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内倒退着离开了会客室。
她走出来的时候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门缝,赤发的少年闻声抬眼,正好从中看见了岩月朔奈。女孩正认真地用单手把卫衣的下摆整理好,神态和一个刚学会穿衣服的小孩子没什么分别,但后者是因为不熟练,她则是因为不得不专注在这上面──现在的岩月朔奈,心绪不宁到连这么小的事情也要全神贯注去做。
赤司征十郎抿了抿嘴唇。
在女孩平坦的小腹之上三寸左右,有一团暗紫色的淤伤,面积约如他的手心一般大。垣内为她抹上了一层啡色的药膏,看起来有一点反光,但女孩在牵扯到伤口的时候仍然低抽着气,却忍得住不叫一声痛。
伤在肚腹之上,麻烦程度其实不比伤在四肢和要害低,那里的肌肉在呼吸过程之中也会用上,换句话说,无论岩月朔奈如何屏息吐纳,都会为她带来痛楚,而她不可能忍得住不呼吸。
门被彻底关上,红发的少年淡淡看了垣内一眼,原本抱起来的双臂也在此时解开,分垂两旁。他虽未置一词,然而垣内却很清楚盘桓在赤司心底的疑问,这恐怕也是他目前最在意的事情了吧。
【女孩的伤势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实在说不上乐观。”黑发的女人皱起眉头,说话的语气放得极轻,像是怕惊动了谁一般小心翼翼。她并不是第一天担任相关工作的新手,但当亲眼看到女孩的伤势时,还是忍不住升起了一点恻隐。那种体验过于直观,在没有以这双眼证实之前,她甚至不相信女孩受了这么重的伤。 “手臂上的刮伤已经是最好处理的了,脱臼她自己接好了所以也不算太严重。颊边的伤口看着吓人,但幸好不会留疤。上腹的那一拳造成了软组织挫伤,现在还淤着呢……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赶过来这里的了。”
“需要多久才能休养好?”
“起码要两个星期吧。这已经是很保守的估计了。”垣内观其神色,隐隐觉得自己揣测到了少年的心思。对于赤司征十郎来说,这可算是极稀奇的景象。 “可以的话,还是先请两天假来休养比较好。”
一个女孩子与人旧时无怨新日无仇,绝不可能被人打成这样子。岩月朔奈看起来不像是受了如此之重的伤,但以垣内的专业目光来看,怎么看不出来行凶者下手的轻重程度,就算是定义为校园暴力也毫不过份了。
在施暴的人还没有得到惩罚之前,赤司是绝对不会让她上学的。
“我明白了。”红发的少年边如此回应,边伸手推开了会客室的门,随即闪身而进。听见动静的岩月朔奈警觉地扬首看来。她似乎还不能很好地处理自己的情绪,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一只惊弓之鸟,些许惊扰都能把她吓得浑身戒备。
“……赤司君。”
她的语气之中揉合了太多情绪。方才管家把衣服送来之后,她随口问了垣内为什么那是男式的,得到的答案却是“赤司宅里并无女主人”。
垣内并没有把最关键的字词点出来,但岩月朔奈还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对方藏在话语之后的真意为何。
没有女主人的意思,要么是从来不曾存在,要么就是已经离开。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女孩手足无措。赤司征十郎从来都不是会轻易谈及私事的人,再怎么说少年的表现也太平常了,一般人根本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推测。
原本想要婉拒他们预备的衣服,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啡发的女孩只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那份体贴真的非常感谢”。垣内像是看出来了什么似的,脸上又挂上了那种宽慰的笑,带一点古代女官般的娴雅,“请不需介怀。衣服还是新的,少爷还没穿过呢。”
……并不是这样问题,但也不是她愿意忽视过去的情报。
红发的少年向她缓步走来,眉眼端凝,举止不失气度。 “好点了吗?”
