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夜更深,连生意最好,收市最晚的春明居茶馆,客人都已渐渐少了,眼看着已经到了快打烊的时候。陆小凤却还是坐在那里,看着面前一壶新沏好的香片发怔。
他已走过很多地方,找了很多家客栈,却连叶孤城的影子都找不到,以叶孤城那么样的排场,那样的声名,本该是个很好找的人,无论他住在什么地方,都一定会很引人注意。
可是他自从今天中午在春华楼露过那次面后,竟也像西门吹雪一样,忽然就在这城中消失了,连一点有关他的消息都听不到。
陆小凤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叶孤城本没有理由躲起来的,连那被他刺穿双肩、势必已将终生残废的唐天容都没有躲起来。
唐天容的落脚处,是在鼓楼东大街的一家规模很大的“全福客栈”里。据说已找过很多专治跌打外伤的名医。他还没有离开京城,并不是因为他的伤,而是因为唐家的高手,已倾巢而出,昼夜兼程赶到京城来,为他们兄弟复仇。这当然也必将是件轰动武林的大事。
第二件大事是,严人英虽没有找到西门吹雪,却找到了几个极厉害的帮手。据说其中不但有西藏密宗的喇嘛,还有在“圣母之水”峰苦练多年的两位神秘剑客,也不知为了什么,居然都愿意为严人英出力。
这两件事对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同样不利,第一批人要找的是叶孤城,第二批人要找的是西门吹雪,所以无论他们是谁胜谁负,只要还活着,就绝不会有好日子过。
陆小凤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多,却偏偏没有一样是他想打听的,甚至连木道人和古松居士,他都已找不到。
茶客更疏了,茶博士手里提着的大水壶已放下,不停地用眼角来瞟陆小凤,显然是在催促他快点走。陆小凤只有装作看不见,因为他实在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不找到叶孤城,他怎么能回去面对欧阳情?
新沏的茶已凉,夜更凉。
陆小凤叹了口气,端起茶碗,一口茶还没有喝到嘴——突然间,寒光一闪,“叮”的一响,茶碗已打得粉碎。
寒光落下,竟是一枚三寸六分长的三棱透骨镖。门口挂着灯笼,一个穿着青布袈裟,芒鞋白袜的和尚,正在对着他冷笑,方外的武林高手,几乎没有人用这种飞镖的。
可是这和尚发镖的手法却又快又准,无疑已可算是此道的一流高手。陆小凤既不认得他,也想不通他为什么突然出手暗算,最奇怪的是,他一击不中,居然还留在外面不走。
陆小凤笑了,他非但没有追去,反而看着这和尚笑了笑。现在的麻烦已够多,他已不想再惹别的麻烦,谁知这和尚还是不放松,一挥手,又是两枚飞镖发出,镖尾系着的镖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发镖的力量显然很强劲。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他已看出这和尚找定了他的麻烦,他想不出去,也不行了。
飞镖还未打到,他的人忽然间已到了门外。谁知这和尚看见他出来,立刻拔腿就跑,等到他不想再追时,这和尚又在前面招手。
奇怪的事,真是愈来愈多,所有的怪事好像全被陆小凤一个人遇上了。
他不想再追下去,却又偏偏不能不追,追出了两条街,和尚突然在一条暗巷中停下,冷笑道:“陆小凤,你敢不敢过来?”
陆小凤当然敢,世上他不敢做的事还很少,他虽然明知自己一走入暗巷,这和尚就随时都可以出手,暗巷中很可能还有他看不见的陷阱和埋伏,这和尚也很可能还有他不知道的绝技杀手。
但他还是走了进去。谁知他一走进去,这和尚竟忽然向他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陆小凤又怔住。
和尚却在看着他微笑,道:“你不认得我?”
陆小凤摇摇头,他从来也没见过这和尚。
和尚道:“这三棱透骨镖你也不认得?”
陆小凤眼睛亮了:“你是关中‘飞镖’胜家的人?”
和尚道:“在下胜通。”
这名字陆小凤也不熟,飞镖胜家并不是江湖中显赫的名门大族。
胜通已接着道:“在下是来还债的!”
陆小凤更意外,道:“还债?”
胜通道:“胜家满门上下,都欠了陆大侠一笔重债!”
陆小凤道:“你一定弄错了,我从不欠人,也没人欠我!”
胜通道:“在下没有错。”他说得很坚决,神情也很严肃,“六年前,本门上下,全都败在霍天青手里,满门都被逐出关中,从此父母离散,兄弟飘零,在下也被迫入了空门,虽然有雪耻之心,怎奈霍天青武功高强,在下也自知复仇无望!”
陆小凤道:“你以为我杀了霍天青,替你们出了气,所以要来报恩?”
