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之水,不知其始,不知其终。
对岸的红艳如火,却又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压抑,纵然是再浓烈的色彩也挣脱不过这黑暗的阴间,便如那如云雾一般的阴气缭绕,明明也可充作祥云,却总是透着一股子死寂。
白色的月华绫能够在黑暗之中发出淡淡的如月光辉,鞋头上的明珠反射着那淡淡的光芒,犹如星子一样,伴在左右,让那每一步都恍若踏足云间。
“你来了?”
站在彼岸花中的鬼王身着黑色的衣裳,他的面容雪白,连唇色都是淡的,一双眼狭长,有些不好相与的感觉,不笑的时候仿若勾魂的厉鬼,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嗯,我还没有找到他。”
女子的声音轻柔,她看着那冥河之水,就好像是看着一生挚爱之人,又似她的目光想要穿透那冥河之水,看到它背后是怎样的存在,是否还有自己的爱人,在那里徘徊等待。
“这么难找吗?”鬼王有些惊讶,他找不到人,只觉得是自己的能力不足,之后的很多年,他便努力收集阴间碎片,如今的冥主也能够掌管二分之一的阴间了,只是还不够,他还是找不到他,但对方… …
“阎王那里也没有吗?”
这位阎王是某国的皇帝,也不知是怎样的运道,竟然能够掌握了另外一半的阴间碎片,在死后直接成了这阴间帝王,不仅如此,因为成为皇帝时候所掌握的国朝气运,对方的阎王之位稳固如山,便是他,为了找人,也不得不稍稍低头,然而,找不到。
“没有。”女子的声音有些低沉,她看着冥河的目光没有转移,“我去三生石看了,看不到他的前世来生,也曾去望乡台遥望,看不到他在人间的踪迹,有的时候,我觉得是在做一场梦,梦醒了,只留下香气回味… …”
她向前了一步,离冥河又近了几分,若那冥河泛起波浪,黑色的河水就能遮蔽明珠的光芒。
“投入冥河之中就能够转生吗?”
鬼王看着她,他知道这位是阎王的妹妹,如果按照他们国家的叫法,是叫公主吧。
“不知道。”
如同谁也说不清楚阴间最初是谁建立的一样,这些阴间碎片之中包含的神秘并不是他们能够探测的,便是鬼王,每每看到那冥河都有一种神魂为之吸引的感觉,并不敢尝试靠近,这还是因为他掌控的那些阴间碎片之中包含冥河,否则… …
“我有些累了,不想再找了。”
往日的多少情爱,总会被时间磨平,并非不记得当时的美好,只是痛心久了也会觉得麻木。
脚步不停,女子继续往前走着,一步步迈入了水中。
站在彼岸的鬼王安静地看着,没有阻止的意思,此时此刻,他像是完全想不到阎王的妹妹在自己这里投入冥河会引来怎样的争端,他从不惧怕这些,自然不会提前防范。
于是,他就那样看着,看着那黑色的河水渐渐没过了女子的发顶,她的一头乌发被河水浸染,融为一色,不辨彼此… …
不过片刻,阎王那里就得到了消息,他的手中掌握有不少人才,朝臣配置几乎是照搬了人间的那套,各个大臣手下也完全不缺通风报信的小兵。
冥河周围本来就是鬼物繁多之地,纵然是鬼王也不可能做到完全隔绝每一个鬼物的视线,自然有人看到这一幕,告知了阎王。
“柔儿糊涂啊!”
