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娴的兄长, 如今的魏国公张旻,手捏着一条丝帕,半晌无语, 丝帕之, 空无一字, 连绣纹都欠奉, 素白的丝帕, 只是这样一条素白的丝帕, 就让张旻想到了过往那些美好时光,又想到了如今… …
早能想到了不是吗?
在庶妹得宠的时候, 他似乎还可幻想她的凄苦难捱, 以此自伤的同时, 未尝不是在想,她会不会觉选择错误,会不会有一些想念自己呢?
现在, “锦嫔吗?竟然是‘锦’!嫔妃赐号, 少有此字, 而此字——”
‘锦绣之,又绣锦绣。锦儿之名, 莫非天定?’
旧年玩笑之语,一语成谶, 竟是果然“天定”。
“老爷, 夫人来了。”
门外, 是小厮的声音。
从容地收起素白丝帕, 张旻抬头,便看到端庄秀丽的夫人含笑走入,身边跟的丫鬟端着托盘, 面是一个锦绣牡丹的小盅。
“不是说这等小事,不用你亲自动手吗?”
说话间,夫人已经走到身边儿,细细打理的妆容无法完全遮掩眼角的皱纹,与张旻同岁的她,要比张旻更显老一些。
“老爷繁忙,我也只能在这些小事多多尽心。”夫人笑说,她把后宅打理很好,无论是妾侍还是庶出子女,都未曾让她过多费心,其中原因便在于张旻给的体面和尊重,这些被她理解做爱,既如此,又怎能不更加尽心。
张旻轻轻握了一下夫人的手,“有劳夫人了。”
抬手间,塞入袖中的素白丝帕露出一点儿,被夫人看到,抿唇一笑:“老爷的喜好还真是多年如一日。”
张旻正在看那盅补汤,闻言一怔,见到夫人指点袖中,垂眸看到丝帕微露,启唇道:“大男人,用帕子何必绣花纹字,多做繁琐?”
‘一片锦绣,呈之素帕,至彩无华,正应无暇。’
‘男子用帕,何须锦绣,不外露,丝缕无暇。’
‘锦儿送我丝帕,我原以为是一片锦绣,不复其名,哪里想到… …’
‘怎么,你若是不喜便还我,素帕我都不想送你,登徒子!’
‘哪里不喜?锦绣思,都在素帕。白纸无字,可托深情,素帕无华,思此意。’
‘什么思情意的,我可听不懂,要就拿去,不要还我,哪里来的章,偏要在我面前卖弄!’
耳边,若有旧日之声,张旻手中搅动的汤勺碰撞在小盅内壁,清脆有声,看那锦绣牡丹在淡淡的汤水衬托之下格外娇艳,中所思,又到了那“锦”字之。
系着他的,不是那情,便是那“锦”,总是一般模样。
“老爷说的是。”
夫人宛若看破了什么,颇觉有趣地一笑,大男人,若有一二可爱之处,便是这般吧。
用具爱锦绣,身多素雅,像是有些矛盾,可,想来是那锦绣华奢之好不好露于外人面前吧。
半盅汤水喝过,夫人带着丫鬟离开,看她们离去的背影,张旻默坐良久,想,锦儿啊锦儿,今日之锦,可是依旧如故吗?
以此断情吗?
脸色上有些复杂变化,张旻想到昨日母亲所说的话,从袖中拉出那方素帕来,放在火盆之中点燃,看那素帕化为飞灰,中竟像是长吁一口气,隐约间也落下巨石一样。
持笔伏案,须臾便写好了奏折,准备递交今。
棕色缎面的折子呈递到了案前,并非言事,并非问安,只是请责娴嫔,请责魏国公,理由就是有负皇恩,竟然教女不肖,牵引大罪,全家无颜,愧对君。
“瞧瞧,这哪里是请罪来了,分明是求情来了。”
皇帝看后,随口跟大监说着,把折子扔在了桌角。
险些落地的折子最终还是没有落地,大监目光微闪,恭顺低头,不敢再看,皇帝许久没有发声,忽而又叹:“罢了,总不能让老臣心寒,魏国公之女,不会是那等谋害皇嗣之人。”
这桩案子,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几个已死的下人,有自尽的首告,除此之外,就是一笔糊涂账,连那害人的药粉,皇帝都知道,未必是娴嫔所有。
只不过——
眸中似也有几分复杂之色,“这些时日,娴嫔可曾认错反省?”
