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雀登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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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外面还在吵嚷,隐约传来咆哮和女人的哭泣,贾三从楼下跑上来:“都快打起来了。”

叶芩坐到了床上,忽然闻到被子上有久违的太阳的味道,禁不住嗅了一下:“嗯。”

贾三心里着急,但他不敢碰痛点,只捡旁边的说:“苏小姐也是,一个乡下姑娘,怎么有胆信口乱说呢,万一让二少爷查出来……”

叶芩掀开枕头,赫然发现底下的东西没了,语气也冷了起来:“查出来又怎么样。”

贾三深吸一口气:“少爷真要跟二少爷走?”

叶芩躺下去,闭上眼睛,不理他。

“那您为什么不要他匀的钱,虽然他未必真心,但……但您也不能不上学呀?”

“您才在平京待过几年?那里当初什么样?现在什么样?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

叶芩拿手掌盖住眼睫,那意思是他要睡觉。好像这一夜天崩地裂都跟他无关,命运走到分叉口,他也需得睡这一晚。

屋里灯灭了,贾三还在黑暗里喃喃:“偌大一个家,说分就分了,今天还在一块吃饭,明天就各奔东西,真是比动物还不如。”

“我光记得平京到处都是拿刀拿枪的,大家都往这儿跑,f镇山清水秀的又安逸,每天晚上都能睡囫囵觉,现在要回去,谁知道还会不会打仗?”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默默淌泪。

楼梯上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嬷嬷仆人来来去去,有人去拿药箱,好像说谁昏倒了,更多的是在匆忙收拾东西,大少爷准备得早,明天下午就要出发了。大少爷和二少爷占大头儿,谁都想跟他们走。

叶芩没打断他,他知道贾三心里慌。他三四岁就来了f镇,在这里长成大人,从来没离开过这个安全的家。

贾三又固执地问:“少爷,f镇到底哪儿不好?”

“f镇不会见报。”

“平京整天打来打去见报了就好?”

叶芩有点困了,声音迷蒙不清:“要是想躲,一辈子都可以待在这儿。”

“那为什么不待在这儿?”

“我不想躲。”

外头三姨太太哭得厉害,她没孩子,根本分不到钱。连夫人也跟着一起哭,她生养了两个女儿,可都出嫁了,怕也只能守着老而见弃的丈夫过日子。

至于叶老爷……叶老爷说什么,已经无足轻重了。

叶家人的骨血里,似乎天生带着一种兽类的强势和冷酷,雄兽相斗,六亲不认。

等贾三的哽咽都渐渐消了,叶芩才开口:“你跟我走?”

贾三说:“那当然。”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叶芩竟然由着他耍了这么长时间的性子,“小的只是想,大家都在一起的时候多热闹。”

叶芩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弱的才喜欢抱团取暖。”

“那强的呢?”

“强的都各凭本事。”

贾三只想拿什么绊住他:“那苏小姐呢?”

叶芩没说话。

“苏小姐待少爷那么好,还给少爷晒被子,苏小姐呢?”

“……”

他闻着那股太阳味,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梦见苏倾,在灰房子背后的那片香草花田,在及腰高的香草背后,苏倾伸手抱着他,礼服与礼服摩挲。

他把苏倾抵在灰房子背后的墙上,手掌攀上了苏倾的腰,果然细得仿佛可以纳入掌中,再用五指玩弄。顺着那腰线往上,蕾丝的洋装下,能感觉到她的体温。

苏倾一动不动,黑夜里,她紧张又安静的黑眼睛望着他,温软的身子在缓慢地随呼吸起伏。

她不会拒绝,那双眼睛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包容,什么都接受。

他看不得这双清澈深沉的眼睛,伸出手掌遮住了它们,手掌下面露出她小巧的鼻尖和涂成暗红色的嘴唇,一点不干燥,像质地细密的丝绒,但更像饱满诱人的樱桃。

冰碗里的樱桃是毒酒淬过的,他这一辈子最怕樱桃。

可是他觉得此刻没什么能拦得住他横冲直撞的欲.望,他将脸倾过去,含住了,吃掉了。

死了,那就死了吧。

苏倾是在离家十余米的角落里找到苏煜的,他还穿着舞会上的衣服,小狗一样坐在土台阶上,靠着泥墙打盹。

苏倾碰碰他,他蓦地转醒,瞪红了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任性地跑出来,本以为苏倾会放下一切,马上追出来,没想到等了许久也不见人,他笃定的心里蓦地着慌了。

不一会里面又出来了一个贾三,勾肩搭背地将他强压回家,路上说了半天,竟只有一个意思:苏倾往后就是叶家护着的了。

他冷冷地看着苏倾:“你那个腿断了的朋友,原来就是叶家的五公子。”

苏倾站着,低头看着他,黑暗里的眼珠闪闪的。

她在游神:糟糕,在舞会上这么一闹,把找林小姐的事情给忘了。

“原来妈说不让你见的人就是他……”

苏煜喃喃,他想起叶芩看着他时那股睥睨万物的骄矜劲儿,哪怕他就是个残废,也根本不会拿正眼瞧他……

都怪苏倾:“你什么时候跟他搞在一起了……还打扮成那样,你知不知道羞耻?”

