远好好学习,不要跟外面的坏孩子学坏了,季远也总是应承。
他像姥爷期许的那样,成为一个好孩子,成长成一个在所有人眼里都闪闪发光的人。
(七)
季远拿到宾大offer的那一天,直接订了票,飞往江城。
他没有事先打电话。
确切地说,从上次通话到现在,季远已经有两个礼拜没和姥爷联系了。
他想给姥爷一个惊喜。
这时,季远已经成长为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下飞机时,邻座的少女还偷偷给了他一张枝条。
季远笑着接了,一下飞机,就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他归心似箭。
季远没联系父亲的秘书,直接伸手招了辆计程车,往姥爷家开。
路上,计程车司机看了他好几眼,道:
“小伙子心情看起来不错。”用的江城口音。
季远也回的江城口音:“我去看我姥爷。”
“小伙子孝顺,你姥爷看见你,心情一定好。”
“是。”季远笑。
到地方了,司机要找零。
季远摆摆手:“不要了。”
他漂亮的桃花眼弯弯,司机心想,要怪哦,这么好看的小伙,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心想着,就发动了车子。
季远则提着行礼往里走,行李箱里装着他给姥爷买的礼物,还有一张姥爷一直唠唠叨叨要看的录取通知书,风拂过他灰色运动外套的一角,露出一双长腿,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及至于飞起来。
“姥爷!”
季远推开姥爷家门,却愣住了。
姥爷家站着一堆腰间系着白布条的人,似乎在商量什么。
“你们是谁?”
他奇怪地问,心里有种奇怪的预感。
宁玉怜听到动静,从里面转出来,一双眼睛憔悴得沤进去,看着他:“季远,你姥爷没了。”
声音很轻:“你说什么?
“你姥爷没了。”宁玉怜一字一句道。
像有个鼓在耳边“轰”地敲一下,季远一瞬间什么都听不到了。
过了会,他才像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晚上。”宁玉怜道。
前天晚上…
“为什么不告诉我?”
季远踹了下门。
门砸到墙面,发出让人心惊的一声响。
屋内所有人向他看来。
这动静也惊到了里面的季城,他一脸疲倦地从里面走出,过来拉他:“季远,你冷静点。”
“我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彼时的季远,还不知道完美地隐藏自己的情绪。
他像是条被伤到神经的斗兽,对着自己的父亲道:“前天晚上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不是我今天回来,是不是你要等他——”
“因为你姥爷说,不要耽误你考试!”
季远一愣,那双被所有人都夸赞过的、从来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东西,那东西看得季城也僵住了。
他正欲说话,季远却已经转开头:“算了。”
“姥爷呢,现在在哪?”
宁玉怜让开一个身子,季远才看到她身后桌子上停着的四四方方的盒子,以及盒子上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姥爷正张着嘴朝他笑,深深的皱纹里,那一双眼睛笑着看他。
耳边仿佛有声音在喊:
“就是这臭小子?”
季远缓缓跪了下去。
姥爷,以后就没人来接小远啦。
他对着那骨灰盒磕了下去。
姥爷,对不起,小远没赶上你最后一程。
他头伏在地面。
姥爷,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