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的脸色有些发红——这谁能想得到?
沈丽华站起身来:“饿了吗?我去给你们做点吃的, 想吃什么?”
殷切的目光滑过y的脸, 男孩吐了口气,别过头去:“蛋炒饭。”
苏倾说:“草莓牛奶。”
“好的, 孩子们。”沈丽华别了别头发,笑着走进厨房。
这是个非常晴朗的天, 餐桌上的斜纹桌布被映照得红艳艳的, 苏倾终于喝到了淡粉色的草莓牛奶, 杯子边缘还聚集着未散的泡沫,
原来这就是温热的、带着果香的甜, 她一口气喝光, 舔了一下嘴唇。
安德烈斯先生递了纸巾过来,他撑在桌上看这一对孩子, 一点淡淡的眼角纹下,他冰绿的眼睛里蕴着几星笑意。
“谢谢。”苏倾看了看他。
安德烈斯对她玩笑地笑了一下,那神态竟同长大后的y有七八分像:“唯少女和美酒可治愈一切。”
这是《赫尔曼和多罗泰》里面的台词,y就从没见过父亲对他露出过这种轻佻的笑容。
“爸爸。”他将勺子往蛋炒饭里一插, 腮帮子嚼得鼓鼓的,“你旁边的这位是我的太太。”
“哦。”安德烈斯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背上,在y的极度愤怒中放松地摸了一把他的头发, 闷笑出声, “首先你们得长大。”
沈丽华将为苏倾在二楼布置了房间,紧挨着y的小屋。房间里挂着绘制风信子的薄窗帘,过堂风拂动窗帘,带着松木地板上湿漉漉的水汽往人鼻子里钻, 沈丽华将新的被褥从烘干机抱出来放在床上,回头看见苏倾的背影。
她赤脚站在窗边,拉着窗帘眺望青色的远山和金黄的芦苇栈道,风将她白色的裙摆吹起来,小腿和脖颈都纤细,卷曲的碎发下,白皙的颈后有一块小小的红色胎记,好像情人点上的一笔朱砂。
随即她退了两步,转过身来,那玉刻般的样貌没在灿烂的逆光中。她轻快地跑来,抓住被子的两角,帮沈丽华一起换被套。
她的动作娴熟利落,手臂蕴着高于柔软女孩的力量,沈丽华见她踩在地板上的一对雪白的脚,真像是个林中精灵。
“那混小子是不是经常让你做家务?”
“没有。”苏倾摇头,迟疑了一下,黑亮的眼看过来,“只是最开始的时候,他还小……我照顾了他几年。”
沈丽华低下头默了一会儿,眼眶有些发红:“我和y的父亲忙于工作,对他疏于照顾。”
“他的性子很孤僻,不大擅长与人相处,我总是在各种角落里找到他,地下室的架子背后,衣柜里,床底下……”她说着,“嗤”地笑出了声,“但他很聪明,能通关各种游戏,所以,我曾经很担心他误入歧途。”
苏倾说:“他是联合大学专业第一名毕业,后来又进了联合政府。”
“第一名?”沈丽华显得有些讶异。
“第一名。”
“联合政府?”
“对。”
死的时候,身上也披了星旗在花棺上下葬,旁边摆着那枚金光闪耀的金属铭牌,一家门楣光耀。
沈丽华笑了:“你一直陪在他身边。”
“一直陪着。”
苏倾把他从角落里抱出来,他在睡梦中,手一直抓着她的衣角不放。其实他是害怕独处的,连他父母都不知道。
沈丽华不过问她的真实身份,单手铺平了床单,由衷道:“谢谢你成为他的太太。”
门被“笃笃”敲响了,两人一并回过头去,拄着单拐的男孩背靠在门框上,扬起下巴,漫不经心地比划自己的身高:“吃晚饭了。”
沈丽华笑一声,走在前面笃笃下楼去了。
苏倾慢慢地走到门边,四目相对,y在她伸手来扶之前,先一步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一瘸一拐地走向室内电梯,嗤笑道:“三年都等了,在乎这几年吗。”
他背后的t恤已经被汗水浸湿。苏倾迅速趿上鞋子,在电梯闭合之前掰开门,啪嗒啪嗒地挤了进去。
电梯门缓缓闭合,y错愕回过头,她带着冲进来的光影整了整小辫子,别过头笑了。
沈氏夫妇在餐桌上商议了关于未来入学的事情。
“因为y的户口和id已经被消除了……”
“需要走领养程序。”安德烈斯说,“总要让两个孩子有法律上的身份。”
沈丽华笑着颔首:“为了减免以后的麻烦,我们会替你们伪造孤儿身份,和旧友史密斯夫人一家同时办理领养手续,他们再委托我们抚养其中的一个,这样你们两个以后可以一直住在家里。”
“这么麻烦。”y垂着眼,用力叉着盘子里切好的水果。
沈丽华说:“你也不想以后办理结婚手续的时候遇到法律上的麻烦吧。”
y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果然不再作声了。
沈丽华趴在桌上看他,饶有兴趣地接着道:“我们决定领养倾倾,让史密斯太太领养你。”
y:“……”
安德烈斯揽住了妻子的肩,对y道:“你妈妈一直想要一个女孩。”
苏倾有些惴惴地回头看y。
男孩闷声不吭,绷着嘴角用力戳刺着菠萝丁,戳了一会儿,竟然忍不住笑了。
夜幕降临时,苏倾躺在新的房间里,温柔的夜色倾落下来。
这个房间,原本是堆满了废旧家电的储藏室,不过在这个世界里,变成了她的房间。床对面还摆着一张属于女孩的梳妆台。
她听到门锁响动,窗帘被风吹起来,随后是被压抑的笃笃的轻响。
苏倾睁开眼睛。
y坐在她床边,把单拐横在腿上,正扭过来侧着脸深深地看她。
