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问给唐清远的, 是一份较为浅显的物价分析理论。另外包括对米价控制的相关政策措施,户部计税的相关建议。
可以说分析的完整且全面。
然而最为宝贵的并不是分析, 而是宋问在其中非常委婉的提出的几条税制改革。
大梁征的税基本是直接税,即直接向个人收取。而宋问提出了增值税, 即按照物品增值部分缴税,是间接税的一种。
另外还提出了累进税。即赚的越多缴的越多, 而对于收入低下的农户, 应当采取鼓励免税的方式,不是单纯的依照人头来征税。
这些建议都带着浓厚的现代风格,宋问也知道他们不会接受,且不会认同这些条例。因为它损害了大部分上层官员的利益。
于是只是三言两语的夹杂其中, 且写在最为偏僻的位置。
至于他们能不能看见, 看见后是什么样的心情, 就不是宋问担心的了。
对于他们来说,前面这些都不算太震慑, 所以宋问在最后跟了一份滴漏法制白糖法。
大梁的糖来自南方种植的甘蔗,再从甘蔗中提炼糖分。
只是他们的技术不过关,能够熬制砂糖,却不会熬制白砂糖。
白砂糖在古代也称作糖霜,哪怕是宋朝,品质优良, 颜色纯粹的白砂糖,价格也非常昂贵。
制作白糖的影响,远比不上盐的提纯。宋问认为, 就社会影响来看,此法曝光不会引起什么巨大变动。而对于大梁国人来讲,这却是一件很重要,足够引人重视的事情。
宋问以前准备拿白糖赚钱来着,现在还是将它亲情冠名王义廷。
将它交到王义廷手上推广负责,也很是放心。
朝堂上。
“陛下,王侍郎有不凡之才,就将他关押在大理寺中,委实可惜。”宋祈道,“陛下,齐桓公任管仲,曹公收张辽。不计前嫌,知人善用,皆为后人赞颂。这世间贤才难得,而王侍郎又有忠君之心,爱民之仁。望陛下法外开恩,”
大臣道:“国有法度,缘何法外开恩?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
宋祈依旧声线缓慢而坚定道:“臣正是坦荡,才敢上奏陛下。与他是否为户部官职无关。”
“王侍郎并无歹心。未铸大错,思其本心,也算情有可原。”李伯昭上前道,“今他有心悔过,又有功绩在前,望陛下念其苦劳,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他心中感念陛下恩情,自然不会再犯。”
大理寺卿道:“禀陛下,长安百姓有心向他,终日跪在大理寺前请命。臣认为,此时严惩王义廷,不妥。”
张曦云眯着眼看向几人。
相继几人还想出列再辩,唐贽听得头疼,抬手制止,而后点道:“王尚书,你如何看?”
“犬子不孝,叫陛下忧心。臣无异议,但凭陛下作主。”吏部尚书抬起头道,“陛下,臣只有一句话想说。犬子所作所为,皆因爱民之心。只是他资质愚钝,才会误入歧途。”
唐贽又点道:“太子,你又怎么看?”
“陛下,臣以为,满朝堂,出一位户部侍郎容易,出一位王义廷,难。”唐清远道,“文武众臣,有几人能从寥寥数字中,发现米价有异?有几人,能有这般敢作敢为的气魄?有几人,能有毫无纰漏,策谋此事的才智?又有几人,能独自寻出白糖制法?这样的人若是关押在大理寺中,该是如何令人扼腕?”
唐清远道:“臣不知该如何做。臣只知道,陛下若是依从律法,是昭明天下之理。陛下若是法外开恩,是沛泽天下求贤仁爱。陛下自有考量。”
唐贽抓着把手,沉沉呼出一口气。
王义廷得以无罪释放。
宋问得到消息,真是松了口气。
唐贽或许原本就没打算严惩王义廷。
虽然一众臣子在参他,但也有一众臣子在保他。
王义廷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明白。他是个可用之才。唐贽想将人情送给唐清远。还有吏部尚书的。
无论如何,大事已成。宋问如约将白糖的制法送去。
大理寺卿却差人来传话,王义廷不收她的东西。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赖在牢里不愿意走的人。不敢声张,喊宋问过去赶紧解决。
宋问觉得很是头疼,于是再次亲自过去看他。
还是先前的房间,还是先前的摆设。人也还是先前的装扮。
“落魄如常啊王侍郎。你该准备准备,你要出去了。”宋问指着他嫌弃道,“还是你非常留恋大理寺的风景?你都几日没洗澡了?”