“啊,垣内小姐的手势的确十分纯熟。”她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肚子,那里上了药之后泛着凉意,好像有只小孩子的手贴在上面,有点冷,但尚且不到不能忍受的程度。 “现在好像好了一点,大概很快就能好了吧。”
“那就好。”赤司征十郎坐到她身旁的位置上,原本不算狭窄的双人沙发被他分去一半,少年的体型偏清瘦,座位也离“逼仄”有好长一段距离,但岩月朔奈却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迫到了角落似的,威压感几乎是扑面而至。
她有些尴尬地想要退后一步,赤司却再次比她快了一步,伸手捏过她的下巴。 “让我看看伤口。”
女孩顺从地任由他控制侧首的角度,她身上清而苦的药气传到他的鼻尖。赤司征十郎的瞳孔紧缩成刺针状,看起来格外慑人可怖,捏在她脸上的力度不大,但温热指尖抵在她下颌骨上,竟然像是狮子露出獠牙、轻轻叼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纵使温情也不容得她推拒半分。
少年把手腕一旋,她脸上的伤口便正好被灯光照射。他凝视着女孩的侧颜,眸光专注认真,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分神,世上唯一重要的,也就是他手上所做的事情而已。
被一个非血亲且年纪相当的异性捏着下巴看,怎么说也不可能是让人轻松得起来的经历,尤其是对方精准地走在“好像在看伤口又好像不止在看伤口”的把握之上,除了躲避他的视线之外,岩月朔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女孩慢慢地、慢慢地眨了下眼睛。
距离太近。太近。
她甚至能够感觉到赤司的指甲极轻柔地刮过她颊边,不曾触碰到伤口也不曾弄痛她,但比真的这样做了还要让她难受得多。岩月朔奈左手五指的指尖悄然蜷曲起来,像是在压抑什么,又像是坦率的表达。
在眼角余光里面她看见了赤司勾起唇角。垣内为她的伤口喷上了一层薄膜胶布,用以隔绝细菌感染,此刻赤司也多留了心不去碰到,然而如此一来,他指腹之下便是女孩的肌肤。
女孩侧目看着沙发背发呆,耳朵尖有点发红,也不知道是因为暖气开得太足还是有别的来由。岩月朔奈难得有这样乖巧温婉的模样,虽然衣装上稍有出入,但总算是有了些京都女生的气质了。 “……痛吗?”
被问到话的女孩不得不扬眸看他,她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表现实在是有点奇怪,赤司打破沉默之后她正好可以趁机恢复正常,“不。”
说谎。
关节都被拉得脱了臼,颊边那个所谓“最轻的”创伤都还没有合口,她怎么可能不疼,更何况她还会在四周无人的时候露出痛楚之色。此刻岩月朔奈的说辞不过是抚慰的言辞,说给别人听让人心安的话语。赤司征十郎对上她碧色的眼珠,灯光昏黄,连她眸中的颜色都被染成了深邃的翠绿,对视的时候好似带了魔法一般能把人吸住,自此再也移不开目光。
“是吗。”赤司征十郎并没有拆穿她的谎言,仅仅是回了一句不带半点实际意义的反问,在下一刻他便作出补充:女孩有看着别人眼睛说话的习惯,所以只要他不停地开腔逗她,女孩便会长久地与他对视,注意力在分散了一点,痛楚也理应会减轻几分。 “那么我接下来,也可以说一些有关于这件事的话了吧。”
岩月朔奈以为他是想要说后续的跟进,不由得打起精神来,也学着赤司一样把腰背挺直──虽然又动到了淤伤──浑然忘了他还没放手,“请说。”
“在走进活动室之前,有考虑过相关的风险吗?”
“啊?”女孩委实想不到赤司一开口竟然是不相干的话题,她都已经预备好跟对方探讨账簿上具体被动过什么手脚了,此刻自然跟不上少年的思维,只好凭第一反应如实作答,“……没想什么来着。”
果然如此,他想。岩月朔奈是真心没有想到她把自己置于一个何等危险的境地之中,更不知道她面临的待遇可以有多差。平心而论,赤司征十郎觉得事态发展迄今,就算不是最差,也是相当差的走向了,而倘若女孩当初有向过任何人求助的话,都有转圜的可能性。 “这个‘没想什么’,在我看来其实和鲁莽无异。这就是所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为了目的她可以不惜所有代价,不得不说,真是与他截然相反的一种不择手段。赤司征十郎可以为了队伍而牺牲对手的斗志,而岩月朔奈可以为了队伍而把自身安危弃于不顾。
岩月朔奈终于听出了赤司话里的呵斥之意,下一秒钟她便抿起嘴唇来,带一点点不服气的倔强。 “可是就结果而言,我成功了,河合并没有。”
早就知道啡发的女孩吃软不吃硬,但没想到她如此不服管教。少年把指尖一收,把她的脸重新扳往侧边,声音比平常低沉几分。 “这就是所说的成功了吗?”
