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神田一手拿着装满了冰咖啡的塑料杯、一手推开演奏室的大门时,啡发的女孩已经早早到来,脚边也搁着与他手上那杯一式一样的咖啡,不同的只是她那杯已经喝了一半。她显然来得相当之早──早到让她有余裕享受早晨的阳光──因为岩月朔奈套上了头戴式的白色耳机,线的另一端连上了自己的手机,双膝之间立着大提琴,一边听歌一边拉琴。
神田可以肯定她听的不是古典乐,但女孩正在拉的分明是德彪西的大提琴奏鸣曲,少年眯了眯眼睛,看着横放在谱架上面的手机,果不其然是某首流行曲。因为戴上耳机而听不见脚步声的女孩还在不疾不徐地拉着琴,偶尔会抬眼看向窗外,从她的角度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见洛山内部的全木平台,一眼看去尽是深深浅浅的啡与绿,两种都是能够让人放松心情的颜色。
早晨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穿透了玻璃窗,照射到岩月朔奈身上,镀出一圈金黄的光。她束成了马尾辫的啡色头发在光线照耀之下变成了一种浅淡的亚麻色,头顶有几缕翘起来的碎发,然而除此以外并没有任何不修边幅的地方。
同为啡发的少年呆了一呆,几乎要无法反应过来这就是平常吵吵闹闹的女孩。岩月朔奈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偏向好动活跃,此刻乍然露出了温婉模样,便格外让人不习惯──他沉吟片刻,掏出手机来找好角度拍了一张照。
然后传给某个在通讯录上面高居第一的少年。
岩月朔奈听不见神田走进来的动静,却觉察了手机拍照时响起来的快门声。她伸指一挑把耳机拨到颈上,回头看看还在举机的少年,某个意义上抓了个正着。 “……那个啊,团长,偷拍是犯法的哦。”
“放心,我本人没有一丝想要保留这张相片的欲望。”神田确定已经成功传送之后便删了照片,不忘把屏幕上的“相片已删除”讯息展示给她看。
啡发的女孩翻了个白眼,“我看起来像是个易哄的笨蛋吗?你都已经传出去给他了,还保留的话我才觉得可怕呢。又不是西野。”
“……”得了好处的神田决定无视她这句略显露骨的调侃,信步走到她身旁,懒懒倚在窗边和她闲谈,“话说今天好像是新的会计上场来着,旧的那个有私事从学生会里面引退了,希望新人不会太难缠。”
“啊我知道了,所以副团长才能安心地说今天有事不能来吧。明明是创校纪念日应该能挤出时间来才对的。”既然主角都已经来了,岩月朔奈便把琴收回箱子里面开始准备,“应该不会吧,毕竟还是新人,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开拨款申请会了,把理想的金额拿下来不难。”
……她错了,还错得相当离谱。
岩月朔奈走进学生会办公室的时候如此想道。
红发的少年一如既往地位居正中,大概是因为在十五分钟前收到了神田的邮件,他抬眼看向啡发女孩的时候,目光在她身上多流连了两三秒;赤司的左手边是西野,她的神田的关系看起来已经很稳定了,今天恐怕没有大问题;右手边却是个相对陌生的面孔。
拥有着酒红色短发的女孩原本低头翻看着手上的资料,听见开门声之后便和另外两个人一起看过来,对上岩月朔奈的一瞬间扬了扬眉毛,却并没有说什么。多亏了在年初社团大会的全程偷看,女孩也记得了丸山这张脸,甚至还有相当深刻的印象──第一次见面就不停看着她的人,岩月朔奈还是第一次遇见。
只是想不到新上场的会计竟然是她。原先以为今次的拨款难度会比上次低一点,现在看来,这个对她带莫名敌意的女孩会是最大的障碍。
而岩月朔奈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这样关注点,女孩自认自己对首次见面的人都不会有任何失礼,更何况在上次会议之中她根本没有跟对方说话一句话,女孩不觉得自己粗鲁到能一个字都不说而冒犯到别人。
啡发的女孩为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有意无意挑了离丸山由纪较远的那一张,这个动作让赤司征十郎又多看了她一眼,明显是于一瞬间想通了w中原因。因为知道办公室里面空调大开,岩月朔奈早早就穿上了黑色的长袖毛衣,论舒适度和保暖度都相当令人满意,但尺寸有点太大,袖口能把她的手背完全覆盖之余,还能遮去她一小部份的指节。
看起来简直像是偷了谁的衣服来穿一样,女生穿尺寸过大的衣服总会让人升起奇怪的念头,但这并不是正在发生的事情。西野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红发少年,却发现他自己也穿着同一式的衣服,唯一的分别是尺寸比女孩的更合身一些。
有那么一瞬间,西野真心为了自己的假想不成立而感到可惜。
“那么可以开始了吧?”戴着眼镜的女孩开口打破沉默,并留意到了岩月朔奈正在抚弄自己的辫子,她这个紧张时的小动作过了整整一年都没有改变。
“按照惯例你们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报告,谁首先发言?”