月光照着他的侧脸,在他眼睛里投出小小的光晕,他的睫毛慢慢垂下去,歪起嘴角:“你小时候,长得还挺可爱的。”
他伸出手拽了拽她的辫子,随后他俯下身来,吻了她的嘴唇,呼吸间满是薄荷牙膏的味道。
“上来睡吗?”苏倾拉着被子看他,棉质睡衣的衣领褶皱柔和,稚气的一张脸还没长开,眼睛显得越发大而精致,睫毛长长卷卷。
“算了。”他闷闷地退下来,差点在落地时摔一跤,吓得苏倾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他将拐横在肘间,轻盈地单腿蹦了回去,哐当一声关住了门,“晚安。”
苏倾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是在八月底,水杉银杏一片红,她学得很快,在院子里绕着s形轻盈地地绕了两圈,裙摆高高扬起,像一只燕子。
车铃叮铃铃地响了几声,“哗”地停在了面前,y退了一步,急忙给自行让开道,嘴里叼着的三明治掉在了手里。
苏倾热得满脸绯红,眼睛亮晶晶的:“嘿y,y,我载你去上学吧。”
“不行……”他马上露出了抵触的眼神,“这我的车,从我车上下来。”
苏倾又“哗”地一声飞走了,笑着绕着他兜了两个圈子:“我骑得很稳呢,我载你吧。”
半个小时后,y气鼓鼓地坐在女孩的后座上,风把她的裙摆扬起来盖在他脸上。
“……”他将它捋下来压在手心里,单手搂住了她的腰。
苏倾的车子一歪,险些摔倒。
“唔。”她拐着s形弯,赧然笑着哆哆嗦嗦地骑远了,“有点儿痒。”
秋高气爽,被雨水洗过的柏油马路,白色斑马线鲜艳得宛如一副油画,自行车滑入车流中,随人流一起驶向了学校。
月末时,y在别墅二层洗手间门口看到了苏倾,其时正是深夜里,她站在橘色灯下,头发散着发呆,茫然无措的模样。
他走过去,“啪”打开了走廊灯,明亮的照得她脸色苍白,他看到了她手指尖上的蹭到的鲜血,“倏”地将她的手臂拉起来,“这怎么了?”
她呆呆地看向他,眼底亮晶晶地含着泪,竟是十足欣喜的模样,“我……来例假了。”
“……”y的耳朵尖泛出一层红,放下了她的手,默了一会儿,抓了抓短发,抽了一叠纸巾塞进她手中,“疼吗?”
苏倾摇了摇头。
这种感觉——她感觉小腹坠胀,感觉细胞正在剥离身体,感觉自己像长满青苔的屋檐和水缸,她从坚硬干燥的金属变成由内而外柔软的动物。
随后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贴住了她的小腹,y的手按着小暖水袋,将她拽到房间里,顺手锨动遥控器,“过来坐着。”
她仰头,屋顶的圆形天窗正在慢慢闭合,最后一点星空消失不见,屋里的暖气烘烘作响,他在她膝盖上搭了一条毯子,毯子上画着一只滑稽的绵羊。她觉得很舒服,将脚伸进软绵绵的毯子里,靠着抱枕打了个哈欠。
随后她是被y叫醒的,他把她从床上揪起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甜水凑到她唇边:“喝了。”
她让他拽起来时还睡眼惺忪,懵懵懂懂地瞧着他,可见是没什么不舒服,y的心放下大半。
台灯开着,时针指向凌晨三点,没有惊动沈丽华夫妇,万物都在沉睡着。苏倾小口小口地喝完了红糖水,y枕着手臂躺在她旁边,闭了闭眼睛。
他几乎已经很习惯做一个身强体壮、随随便便一只手就可以把苏倾抱起来的青年男人,骤然回到了十岁的孱弱躯壳,当然有好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熬糖水竟然还要踩凳子。
听见小机器人窸窸窣窣地跳下床,他一把拽住毯子角。
“去哪?”
苏倾还卷着半截毯子、抱着暖水袋,轻轻地说:“我回去了。”
他的手腕搭着额头,一言不发,一手将毯子十分蛮横地往回拽。
苏倾顺着他的力道,慢吞吞地爬回了床上,在他床上铺了一条小毛巾,规规矩矩地躺了下来。
她几乎习惯y的气息,也喜欢靠着他睡觉,但这次她不敢乱动,手捂着暖水袋,平平躺着。迷迷糊糊时,她感觉到y替她换过一次暖水袋。掀开被子时她感觉到一阵凉风,随后又热了,这热将她板结的冻土般僵硬的小腹慢慢化开。
y的手也在暖水袋上停留了片刻,随后恶劣地将温热的手掌贴在她的脖子上,过了一会儿,将她往里面搂了搂,跨过她熄灭了台灯。
这些日子他都睡得很踏实。
飘雪的十二月是y的十一岁生日,他拒绝沈丽华买回来的金纸包的尖尖帽,但是合影留念时还是不情不愿地戴上了,照片里留下三张灿烂笑靥和一个面无表情许愿的男孩。
父亲分蛋糕时微笑着问:“y,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沈丽华回头埋怨:“不是说不能说出来?”
“哦,那不说了。”安德烈斯耸耸肩,叠起了心愿信封,“我帮你收在盒子里。”
苏倾正把蛋糕上红艳艳的樱桃放进y的盘子里,他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信封里面写着:“快点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