胜通道:“正是。”
陆小凤只有苦笑,霍天青并不是死在他手上的,独孤一鹤和萧少英也不是,但别人却偏偏都将这笔账算在他身上,有仇的来复仇,有恩的来报恩。江湖中的恩怨是非,难道竟是真的如此难以分清?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霍天青并不是……”
胜通仿佛根本不愿听他解释,抢着道:“无论如何,若非陆大侠仗义出头,霍天青今日想必还在珠光宝气阁耀武扬威,又怎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他这样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陆小凤只有苦笑:“就算你欠了我的债,刚才你也已还了。”
胜通道:“叩头只不过表示尊敬,又怎能算是报恩?”
陆小凤道:“不算?”
胜通道:“绝不能算!”
陆小凤道:“要怎样才能算?”
胜通忽然从怀里拿出个包扎很仔细的布包,双手奉上:“这就是在下特地要送来给陆大侠的!”
陆小凤只有接过来,他忽然发觉被人强迫接受“报恩”,那滋味也并不比被人强迫接受“报仇”好多少。以前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这油布包里包着的,竟是一条上面染着斑斑血迹、还带着黄脓的白布带,一打开包袱,就有股无法形容的恶臭散发出来。
陆小凤连笑都笑不出了:“你特地来送给我的,就是这条布带?”
胜通道:“正是。”
陆小凤道:“你送这东西给我,为的就是报恩?”
胜通道:“不错。”
陆小凤看着布带上的脓血,实在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这和尚打了他三镖,又送了这么样一条臭布带给他,还说是来报恩的。这么样报恩的法子,倒也少见得很。
——幸好他还是来报恩的,若是来报仇,那该怎么办呢?
陆小凤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把这和尚弄走:“现在你总算已报过了恩吧!”
胜通居然没有否认,沉吟着又道:“这条布带在平时看来,也许不值一文,但在此时此刻,却价值连城。”
随便要什么人来,随便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布带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可是这和尚却偏偏说得很严肃,看来居然并不像在开玩笑。
陆小凤也不禁起了好奇心:“这布带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胜通道:“只有一点。”
陆小凤道:“哪一点?”
胜通神情更慎重,压低了声音,道:“这布带是从叶孤城身上解下来的
!”
陆小凤的眼睛立刻亮了,这又臭又脏的一条布带,在他眼中看来,竟真是已比黄金玉带更珍贵。
胜通道:“在下为了避仇,也因为无颜见人,所以特地选了个香火冷落的小庙出家,老和尚死了后,在下就是那里唯一的住持!”
陆小凤道:“叶孤城也在那里?”
胜通道:“他是今天正午后来借宿的,庙里的僧房本只有两间,老和尚死了后,那僧房就从来也没有人住过,更没有香客借宿,今天居然会有人来,在下已觉得很意外。”
陆小凤道:“他是一个人去的?”
胜通点点头,道:“他来的时候,在下本没有想到他就是名动天下的白云城主!”
陆小凤道:“后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胜通道:“他来了之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里,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我送盆清水进去……”
他本来也是江湖中人,看见这种形迹可疑的人,当然会特别留意。
“除了清水外,他还要我特地去买了一匹白布,又将这油布包交给我,叫我埋在地下。”
叶孤城当然绝不会想到这香火冷落的破庙住持,昔年也是个老江湖,所以对他并没有戒心。
“我入城买布时,才听到叶孤城在张家口被唐门暗器所伤,却在春华楼上重创了唐天容的事。所以就将这位白云城主的装束容貌,都仔细地打听了出来。两下一印证,我才知道到庙里来借宿的那位奇怪客人,就是现在已震动了京华的白云城主。”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现在他总算已想通了两件本来想不通的事。
——既不爱赏花,也不近女色的叶孤城,要美女在前面以鲜花铺路,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身上伤口发出的脓血恶臭。
——陆小凤在城里找不到他,只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客栈中落脚,却投入了荒郊中的一个破庙里。
——他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伤非但没有好,而且已更恶化。
——雄狮负伤后,也一定会独自藏在深山里,否则只怕连野狗都要去咬它一口。
陆小凤的心已沉了下去,他本来还期望能救治欧阳情的伤毒,现在才知道叶孤城自身已难保,又怎么能救得了别人?
胜通道:“刚才我入城时,城里十个人中,至少有八个人都认为叶孤城已必胜无疑,打赌的盘口甚至已到了以七博一,赌叶孤城胜。”
春华楼的那一招“天外飞仙”,想必已震撼了九城。
胜通又道:“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看看这布带,只怕……”他没有说下去。
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京城中会变成什么情况,他非但说不出,简直连想都无法想象。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这布带的确可以算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我实在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的意思,通常也就是“却之不恭”。
胜通终于展颜而笑,道:“在下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却也和陆大侠一样,从不愿欠人的债,只要陆大侠肯接下这点心意,在下也就心安了。”
陆小凤沉吟着,忽又问道:“你的庙在哪里?”
胜通道:“陆大侠莫非还想当面去见那位白云城主?”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但却实在想去看看他。”他笑容中带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和寂寞,慢慢地接着道,“我和他虽然只匆匆见过两次面,却始终将他当作我的朋友……”
他知道叶孤城现在一定很需要朋友,也知道叶孤城的朋友并不多。此时此刻,一个真正的朋友对叶孤城来说,也许比解药更难求。