“这… …”估摸着皇帝的意思是要放人,大监也不好准确地说那边儿没动静,若是惹怒皇帝,谁管根源在谁,他们这些身边人是不好处的,下便含糊应道,“若是知道圣人还在记挂,娴嫔娘娘定是会悔改的。”
这话说得,其实什么都没答。
皇帝哪里不知道这些油滑话到底是个怎么意思,但能够下台,且下就是了,莫要问那么多,下便说要过去看看。
说过去,又没过去,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方才迈步出门。
这个时间,足够宫中信息传递,有人去收拾冷宫的门面,莫让那处地方太过难看。
被转移到前面的宫殿之中,这一处便是冷宫的门面了,若是有什么贵人来此看望旧人,自不好让其到后面那等路都不平的地方去走动,便会把人带到这殿中来,因此殿中陈设,还是对宫殿之尊的,只是物品多有旧色,看起来便添了几分落魄狼藉。
换上一袭素白衣裳的张娴被小太监引来到这殿中等候,足足等候一炷香时间,听得有太监报路,说是圣驾快要到了。
皇帝出行,只要不是特别隐藏行踪,都免不前面后面的随从,这些人,或在前开路报时,或在后持扇打伞,一个都闲不,人还没到,便有几分热闹喧嚣。
张娴神色冷淡,坐在椅子动也不动,一旁的小太监看急,小声说:“娘娘莫要赌气,难得圣人过来看望,娘娘苦诉别情,若能再圣人眷顾,必能重独宠… …”
小太监言辞切切,真是“太监急”,忙要让娴嫔复宠的模样,偏他又不是娴嫔的亲近之人。
“你叫什么?”
张娴觉有意思,竟是不顾皇帝要来了,问起这小太监的来历来。
“奴才余顺,是… …哎呦,娘娘,这都什么时候,怎么还扯起闲篇来了?”
余顺回半句,忍不住又急起来,苦于不能以身替之,那模样,格外好笑。
“我记得你,你每日都来送饭。”
张娴若有深意地说这一句,也不说,圣驾来了,大门口,已经隐隐能够看到那抹金龙之光,纹绣华彩,真是贵气逼人啊!
等到皇帝近前来,张娴才发现这位皇帝的样貌,不能说不好看,但也不能说好看,皇室宫妃多为美女,数代改良下来,纵是一开始丑出天际的,这会儿也不可能太难看,骨相还是美的,可真正要说皮相,就不怎么样了。
许是锦衣玉食让人多有贪恋,皇帝的体重也跟去了些,起码那脸蛋是老太太看都会喜欢的富态有余,为此,头冠之下的头发稀薄也就能够理解了。
便是为此才用了头冠吧。
原主记忆之中属于皇帝的东西,之前没怎么看,现在看来,恐怕都是开美颜滤镜方才能够那般在意“爱慕”。
对现在的张娴来说,这个能够主掌自己生死的男人并不是她的菜,只是他所拥有的权势,足够让人动了,尤其,这位可能还是个明君。
男人啊,好看不好看,终究是不如某些东西更令人心生爱慕的。
试问始皇帝,多少人恨,多少人爱,纵是矮挫丑,也会有大批的人为他一统六国的功绩而生遐想,多有爱慕吧。
张娴脑子里想着这些,坐在座位一动不动,竟是连行礼都不去做,小太监急得已经跪下,还没想好要不要代张娴发声,周围那肃静的气氛就让他汗如雨下。
大监窥得皇帝脸色,悄然摆手,便带那小太监并其他人退出殿外,只让两位贵人留在殿中说话。
“朕相信那件事不是你做的,但证据出于你处,若是不处置,便坏了规矩。”皇帝难得温言,一身素白,长发简单挽起的张娴跟以往的形象全然不同,红玫瑰变白玫瑰,新鲜感来,本来就出于种种考量准备稍稍改一下惩罚的皇帝,这会儿更是多些耐,“你认个错,便罢,此事不追究,终究也没出大事… …”
这倒是真的,罪名是罪名,结果却是那还在母腹之中的皇嗣并未出事,只是其母受惊,多流产的风险,小躺几日便罢。
算计一个嫔,却连一个孩子都舍不,不管幕后之人是谁,都过于心软了吧。
可这看似心软的举动又正合原主心思浅的性子,原主有什么都是直接借宫规罚人,算是直接动手,若是曲折谋害,真的滴水不漏才是奇怪,所以被早早发现也是正常,而发现得早,孩子没掉也是正常,但这些正常之后,生出来的孩子可未必还是正常的。
也就是说,纵然皇帝出于对魏国公的考量而偏袒,放过原主一时,等到皇嗣生下发现了问题,也必然要怪罪原主一次,此恨绵绵,那皇嗣一日不死,就是扎在旁人眼中的钉子,真要让人恨死原主。
这等计策,可谓毒辣。
有原主腹中孩子,这一局,说不便是为做掉这个孩子,逢着这种时候,时间很容易被模糊,若是让原主恨上皇帝,以原主那不善隐藏喜怒的性子,更是再无和好复宠之日了。
手似无意抚小腹,未语泪先流,泪眼相看:“你说我害了别人孩子,你却不知,被害死的实是我的孩子,你为别人出头,却不为我出头… …”
皇帝皱眉,似不解,似震惊,回望过来的眼神儿——“传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