神田拿起乐团内部的笔记,扬首看了她一眼,嘴角抿出一个微笑,“我。”
神田绕过她这边的桌角时,岩月朔奈便意识到了她是时候从少年手上接过这一棒。因为今次管弦乐团只派出了两个人来报告,每个人所担当的份量就变得更多一点。她抓紧时间看上最后一眼,然后放下了手上的资料。
女孩把自己双手的长袖子拉到及肘处,白的小臂和黑色的毛衣形成最强烈的视觉对比,手臂内侧贴上了创可贴,那是她不小心用指甲划破自己的时候留下的伤口。丸山看见了岩月朔奈左腕上面的细牛皮手绳套了整整三圈,颈间也挂上了巴黎铁塔的银吊坠。 “那么我接下来要报告的是……”
赤司征十郎转着手上的原珠笔,定睛于她的脸上。女孩转身到己方的桌面上拿了一张a4纸,那是他们在最后关头才拟好的对比,事先并没有上交学生会供他们审阅。她把纸轻轻放到了赤司征十郎面前,对上那双猩红色的双眸那一瞬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咳,方才我说到了……”
红发的少年拿起了手上的纸,丸山和西野凑过去和他一起看,上面的字甚至还有手写的痕迹,赤司征十郎很快就认出了是女孩写的备注。大概是因为神田在场,西野抱着双臂将自己和赤司之间的距离拉开,但丸山并没有这样做。
如果想要确切说明丸山由纪和赤司之间相距有多近,那么酒红色头发的女孩已经能够嗅到了他身上衣物柔顺剂的薄荷香,那味道和之前搔到她脸颊的头发一样,都拥有于一秒──不,甚至是十分之一秒,之间夺去她全部心神的能力。
丸山由纪移眸看向身边的少年。赤司征十郎的侧脸轮廓就近在眼前,他红色的头发蓬松得什至有点可爱,颈间的喉结微微突起,双眼的瞳孔尖缩成针状,唯独在与岩月朔奈对上视线的时候微微扩张。
……她无法从赤司脸上移开目光。
由他后脑处翘起来的一小撮头发到他的袖扣,每一处都像是带着魔力一般吸引别人的视线。丸山由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很清楚她注视少年的时长已经超过了“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程度。
事实上,首个反应得过来的人也并不是赤司征十郎自己。
岩月朔奈正从西野那个方向回身折返,旋踵的那一刻自然地看向这三个人,近乎本能般把第一眼落到少年身上,然后才转移到丸山由纪与发同色的双眸。
女孩一直相信眼神可以传达出很多讯息。
比方说,从西野和神田隐秘却频繁的对望之中,很明显就能看出了他们感情相当要好,以至于只要有对方在场,无论是怎么样的场合,还有谁更值得他们去注意,两个人都会下意识去搜索对方的身影,随即久久不愿移目。
丸山看向赤司的眼神,和赤司在一段时间之前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
岩月朔奈必须承认,自己从来没有升起过一丝危机感。
然而在理智层面之上,她同样地清楚自己有这样做的理由。和他们两个人走过一整年的人不一样,丸山由纪不知道她和赤司之间有什么旧事,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并不是一蹴而就。某个意义之上,丸山就像是个半途加入的观众一样,对电视剧的走向一头雾水,却被动地参与其中,继续追看。
脑里一片空白,啡发的女孩蓦然住了口。
那是愤怒吗?她问自己。并不是这样的吧。
她此刻所感受到的情绪极为复杂,不光是无法形容,她连如何去反应都还没有想清。意识到岩月朔奈停止说话的赤司仰首看她,一眼就看见了没有表情的啡发女孩,正怔怔然站在原地,似乎已经忘却了自己想要说什么。他以笔尖轻轻敲击了桌面两遍,来让岩月朔奈回过神来。女孩像是藏身于雨林之中的山猫,被响彻天际的雷电所惊动,“……今年和上年演奏会的分别是……”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太重视这个红色头发的少年,以至于岩月朔奈无法冒险失去他,就算她心知他们之间只差最后一步,就算她知道赤司并不是轻易动摇的人,至少不在这件事上面。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但她还没有想清“那件事”该是什么。
……或许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知道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