曾经在阳间坐享融化的太后到了阴间依旧是一身尊贵,还保持着人间的习惯,身前身后,宫人不断,魂体却坚韧了许多,听到这样的消息也很昏倒,同样,也很难泪流。
成为鬼魂之后才知道鬼物也并非完全自由,它们也有各自的执念束缚,对于太后来说,人间的繁华未尝不是一种执念,身边的子女同样是一种执念,而现在,一种执念被斩断一半,让她心痛到不知如何是好。
阎王在她身前听训,即便掌握了一半的阴间势力,但这个阴间到底是那些阴间碎片拼凑而来的,阎王也不敢说全知全能,只能在自己所知范围之内给予照顾。
“朕会尽快找到她的转世,必然让她快快乐乐过完一生才好,也许那时候她就不会再那么挂念驸马了。”阎王说得中肯,他还记得妹妹之前的话“如果活得不快乐,纵然千年万年,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他不忍心看到妹妹那样落落寡欢的模样,却又不能为此怨恨已死之人,他们都知道,夏明元是死了,但,魂魄无处可寻也是事实,连早都成了冥主的那位都有找不的人,阎王也就不觉得自己找不到人是很不正常的事情,反而能够轻易接受了。
转世还是很好找的,尤其三生石就在阎王的掌控之中。
看着那位富裕人家满心欢喜地抱着一个襁褓,看着那襁褓中的婴儿一无所觉地哇哇大哭,阎王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这是被洗去记忆了吗?
如果能够忘记那些痛苦,也好。
小女孩儿渐渐长大,她的家人越来越富裕,她自己也拥有了很多小秘密,无缘无故出现的钱财,每逢生辰出现的礼物,明明有几分古怪,却被她轻易接受了,她笑得开心,会跟自己的竹马一同分享美食,也会被他拉着去看那些修士的飞天。
“等我们生了孩子,咱们也去修炼,那时候也能上天飞了。”小男孩儿有着清秀的面容,信誓旦旦地说着,拉着青梅的手,眼中满是向往。
女孩儿点头应了,咧着嘴跟着笑,露出缺了一颗牙的豁口,却又显得自然可爱。
渐渐长大的少女如愿嫁给了竹马,哪怕竹马的家中遭到巨变,已经不复最初的富贵,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你一心对我,我必不复此心。”她求的,从来都是那一颗爱她的心,其他的,于她而言,又算什么呢?
疼爱她的父母最终如了她的意,而她的竹马也果然不复她这份不离不弃的真心,自从娶了她之后,对她极好,然后就是一步步财源广进。
恩爱的两人很快有了孩子,怀孕的日子其实并不难熬,已为妇人的女子一直很高兴,但随着睡眠的增多,一日日,她的眼神也会偶尔忧郁起来。
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儿,哭声响亮,他的父亲很高兴,拉着她的手说,以后他们可以一起修炼,以望长生。
“不可以!”断然的拒绝从女子的口中脱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知道此时的反对因何而来,明明是说好的不是吗?
但… …心中的剧痛几乎无法掩饰,她捂着胸口,眼圈儿红得都要落泪,说:“我、我不想修炼了,你也不要修炼… …”面对丈夫疑惑的眼神,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襁褓上,襁褓中的孩子在安静沉睡,她的心中明明没有多少喜欢的,但看到的时候还是眼睛一亮,“我们可以多生几个孩子,他一个人,太孤单了,我们给他多生几个孩子不好吗?我想要多几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好,怎样都好。”少年时候的梦想不是不存在,但,如果她反对的话,他总知道如何取舍,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人比她对自己更重要。
在她的鬓上轻轻一吻,仿佛察觉到了她的不安,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我都听你的。”
女子安心地笑,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腰背都放松了一些,不再如弓弦紧绷,抬眼看到丈夫的笑颜,一时又有些恍惚,好像有谁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同样打动了她的心。
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定是坐月子坐昏头了,怎么会呢?
那似曾相识的一幕就此被放到脑后,她安心带孩子,然后真如承诺中那样,又生了几个孩子,男女都有,一个个,让人分散了精力,再想不起其他。
然而,孩子还是要渐渐长大的,如同他们要慢慢变老。
当花白的头发染上了两鬓,眼角的皱纹无法掩盖,她看着镜中他的样子问:“我不让你修炼,你可后悔?”
“虽然不能飞天有点儿遗憾,但,我们始终还是活在地上,有你陪伴,就很好了。”丈夫的声音暗沉,对她露出温柔的笑意,一笑,再也遮盖不住的笑纹凸显了苍老,他们都不年轻了,还飞那么高做什么?
