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赤司征十郎走进更衣室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同班的队员在作准备,木门在他身后关上,篮球馆内的喧嚣和欢呼声像是被什么切断了一般兀自消失,余下来的就只有几个人的低语声和抽气扇的细微响动。
墙上的时钟不过显示为09:34。
时值一月底,正是三年级学生应试的时期,今天自然不会回洛山参与篮球大会,争夺金杯的就只有一二年级,其中一年级的赛场又举办得最早。 1年a组在体育祭里面拿下了冠军,因而自动出线成为种子球队,拥有免赛一场的权利,第一场赛事在早上十时才开始。
红发的少年并不是首次接触校内赛,帝光时期就有对上拥有奇迹的世代的体验,相比之下这里还应该好对付一点才对。赤司征十郎从包里抽出了自己的白色ts和浅蓝色短裤,指尖便搭上了颈间的领带结,随即将之解开。
旁边几个男生朝赤司打了个招呼,然后又回到他们之前所说的话题之上,却没有带上红发的少年──赤司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说闲话的人,“说起来,今天nasa是不上场的吧?我刚才看见她坐在后备席上面了。”
班主任虽然成功把女孩的名字从正选上面抹除,但因为名单不允许作出过大的改动,岩月朔奈只能降格成后备,而无法从队伍之中脱身,自然也只能留守在后备席上面为自己班的人打气。
也就是,比谁都要离球场更近的座位。
赤司征十郎脱下了自己深灰色的衬衫,垂眸听着他们的对话,全程未置一词。另外一个男生把手表脱下来,笑道,“对啊,我也听说她当上后备了,真可惜。我一直觉得她打球挺好看的,比平常女生多了一点大局观。”
确实,岩月朔奈打球的时候很少会慌乱,反而会在队友失措的时候作出指挥,光是这一点就已经值得期待了。要说赤司对这个说法有什么惊诧的话,那也因为“别人也注意到岩月朔奈”这一点。
另外一人调侃,“真的不是因为她会在球衣里加黑色抹胸?”
那人尚且来不及答话,已经换好衣装的赤司征十郎便淡淡开了口,“这一场应该差不多打完,是时候出去了。”
有前一场赛事炒热了气氛,赤司这一场便显得格外瞩目。
红发少年和队友一起走进场馆,不过稍一侧目便看见了安坐席上的岩月朔奈。并不是说赤司拥有于茫茫人海之中找出她的能力,而是啡发的女孩着装实在过于特别──因为不可能下场的关系,只有她一个人是穿着洛山的女式校服,混杂在其他穿体育服的女生之中自然惹人注意。
他看得出来,岩月朔奈自己有多少有几分不自在,否则她也不至于频频转换坐姿。黑色的百折裙之下是同色的过膝长袜,被她直接拉到了大腿中段,严格说来并不是校方指引所允许的标准,但不是仔细看的话不会看得出来。
她右手上的三角带已经拆去,然而为了保护关节,臂肘上仍然绑上了束带,她还不能自如地曲起手臂,但似乎已经习惯了有一只手不能动。乍看眼见了赤司一行人,啡发的女孩用另一只手高举示意,“这边这边!”
篮球馆里位置有限,同班级的男女子队被迫一起分享同一个后备席,她所在的地方也自然就是红发少年的目的地。赤司征十郎旋踵向她走去,手上还攥着自己的毛巾,脸上依稀有淡淡的笑意,是那种她熟悉的、成竹在胸的笑容。
那微笑一下子就击中了她。
如果说有什么是赤司有而她缺乏的东西,那想必就是他身上来得理中当然的自信。岩月朔奈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又不能做到什么,因而才会去努力,才会付出比他人多一倍的时间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从来不否认自己有天赋,但再高的天才也要努力去磨砺才能放光。
看起来不像,但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努力家。
然而赤司征十郎看起来又是完全相反的类型。无论是多么艰难的处境,又或者是多么困扰的两难,到达少年面前的时候好像都成了能于转眼之间被解决的琐事。没有什么难得倒他,这大概就是赤司征十郎让人信服的根源。
──旁人眼里的赤司,大概是这样子的吧?