“……你我俱知,成功是有代价的,我以为值得就是值得了吧。”她忍不住伸出左手来攀上赤司的手腕,虎口正好吃得住他桡骨上的微突。女孩大约是按压到了他的脉息,岩月朔奈能够感觉到指节之下的心跳鼓动,规律得像节拍器一样分明,而与之同时传递过来的还有他的体温。
红发的少年丝毫不留战,她不过握一握他的手腕示意便已让他松开,但彼此之间的距离仍然近得让她不自在。 “这一刻河合恐怕还躺在地上叫痛呢。”
软的她当耳边风,硬的也不见得有多凑效。她根本就没有一点自我反省的意思,还觉得自己此刻安好已属万幸,却没有想到这是不必要的付出。
女孩根本就不在意他的看法,赤司能安慰她自然是最好,他若反对自己的做法,岩月朔奈也不会放在心上。
既然是这样的话,就下一剂重药吧。
“风间事先也知道吗?”
啡发的女孩闻言,顿时咬着唇不作声,赤司问出这句话来的本意还不清楚,她在知道对方是否想要追究责任之前,绝不会开口牵连他人下水。
赤司征十郎乘胜追击,“的两亲呢?留宿在这里也该跟他们交代一声。”
岩月朔奈睁大了眼睛。
赤司并不是想要追究谁的失职或者谁的过错,仅仅是作出提问,像是对待朋友一样单纯。在对方眼中她是个需要帮助的朋友,在她眼里赤司却是个公私分明的学生会会长。
自知理亏的啡发的女孩别开脸去,不去看他。从左手的轻颤来看,女孩已经成功被他触动,至于关键词是什么赤司并不在意。他早就看出了女孩与双亲不睦,但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都没想到向他们求助,不得不说这也太过了,“所以在谁都没告诉的情况之下就贸然行事,最坏的结果是什么,我不f也很清楚。”
“还能在这里跟我对话,不是因为‘成功’了,而是出于运气罢了。”
门外再来传来了叩门声,少年头也不回地说了句“进来”,垣内捧着两条纯白色的大毛巾进来,是给岩月朔奈梳洗用的,这便是个婉转的催促了。红发少年往垣内使了个眼色,示意这边马上就好,然后站起身来,双手放在裤袋里面,闲闲低过头在她耳边私语。一不做二不休,要做的没有半点留手的必要,更何况岩月朔奈不是他不用尽全力都能轻易打败的对手。乍看起来他这样做似乎是想要避免垣内听见,但赤司比谁都要更清楚这并非主因。
“在做事之前,还是多想想会为担心的人比较好。这样的事情不要再有下次了,下次谁都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她眼睛一眯,听出了他话里更深的意味。赤司是在警告她、在教训她乃至在恫吓她,“赤司君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
“随便怎样想,我只是在说事实而已。不可能准确预测到下一次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能来人不止河合,可能他会在途中拿出武器。事情永远都有转坏的可能性,而应该做的是去把它减少,而不是无视不利因素去赌一把吧。”赤司征十郎张开双臂,左手搭在她身旁的沙发扶手,右手则是落在她左边脑侧的沙发背顶。他看得出女孩在生闷气,这是好事,总比之前那个精神萎靡、被河合夺走全部心神的模样要好太多。
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岩月朔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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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俯下了身,正好以极细微的角度低头看她,只要再凑前一点点就能吻上她的眉心。虽然语气有点重,但岩月朔奈还不至于如此不知好歹,以为赤司怀着恶意──知道归知道,也不代表她就此消了气,“哦,那样说的话,赤司君难道是在担心我吗?”
……她的耻度计表大概是失灵了,才会口不择言说出这样羞耻的反问!
而更令人意外的是赤司的反应。
红发的少年不言不语,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仅仅是像之前一样注视于她,眼眸里的血色红得欲滴。意思已经不能更明确了。
【f呢】
岩月朔奈倏然住了嘴,之前还能坦然与之对视,现在却忍不住想要退避,耳根处也重新发红,要是有谁现在摸上去的话,都能觉出温度灼人。
直至此刻她才看得清赤司在做什么,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软硬兼施。见以理服人不行,马上就搬出了她在意的人来,尝试用之以情。全程的确是没有骂过一声,可谁都无法否认,如此不懈地想要让她认清自己的错误,这本身就是一种温柔的强硬,明知狡猾也让人无法生厌。
“先去整理一下吧,出来就吃饭了。”他说,“我等。”
少年温热的吐息仿佛还存留在耳边,带来了连背脊都会为之战栗的酥麻感,好像下一刻就会溺毙在他的语调之中,口吻分明仍然冷漠甚至严苛,但岩月朔奈已无法升起一点辩驳的念头。
她已全线溃败,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