苏倾的目光划过他身上的西装,对上他的眼睛,“你不是一直喜欢洋装,喜欢开放,怎么今天却觉得羞耻?”

苏煜恼羞成怒:“你瞒着家里,跟别的男人纠缠不清,还有脸狡辩!”

“你同三小姐可以交朋友,姐姐凭什么不可以和叶家少爷交朋友?”她的目光真似有点疑惑,犹如不解世事的顽石,泠泠地倒映出月光,“你不是日日吟诵平等吗,平等是什么意思?”

苏煜觉得有点震惊,因为苏倾低眉顺眼,从不会这样反驳他,站在他眼前的人,让他觉得有点陌生,只有那柔和的语气让他确定,这还就是不识好歹的苏倾。

叫冷风一吹,他清醒了:他本可以直接冲进屋叫醒母亲,让妈拿家法好好教训她的,可他没有,竟然在后半夜里蹲在门口等着她解释,好像他多稀得这解释。他刚才是不是有病?

“你利用我出门,转头就把我丢下,你还当我是你弟弟吗?”

苏倾叹了口气,接下他的话头:“苏煜,你是我弟弟,只是我弟弟。”

她拉开门,自己走进去。

苏煜这次听懂了,她的意思是,他管得太多了。

眼看苏倾就要往进走,他崩溃了:“我现在就告诉妈。”

苏倾替他把门打开,回头冷淡地看着他:“去吧。”

见他僵在原地不动,便给他留下了门:“要是不去,早点进屋睡吧。”

苏倾知道他和苏煜之间的梁子就此结下了。

他在家里不再正眼看她,也不跟她说话,宁愿被先生责罚,也再不肯让她帮忙抄课文了。

苏倾权当没看到,她不与小孩子置气,还感激他没把舞会的事情和盘托出,不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只有苏太太觉察一点端倪,心里着急,好几次暗示苏煜对姐姐好些,他都大吵大闹,她也喏喏不敢再说了。

这日信客又来,捎来平京苏家的一点补贴,顺带着捎了一小袋平京的生栗子,说是路上见了买的。

他来的时候,苏倾正在外挑水,家里只有母子俩。

f镇人不兴吃栗子,苏太太馋平京的炒栗子馋了很久,喜出望外,打点了信客以后,就着铁锅把栗子炒熟了,把苏煜叫来。

她心疼苏煜生在f镇,从没吃过平京个头巨大、甜香软糯的栗子,也没见识过平京的繁华。

她捞了一盘子让苏煜尝,看着苏煜笨拙地剥,急忙夺过来,被烫得直换手,吹着:“儿啊,仔细烫。”

苏煜尝了一颗。苏太太边剥着吃边笑着问他:“好吃么?”

苏煜点头,二人面对面坐着边剥边吃,吃了好一会儿,苏太太突然想到什么:“给你姐姐留一点。”

按年纪算,苏倾应该也没吃过。

苏煜一听是给苏倾留的,抓起来全拢在自己一边:“妈,我爱吃,全留给我吧。”

苏太太心疼儿子,想了一想,妥协道:“那好吧,下次再有,可一定要给姐姐留。”

苏煜就一口气把栗子全吃了,最后有个剥不开的,像块顽石,他就留下。

等苏倾回来,苏煜冷眉冷眼地同她说了这些天第一句话:“帮我把这个剥开。”

苏倾低头一看,桌上一片狼藉,满是栗子壳;见苏煜求助,当下没想别的,接过来掰了几下,没掰开。

她想到个办法,拉着门,用门框和门一夹,没想到那栗子直接爆炸开来,炙热的铁砂迸溅出来,她的左手手背即刻红了一大片。

苏煜也吓了一跳,可是苏倾把栗子递给他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手,他顿了一下,第一次觉察到她的手原是有温度的,身上还有一点淡淡的香气。

苏倾就像家里的桌子椅子、花儿草儿骤然冒了头,成了精,以往从不注意的,现在千倍百倍地注意到了。

苏倾用凉水冲了冲手背,见它不红了,用袖子掩起来,匆匆出门了。

叶家大变,叶芩能平静坐在湖边的时间也变得很短,他远远地看见苏倾往这边跑,像一只敏捷的白鹿,风把她的碎发扬起来。

苏倾气喘吁吁地站定在他跟前,他拍拍身旁的石头,似乎有点责怪:“跑什么。”

苏倾坐在他旁边,半天才出声,声音小小的,似乎在争辩:“迟了。”

叶芩瞥她一眼:“迟了就迟了,我又不会罚你。”

苏倾低下头,问:“贾三呢?”