岩月朔奈对他的见解,又与常人有异。
【你必须非常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脑内只能浮现起这一句。在他得到夸奖与赞叹的空隙里,在他每次考试的背影之中,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红发少年,所思所想不过是这短短十六字。再没有一个人能够让她有这样强烈的共鸣感,赤司藏在天赐聪慧之下的努力,女孩隐于嬉皮笑脸之后的汗水,这一点已经无比清晰了:他们是同一类人。
像是野兽总能凭借本能去找到同类,岩月朔奈能够和赤司征十郎成为朋友,也不是偶然的机会。正因为知道彼此都是同一类人,才能最切身地体会到对方到底付出了什么才能攀爬到今天的高度。
待在赤司身边的话,不光是如踏实地的安全感,就连是接着走下去的力量都一并入手。人类天生就是群居动物,而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同路人,他们前进的方向未必一致,或许这种共鸣感也会消磨于年月之间,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岩月朔奈深明他们之间确实是有玄之又玄的联系存在。
正如她早就知道,明明当时赤司和她仍有嫌隙,她还是选择去找赤司征十郎,而不是风间或者其他人。野兽受伤的时候,若要向谁求助的话,恐怕也只会向自己的同类而已吧。
“日安。”
“日安。”岩月朔奈对上了他红色的眼眸,眨了一眨才想起自己想要做什么,连忙从脚边捞起了一瓶运动饮料。那是她在一小时之前买下的,从自动贩卖机拿出来的时候自然还是冰的,但放在室温之下一段时间,被这里的温度融化了些许,便变成了介乎于常温和冰镇之间的微妙口感。 “给,慰问品。温度比普通的还要高一点,所以应该不会刺激到身体才对。”
在这种地方,岩月朔奈总会有这种出人意料的细心。赤司征十郎也不推辞。
“谢谢。”
他站在她身前半臂的距离,整个人的阴影都笼罩在她身上,猩红色的双眸略略眯起,看起来有点危险。红发的少年从口袋里面掏出手机,然后示意女孩伸出手掌,“赛事期间麻烦帮我保管。”
对于现代人而言,手机所蕴含的意义,或许远比钱包和钥匙来得更重要一点。岩月朔奈扪心自问,她并没有相信谁到可以把自己的手机交付于对方,就算时长只有一小时,就算对方就在自己视线范围可以触及的位置。
在她的印象之中,赤司也并不是轻易信人的人。她也不知道这个结论从何而来,但岩月朔奈就是有这种信心,仿佛他是她相处多年的至亲,是她手背一样熟悉的人。很久之后她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可以如此笃定,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在各事之上她都用了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去预测赤司的行动,不得不说,出来的结果相当准确。
“不打紧吗?我可是会偷看的哟。”她懒懒地开口与他调笑,却仍然伸出了手去接对方红色的电话。也不知道到底是沾上了他的体温还是单纯的机体过热,少年的手机竟然微微发着烫,落到她掌心好似握着了什么会放热的暖包,又或者是握着了谁的手一般。 “然后乱用你的邮箱地址发讯息哟。”
“密码。”他短促地说,单单用了两足字就堵上了岩月朔奈的嘴。被少年于无声之中示好的女孩含笑,正想要收回手之际,手机的屏幕却亮起来。
【来自风间结衣的邮件】
为什么这两个人私底下会有联系……?
按理说,他们现在应该是毫无交集的才对,赤司会存有风间的电话号码不值得意外,但到现在还有邮件来往的话,也说得上是疑点重重了。
女子田径部自她复课开始已经重新落到她手,迄今已有一周;那两个人的班级也相隔得足够远;他们也不是什么要好的朋友,起码岩月朔奈不知道他们是。
啡发的女孩极力维持着平静表情,把亮起来的手机又递向赤司征十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刻意控制表情,好像不这样做的话就会泄露什么秘密一样,让她不由自主地伪装。她对风间和赤司都足够熟悉,一旦她接手了田径部,两个人便绝不会在背后多嘴,而是会选择相信她的能耐,放手任她发挥。
这样一想的话,就只余下最后一个可能性了。
红发的少年自然也看见了她看见了的东西,赤司征十郎接过自己的电话,按开了屏幕锁,然后瞥了一眼,抿唇微笑,转腕便把手机屏幕正对着女孩的脸。
不这样做的话,女孩能够想歪到什么地步,他之前已经领教过一遍,也不想再有下一次了。既然内容是这个的话,那么由岩月朔奈自己来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面对蓦然放到自己脸前的手机,岩月朔奈第一个反应不是定睛其上,而是抬起头来与赤司对视。少年看得懂她眼里的问话。
【这样好吗】
他不动不言,示意默许。岩月朔奈这才放心接过他的手机,低头一看──
便与里面脸容扭曲的自己对视。
女孩记得这张照片,是风间结衣趁她做鬼脸的时候拍下来的,是众多照片之中最毁她形象的一张。风间此前曾经用来要胁过她无数遍,是对方的一招杀着,想不到居然会割爱给赤司征十郎。
虽说是数码相片,存档还在风间手上,但她愿意和外人分享的话……
岩月朔奈诚恳地再度抬头提问,“风间前辈是不是很讨厌我?”