王义廷道:“若如实来讲,我不该出去。”
宋问掏出纸,问道:“你为何不要?”
“这不是我的东西,我自己不能收受。”王义廷道,“宋先生,我真是猜不透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能知道那么多东西?功名利禄于你都是身外物,那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宋问:“你为了什么我就为了什么。”
“这是你的东西。”王义廷道,“其实我出去,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宋问:“可惜。我心里只有可惜两个字。你怎么是个这么死板的人?”
王义廷道:“我也觉得很可惜。如果我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其实你已经成功了。百姓受惠,农户有惊无险,没有损失。而那些借此谋取暴利的商户与贪官,受到了惩罚。你在三个月的时间里让米价从十七钱涨到十八钱。又在短短几天时间内,让它从十八钱跌至六钱。如今长安城的米价是大梁国内最低的。往后,谁若还敢动长安的米价,都要再掂量掂量,户部可是有一个王义廷。你已经做到你想做的了,甚至比你想的更好吧。”宋问道,“不说别的,你能从户部再找出一位能与你匹敌的人来吗?”
王义廷:“若不是有你,已经酿成大祸。宋先生为何不为官呢?”
宋问心道,她做官,是要命的。
“可偏偏就是有我。偏偏,我提早预见了此事。若非我心血来潮,我也发现不了。就在你动作的前几日而已。”宋问道,“缘分,是天意。天意要你这样做,天意要你留下来。”
王义廷笑道:“宋先生还会信天意?”
宋问道:“好吧。我不信天,也不信命。但是我负责的讲,如果你就此受罚,你会后悔,你会让许多人都后悔。这世间上有你这般才华的人,万里无一,即使有,能得以施展才华的更是少之又少。你难得有此机会,却要自己放弃吗?你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了吗?你不觉得不甘吗?为何那些贪官还在,而你却没有了?你要让多少人伤心?”
宋问:“我会帮助大理寺查你,是因为你切实有罪。而我现在保你,是因为你切实有功。你这样的人,不应该留在这里。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如果你要赎罪,你应该怀着这份愧疚,去为更多的人,做更多的事,去施展你的才华,去建设更繁盛的大梁。”
王义廷苦笑道:“谁需要呢?我牵连了我父亲,牵连了户部,牵连了农户。我自入狱以来,除了你,没有人来看过我。”
宋问站起来,扯着他的胳膊向上扯:“有没有人需要,你应该出去看看。何必妄自菲薄?你拼死也想帮助的人,你不想去看看吗?”
宋问扭头喊了狱丞,过来将他的锁链打开。
狱丞不知从何处给他找了一件外衣,让他披在身上。
王义廷站在牢门的门口,停步不前道:“这几日我在大理寺里,见到许多人。他们有些人知错,有些人不知错,可他们都出不去。”
宋问:“那你现在应该知道你有多幸运。”
“我是很幸运。可我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解释我的所为。”王义廷道,“这个地方,进来容易。出去为何如此难?”
“听过画地为牢吗?你在做一件蠢事。”宋问道,“往前走,王侍郎。”
王义廷迈出一步,走到光下。
他一身落魄来到大门口,大理寺守门的官差看见他,立正,朝他肃静的敬了一礼。
王义廷微微有些诧异。
门吏转身,将大理寺厚重的门推开。
随着景象涌进他眼内,无数的嘈杂声随之涌来。
数百百姓站在门口,为首之人正是他的父亲。
“王侍郎,我们来接您出来!”
“王侍郎!”
王尚书训道:“不孝子。”
王义廷一时不知该说何是好。
“没有来看你,是因为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可他们从没有放弃过为你奔走。”宋问站在他身后道,“你以为是因为我你才能出来的吗?你错了,有没有我都一样。因为你身后站着的人多着呢。”
宋问道:“这些人,感激你,重视你,相信你。你不要让他们失望。”
“多谢!”王义廷眼中含泪,手心紧握,说道:“多谢!”
他发现,他果然还是想留下的。
有人想他留下。哪怕卑劣,他也想留下。
宋问笑了一下:“说来我也是平民,现在也住在长安。从这里来讲,该是我要谢你。”
宋问道:“多多保重。”
说罢,从一侧悄然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