叶芩顿了一下:“在家帮她收东西。”

苏倾知道“她”是谁,以叶芩的性子,本来可以把她丢在家里的。

或许叶芩还是念着六姨太太的。“你有没有想过让你妈戒了□□?”

叶芩侧过头看她,眼里似乎含着一种迷惑而冷淡的笑意:“为什么要戒?”

“她不是喜欢抽吗?”叶芩很轻地说,“我让她抽个够,抽到她死,想必她也喜欢这种死法。”

说完他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太直白地说出来,恐吓着苏倾。可苏倾还像以前那样用一双黑眼睛静静望着他。

有的人的眼睛是镜子,能从中照出自己;有的人的眼睛是深渊,看着她就忘了自己。但是苏倾的眼睛既是镜子也是深渊,有时候他觉得她什么都明白,有时候又觉得她浑然不谙世事。

他看不下去了,忽地说:“我腿疼。”

苏倾的眸子一闪,“霍”地钻了下去,蹲在他面前:“哪里?”

她的头发绒绒的,长长了不少,被风得挡在眼睛前面,纤细的手指很轻地撩开他的裤腿,歪头去看,然后她怔住了。

额头上有细微的冰凉触感,带着发丝慢慢地划动,直滑到耳后,她浑身一阵细密的战栗,她向上抬眼,宝蓝色闪着光的钢笔的一截。

叶芩不动手,只用笔梢把她的头发别到了耳朵后。他低着眼,少见他这么凝神的时候,像在精心雕刻一块玉石。

待他的笔一离开,苏倾赶紧理了理头发,袖子一滑,叶芩蓦地瞥见一块红,他一把拎过她的袖子,拉到眼前:“手怎么了?”

苏倾有点紧张地看着他:“剥栗子烫的。”

叶芩扯着她的袖子,觉得有点好笑,她这样的人,竟还有这么馋的时候:“栗子好吃吗?”

苏倾迟疑了一下:“没吃过。”

叶芩一把将她的袖子甩下去,苏倾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变了脸暴怒,他却好像即刻后悔了,又迅速弯下腰把她的手腕抓起来。

自跳舞以后,他第一次触碰她的手,微凉含茧的拇指,按住那块脆弱发红的皮肤上,苏倾皱了皱眉头。

叶芩侧眼瞥她,脸上一丝笑也没有,苏倾从他眼睛看出些惩罚的薄凉:“疼吗?”

“……疼。”

“既然知道疼,往后不该做的事情别做。”

苏倾低着眼,第一次觉得他比拿戒尺打手心的夫子还迫人。

叶芩见苏倾睫羽一下一下地动,又柔软又无辜,拇指按不下去了。

他根本没用力抓,可苏倾任他作为,不知道抽手。他忽然恨起她来,若是别人碰她,她知不知道拒绝?

他看着她的发顶说:“我要去平京了。”

苏倾顿了顿,没抬头:“我知道。”

你的人生,是从平京才真正展开。

叶芩松开她的手:“明天早点来。”

苏倾走在一片石磨小巷里,墙头上垂下浅粉色的喇叭花,一条路上的人在说话:“你知不知道二丫的傻病好了?她会敲门问人要梨哩!”

另一人说:“人家说可以吃,她才摘,好规矩的二丫。”

又有人哈哈大笑:“她只是会要梨了,其他时候还傻。”

苏倾听着,走进林木的阴翳里,头顶的树冠生得又密又厚,溢出墙来,蝉鸣声一日比一日响了。

繁华落尽的叶家就像一只死兽,转眼间让一行行蚂蚁蚕食搬空,只剩庞大的骨架。

二少爷叉腰站在叶芩房间里,感觉有些郁闷,因为叶芩一定要把屋里那半旧不新的衣柜和其他行李一并带走。

他伸手晃晃衣柜,仰头往上看:“老五呀,我看这柜子也用不了几年了,等到了平京,哥哥再给你买新的不行吗?”

叶芩坐在他背后,睫毛上落了一点光:“屋里别的都不要,我只带这柜子。”

“你真是。”二少爷觉得好笑,转头看见塞的满满当当的书架,这些他全不要,简直买椟还珠,没甚志气,“你带着个破衣柜的功夫,能带多少书了。之前你托你二嫂千辛万苦搞到的那两本书,你也不带了?”

他从上扫到下,又从下扫到上,想把它们找出来:“怎么没看见?”

叶芩淡道:“我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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