和他所想像别无二致的反应,也是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现过的表情。赤司征十郎脸上的笑意加深,伸手揉了一把她披散的头发,手感细腻柔软,不忘看了一眼远处的另一个河合,这一眼隐晦至极,除了他自己之外并没有谁能够看见。 “是这样认为的吗?风间她讨厌?”
头顶搭上了少年的手掌,岩月朔奈于一瞬睁大了眼睛,下意识也眯起眼睛来,有几分像是猫被顺毛时舒服得打起呼噜的神态,偏偏又在下一秒钟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因为这些照片不是能被随处派发的东西啊……等等,赤司君,这是唯一一张吧?是唯一一张吧?”
慌得都要问两遍了。
“不是。”
啡发的女孩抬手捂着自己的眼睛,“怎么会这样……”
“干脆给看吧。”赤司淡淡开口,电话放到她脸前,女孩的眼睛尚且被自己的手遮挡,却准确地伸出手来接过,“照片。”
话音未落,哨声便响。红发的少年再灌了最后一口饮料,转身离去的时候听见了女孩从背后传来的问话,“不怕我把照片删掉么?”
“不会的。”方才岩月朔奈的表现与其说是反感不如说是羞耻,那情感甚至也不很深厚,不过是与他嬉闹罢了,赤司对这一点很有信心。少年动了动自己的手臂,向前走去的时候隐约觉得背上有目光亦步亦趋。
岩月朔奈得他首肯,便按动方向键看他相簿里面的照片。往前推去又有两张她的旧照,她想了一想,才能确定俱是出自风间结衣的手机,看来风间是抱着揶揄的心态给赤司传给那些照片的。女孩指尖一动,第四次按下左边的方向键时,屏幕终于出现了让她真正地惊讶的东西。
阳光温柔地倾泻下来,洒在她整个人的轮廓上面,里面的岩月朔奈穿着球衣,惯常加上了黑色的抹胸背心,发辫在她脑后甩出一个弧度。啡发的女孩手上还拿着篮球,从姿势看来正值曲腕欲投之际,神色专注认真。
女孩差点要认不出这是她自己。
岩月朔奈心中一动,扬睫看向球场上面的赤司征十郎。
红发的少年浑然不觉自己暴露了什么事情,一手运球一手挥向自己的右手边,高声指挥着队友走位。那拍球声规律而且沉稳,落在她耳里好像某种倒数,时间一到,就会触发那个不带硝烟的炸弹。
里面藏的到底是璀璨的烟火还是伤人的武器,岩月朔奈不敢确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去确定。有些事情,一旦意识到了,就注定再也无法回头。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要不是看见了这张照片,她都快要忘掉自己参加过这一场篮球赛,更加没想到它会以这样的方式来让她想起。
此刻照片会在赤司征十郎的手机里面出现,少年的心思已经明显得不能更加明显。老实说,若不是肯定赤司和风间不至于合起来耍她的话,她都要以为这是两个人联手合作的一场闹剧。
啡发的女孩把手机合上,把一角抵在下巴上,怔怔看着某人出神。耳边的声音犹如被调音的软件洗去了一般,一层一层地淡出,一点一点地远去,直至最后,就什么都没有剩下来,徒留她筋脉之中血液奔腾的响动,在寂静里响亮得像是雨前的惊雷。
她熟悉这种状态,好像是饮了太多咖啡一般,脑袋比身体还要更加清醒,运转精神的速度远远比肉身来得快,简直是以把后者抛弃的节奏前进。再没有什么看不清,再没有什么想不通,女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觉得如此清醒过了。
赤司在想什么,她在想什么;他为什么要把她的照片储存在手机里面,她为什么要为那两个人私下联系而紧张惶恐;少年想要说而未曾说出的话语,女孩尚不了解便已经表达出来的姿态……统统都变成了过份容易的谜题,一眼便能看穿的掩饰。
岩月朔奈歪了歪头,在自己都没意识过来之前,已经绽出一个甜蜜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