春天的时候,看到那满园的桃花盛开,少女唧唧喳喳地说着桃花的美丽,一边还跟同伴抱怨:“不知道为什么世人都爱梅花,我觉得桃花就很好啊,分明也是五瓣啊,不过是开花的季节不同罢了,梅花除了好看有什么用,桃花之后还有桃子呐。”
“就知道吃。”女子毫不留情地在她额头戳了一指,也不知道这孩子是像了谁,竟是满心满眼都如此踏实。
抬眼间,看到拨开桃枝,从花树下走来的丈夫,注意到这里的目光,他抬眼一笑,已经不年轻的脸称不上俊美,但她,却恍惚间看到了另一张属于少年人的脸,那双未曾经过时间打磨的眼中满是光华和惊艳,一瞬间就看到了心里去,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母亲,你怎么哭了?”
“这春光太好,有些耀眼。”
那是谁,我曾在哪里见过,又是因何心中酸涩,按住擦泪的帕子,再抬眼,就看到走近的丈夫取笑道:“你娘一向眼窝浅,从小就是个小哭宝,也不知道这满树灼灼,哪里让她如此伤春?”
“孩子面前,胡说什么?”挥去那莫名恼人的虚影,眼前所见,她的丈夫,女儿,那满园的桃花都成了背景,只为余光所顾,情绪莫名又好了,露出一点笑容来。
三生石中的画面最终定格在那个笑容上,三生石外,鬼王和阎王并肩,看着那一幕。
“原来冥河果然能够让人转生。”鬼王这样说着,仿佛是印证了心中的一件大事,莫名有了几分如释重负。
阎王上前触摸着三生石说:“这三生石也是真的能够看到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和来世… …”
“那也要先有魂息才可。”鬼王补充说明了一句,他早想过用这三生石寻人,自然知道其中所需。
而这,恰恰是他所缺少的。
那个人,从来就在他的计划之外,一如他当初的以身相许也不过是抓住他的一点心软而已,而他,偏偏越陷越深,最终被那个骗子骗得那般惨,到现在还记得。
鬼王成鬼的时间太长了,人世间的种种,对他来说都是不知道多少辈子之前的事情,许多都不太清晰,倒是那人,最初的印象已经模糊,仿佛就是无意中遇到的一个可以说两句话的人。
他凑上来自说自话,自动把自己放在了友人的地位,又在知道寿命将亡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求生路,他也果真寻到了,那人,真是赖皮啊,连哭着求情的事情都做了,为何又在最后那般决绝?
万年不变的寂寞仿佛冥河的冷清一样,他只是想要有点儿欢声,有点儿看着便觉得温暖的笑容,谁能料到他… …
莫名成了加害者的感觉并不好受,鬼王耿耿于怀,至今不能忘却,时日久了,竟也分不出当初的情到底是哪种情了。
几十年的时间很快过去,当年投入冥河之中的女子回来,还是公主的位置,依旧有那般尊荣,而跟她同日而亡的丈夫身份也水涨船高,成了阴间驸马。
“真是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这一天。”再度恢复年轻的样貌和身材,心里头似乎也重新有了年轻人的活力,看着同样重返年轻的妻子,兴奋的丈夫一时间没有发现妻子的情绪并不太对。
拜见了太后和阎王之后,新任驸马跟着阎王去前头说话,太后拉着公主到了后殿,太后试探着问起前事。
“死了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公主的表情淡淡,说不上喜,说不上悲,似乎有那么一点儿怅然,“纵是何等情深,也抵不过生死轮回。——如今,我的驸马只有他,没有别人。”
这才是最悲伤的事实吧,她选择的永远是对她最好的,那些在记忆中蒙上深情的面纱,揭开之后也不过是最简单的比较衡量,或者还有一份动心,但那份动心,又算得上什么呢?现在,她不还是对别人动了心?
以为放不下的,都是自以为的深情。
这才是最难堪的事实——她终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